原創 傅小平 文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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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作家太宰治的少年青春小說《正義與微笑》與女性獨白體短篇小說集《女生徒》推出新版,其中《正義與微笑》是首次引進出版。這兩部作品為讀者呈現了一個不一樣的太宰治,呈現出宛如燈籠般明亮的積極面貌。今天夜讀,從這兩部作品出發,走進他多面向的文學內心。
「我曾經想死。」太宰治在他28歲那年出的第一部小說集《晚年》開篇中寫下的這第一句話,是一種懷想,更像是一個預言。
這位一生以毀滅生命為志業的日本作家,從20歲起曾四度自殺未遂,終於在40歲之前留下遺作《再見》後與情人投入玉川上水河,結束了他燦爛而悽美的一生。如同他對死亡的追隨和踐履,他畢生的寫作都是以自身為藍本,讓自傳體式的回憶貫串其中。就是這樣一位作家,生前毀譽參半,死後卻被不斷追憶,他的代表作《人間失格》每年在日本都賣出10萬餘部,在名作中銷量位居前列,甚至連他的忌日都成為讀者爭相祭拜的節日。
2009年,太宰治誕辰一百周年。日本各地關於他的紀念活動層出不窮。他的作品《斜陽》等相繼重新編印;有CD出版商隆重推出太宰治全15卷本的作品朗誦;根據他小說改編的電影《櫻之桃與蒲公英》等先後上映,第二次被拍成電影的《人間失格》更是反響熱烈……對太宰治的緬懷,絲毫不遜色於與他並列為日本戰後文學三大巔峰作家的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
《櫻之桃與蒲公英》劇照
這一切恰如日本某出版社在其百年誕辰之際推出的全集序言中所說:如果你是日本人,那就必須精讀一遍太宰治,他對你的生活必有所啟迪。因為太宰治文學的精髓,實在具有卓越的時代性、普適性、思想性。
太宰治的作品也深受中國年輕讀者喜愛。太宰治在作品裡寫到的,可謂他人生和文學的最好註腳,也從某個角度勾勒出他一生的心理軌跡的,諸如「我過的是一種充滿恥辱的生活」「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等格言式的短語,為他們耳熟能詳。他每年的誕辰日也幾乎都有讀者撰文紀念。有讀者甚至杜撰了魯迅先生的「評價」——精神的潔癖,讓像太宰治一樣的人容不得半點的傷害,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卑微而自由。他想要打破什麼,卻又沒有方向。他的痛苦在於他用心看著漆黑的世界。也居然有不少人信以為真。雖然此等杜撰實在是經不起推敲,卻也著實能印證太宰治作品對中國讀者影響之深遠。
實際上,太宰治的作品最早為國內讀者認知,大約是在1981年。彼時,《斜陽》甫一出現在中國文壇上,就引來一股不大不小的太宰文學熱。儘管用《人間失格》中文譯者楊偉的話說,太宰文學熱似乎從一開始被淹沒在了罩著諾貝爾文學獎光環的川端文學的翻譯熱浪裡,以至於很長時期再也沒有中譯本出現,但卻悄無聲息地形成了一股雖不張揚卻持續湧動的「暗流」。如他所言,與川端文學和此後的大江文學不同,太宰文學以更加個體和隱秘的方式闖入讀者心中某一片或許是被刻意掩飾的角隅,攪動了人們內心深處最柔弱而又最執拗的鄉愁。這不禁令人驚訝,究竟是怎樣的魅力令他的精魂時至今日仍一直徘徊,不斷重生?
