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出生在一個普通人家,我奶我媽我姐和我,我們溫柔如水。我爸愛釣魚,只要休息都會去。他釣回家的魚成為我們一家幾代女人最大的快樂。「我」以為釣魚好玩,多次央求我爸帶我去。我爸終於帶我去了,結局如何呢?
我爸每次去釣魚,還沒有回來的時候,天就黑透了。我們都不睡,等著他。也不點燈,一點燈蚊子蒼蠅就飛屋裡來了。我爸釣魚這件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和我姐都不當回事兒,我媽卻不行,她一趟一趟地出去看,根本坐不住,總去看,還