01
日本文學評論家奧野健男或許一語道出了個中緣由。他說,無論是喜歡太宰治還是討厭他,是肯定他還是否定他,他的作品總擁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他筆下生動的描繪都會直逼讀者的靈魂,讓人無法逃脫。道理似乎也並不複雜,因為,誰也不會懷疑,真實是打動人最有力的道路。人們從他的道路上看到了恐懼和死亡,同時也看到了自己可能有的其他路徑。
本名津島修治的太宰治,於1909年生於日本清森縣北津輕郡的一個大地主家庭。父親曾為貴族議員,並在本鄉兼營銀行,為防農民暴動家築高牆,這讓少時的太宰治有種內疚和不安感,加之日本戰前的家長制和長子繼承制,家中排行第六的他,幼年時期舉手投足都要看父兄的臉色,這不能不讓他自覺是個多餘人,並對自己的富戶身份本能地感到厭惡。
1923年3月,太宰治父親因肺癌去世。4月,他離開了老家,在學校開始寄宿生活,他大量閱讀芥川龍之介、菊池寬、志賀直哉等作家的作品,在讀到井伏鱒二的《山椒魚》時甚至激動得不能自已,並就此燃起了對文學的熱情。1927年,太宰治考入舊制弘前高等學校文科甲類就讀。就在這一年暑假期間,他視如「偶像」的芥川龍之介服毒自殺,對於他無疑是一次巨大的衝擊。太宰治從老家回來後,就將自己關在弘前的宿舍中閉門不出。從此,他幾乎荒廢了學業,他的人生之路也由此開始風波不斷,再也沒平息過。
圖為《人間失格》不同中文版封面書影
當時,由於馬克思主義在日本的傳播,無產階級文學開始大行其道。一心投身文學、不願與兄長們踏上相同道路的太宰治也曾有過數篇創作,甚至開始接觸政治活動,在與平民百姓的接觸中,他發展成出一種「社會的多餘人」意識,並由此陷入一種現實的批評者和理想的追求者之間的深刻矛盾中,以至於在早期作品《往事》的題首錄下了魏爾倫的詩句:「上帝選民的恍惚與不安俱存於吾身。」1929年,正值高三的太宰試圖服藥自殺,好在最終獲救。他曾在《苦惱的年鑑》中這樣解釋自己自殺的理由:「我並非賤民。我是該被綁上斷頭臺的那一類人。」
也是在這種極度的苦惱、自我意識的分裂中,太宰治終於找到了一個寂寞的排洩口,那就是創作。他在《往事》中寫道:「在這裡有許多我的同類,大家都和我一樣感到一種莫名的戰慄。做一個作家吧,做一個作家吧。」懷著成為小說家的憧憬,太宰治成功拜入井伏鱒二門下,成為了他的弟子。但此時,他無論是學業還是生活都頗為不順。如願與年少時結識,卻因藝伎身份為家族不容的小山初代訂婚後,太宰治開始潛心創作。1933年,他第一次以「太宰治」這個筆名發表了名為《列車》的作品;1935年,他又發表了《逆行》。但太宰治並沒有從生活的困境中解脫出來。沒多久,他便因嚴重的藥物依存症被強制入院,出院後又因妻子的不貞而再次自殺未遂。終於,太宰治的第一段婚姻劃下了句號。
直到1938年,在師父井伏鱒二的牽線下,與後來的妻子石原美知子相識,太宰治的生活與創作才迎來了轉機。他先後發表了《女生徒》《正義與微笑》等小說。與《女生徒》一樣,同名小說集裡的其他小說也是以女性為第一人稱視角展開。太宰治以細膩的筆觸,對書中十數個女性的心理活動進行了惟妙惟肖的描摹。然而,在精美婉轉的文字下浮現的,卻並非閒適的憂傷,而是觸目驚心的病態。如有論者所言,縱觀各篇小說中的女性主角,性格年齡各不相同,然而共同特徵卻是她們都處於社會的「邊緣」:底層社會的婦女、還未踏入社會的學生、被眾人鄙夷的女子,甚至「年長色衰」的舊錢。太宰治所著力描寫的,就是這些邊緣角色的心理活動,在其中,我們可以看到癔病、焦慮、妄想、猜疑、自我放逐、歇斯底裡等種種精神病症的表現。她們被生活所欺侮,與社會格格不入,在失望、彷徨疑慮和痛苦之中逆來順受,用盡全力去維護心中那點卑微的尊嚴。
繼《女生徒》之後的日記體小說《正義與微笑》同樣如此。在這部小說裡,太宰治首度以日記形式講述主人公芹川以「正義與微笑」為信條,追求當演員的人生夢想。而在另一篇書信體小說《潘多拉之匣》裡,太宰治則講述了得了結核病的富家公子小柴利助在療養院的有趣生活。這些小說雖然也觸及陰暗和病態,但於太宰治而言,他可謂是傾盡所能寫下了溫暖與快樂。這些作品也一反太宰治充滿頹廢、內疚與自我否定的固定印象,呈現出宛如燈籠般明亮的積極面貌。
02
只是好景不長,罹患肺病,加之時代的創痛,太宰治又對人生感到絕望。反映在創作中,被稱為日本版「櫻桃園」的《斜陽》(1947),就描寫了一個貴族家庭沒落的悲劇——忍耐著生活艱辛但仍維持貴族風貌的母親在困苦中死去,參加戰爭後卻找不到生存之路的弟弟選擇了自殺。與之相反,作品中的姐姐卻向殘酷的醜惡現實進行挑戰,跟弟弟的朋友——一個頹廢的作家發生了婚外戀。作品中幾個主要登場人物分別被賦予了太宰治理想與現實的分身,由此可看出他因各種矛盾而動搖、彷徨、苦惱的內心世界。而寫於同年的《維庸之妻》,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他的心靈困境。弗朗索瓦·維庸是法國中世紀的抒情詩人。他的一生經歷了逃亡、入獄、流浪,詩裡充滿自嘲、悔恨和祈願。這又何嘗不是太宰治的自況。
如果說這兩部作品,更多是太宰治心靈激蕩的投影,時隔一年寫完的遺作《人間失格》,則蘊藏了他一生的遭遇與映射。太宰治於1929年自殺未遂後因為學業荒廢被恥笑,而產生厭世情緒,他和酒吧認識的女招待,在同居三天後就跑到海邊,雙雙殉情。仍然是吞吃安眠藥。然而,太宰治被救活了,女方卻不治而死。他雖然沒有死,卻因為教唆少女自殺而被起訴,良心上也受到深深的譴責,後來又因其家族背景免於受到法律制裁。
電影《人間失格》劇照
幾乎沒有例外,太宰治的作品,即使是改編自各國神話或民間傳說的《跑吧,美樂斯》《竹青》等,都是對自我生活的寫照,主題也頗多重合,大多一個落魄主人公的毀滅之路。因此,太宰文學又被譽為「弱者的文學」,太宰治似乎是把懦弱作為一種出發點,甚至是一種武器,以退為進地向所謂的「強者」、向偽善的人生和社會公開宣戰。然而,他們終因無力反抗而厭倦自我,只得以頹廢墮落的「無賴」精神來抵制正統的價值觀,但理性思維與非理性行為總是在不斷脫節、拉鋸,最終生命在自我沉淪與放逐中跌入毀滅的深淵。
03
如此,似乎不難理解三島由紀夫討厭看太宰治的作品,批評其「氣弱」,以至於覺得他人也很討厭。但他後來卻在文章中分析說,他討厭太宰治,也許是因為他暴露了自己所不願意暴露的心情所致。其實,即使三島不說,當時也有人注意他們風格存在內在的一致性,三島由紀夫窺見太宰治的不安,或許就如從他的作品中看到了另一個真實的自我。
恰如三島的感知,太宰治描寫了現代社會中出現頻率越來越高的自閉者、叛逆者、邊緣人或多餘人的悲劇,實際上直面的卻是人類、特別是現代人共同面對的普遍課題。太宰治不惜用生命作為賭注,將自己置於實驗臺上以暴露現代人的恥部,追溯著人類最隱秘的真實性和最本源的生存方式。這種「追求」如有論者所言,與其說是一種病態,毋寧說是心靈創造過程的必需之物,藉此,我們得以反省自身、重新認識自己生命的過程。
或因如此,我們總能從太宰治的作品裡找到一個主人公,一個保持了純粹性卻長不大的「永遠的少年」。就像楊偉說的那樣,即便我們從封閉的自我走向了廣闊的社會,而不能不向這個「少年」揮手作別,他的形象也總是會在我們內心深處喚起一種深深的戰慄,讓我們管窺到人性的淵藪。亦如導演李安所言,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臂山」,我們每個人心中也必定潛藏著一個「永遠的少年」。
譯作選讀
早晨,馬上要睜眼醒來時的心情很是奇妙。就像是捉迷藏的時候,正一動不動蹲在漆黑的壁櫥裡藏著呢,突然間小秀譁地推開了紙拉門,陽光一下子湧進來,小秀大聲喊著「找到啦」,亮得晃眼,然後是瞬間尷尬的不快,接著緊張得胸口怦怦跳個不停,一邊整理和服前襟一邊略為羞赧地走出壁櫥,忽然又氣惱起來,就是那種感覺,不,不對,也不是那樣的,總覺得更加讓人無法忍受。打開一個盒子,裡面還有一個小盒子,打開那個小盒子,在那裡面又有一個更小的盒子,再打開那個,又出現一個小盒子,打開那個小盒子一看,裡面還有盒子,這樣七八個盒子一直開個不停,總算到了最後,出現了一隻骰子般大小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來看,什麼都沒有,空空如也,稍稍近似於那種感覺。唰的一下子睜開眼睛這樣的說法都是騙人的。開始時一直混沌不清,一會兒之後像澱粉漸漸下沉,上邊漸次清澈起來,最後總算疲憊地睜開了眼。早晨,總覺得情緒低落。好多好多悲傷的事情湧上心頭,讓人承受不起。好討厭啊,好討厭。早晨的我最醜了。兩隻腳軟弱無力,筋疲力盡,於是什麼都不想做。是因為沒睡好的緣故吧。說什麼健康的早晨,謊話罷了。早晨是灰色的。每一天都是。最為虛無。早晨躺在被窩裡,我總覺得悲觀厭世。好煩人。淨是些不堪的懊悔之事,一股腦兒地鬱結在胸口,難受得身體抽搐起來。
早晨,真是可惡。
我輕輕叫了聲「爸爸」。莫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很高興,起來迅速地疊好被子。抱著被子起身時喊了聲「嗨喲」,不由吃了一驚。這之前我從不認為自己是會說出「嗨喲」這種粗鄙話語的女子。「嗨喲」這類詞聽起來像是老太婆的口頭語,讓人生厭。為什麼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呢?就像是我體內某個地方住著一個老婆婆似的,真不舒服。今後得注意。就好像正在皺著眉頭鄙視別人粗笨的走路姿勢呢,轉眼卻發現自己走路也是那種姿勢,實在是令人沮喪。
早晨,我總是很不自信。穿著睡衣逕自坐在梳妝檯前。不戴眼鏡望向鏡子時,面部稍顯朦朧,顯得很是文靜。自己臉上最討厭的就是眼鏡了,但眼鏡又有它不為人知的妙處。我喜歡摘下眼鏡去看遠處。整個都模模糊糊的,像夢,像西洋鏡,美極了。看不到任何骯髒的東西。入眼的只有那些龐大的物體,那些鮮明、強烈的光和色。我還喜歡摘下眼鏡去看人。看起來對方都是面帶著笑容,和藹、優雅。而且不戴眼鏡的時候絕不會產生想要跟人吵架這類的念頭,也不想說人壞話。就只是默默地發呆而已。還有,想來那時的我在別人眼裡應該也是溫柔可親的吧,於是乎我完全放下心來,甚至想順勢撒個嬌,內心也就柔軟了許多。
不過,眼鏡還是很討厭。戴上眼鏡之後就感覺不到人臉的存在了。從臉部生出的種種情緒,比如浪漫、優美、激動、軟弱、天真無邪、哀愁,所有這些,眼鏡都給遮蓋起來。而且,用眼睛來交流也因此成了無法達成且近乎滑稽的事了。
眼鏡是妖怪。
或許是因為我自己總是很討厭自己的眼鏡的緣故吧,我一直覺得擁有一雙美麗的眼睛才是最棒的。即使看不見鼻子,即使嘴被擋住了,這些都沒關係,只要看著那雙眼睛,就會讓人產生「我一定要更加美好地活下去」這樣的想法,如果擁有這樣一雙眼睛也就足夠了。我的眼睛只是大而已,無任何可取之處。盯著自己的眼睛看時,我會很沮喪。就連媽媽也總說我的眼睛很無趣。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沒有光澤的眼睛吧。「煤球兒」,一想到這個詞就很是沮喪。原來就是因為這個呀,也太過分了。每當照鏡子的時候,我都會痛切地想:好想要一雙溼潤有光彩的眼睛啊。像碧藍的湖泊那樣的眼睛,像躺在綠草地上望著天空時候的眼睛,雲朵不時飄過,映在其中。就連鳥兒的影子都會清晰地映出。真想多多遇上些擁有美麗眼睛的人。
(《女生徒》[日]太宰治/著,郭曉麗/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新媒體編輯:傅小平
配圖:歷史資料、出版書影;首圖肖像繪畫 / 郭天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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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一生抱歉的太宰治,也曾在這兩部作品裡寄託燈籠般溫樂的內心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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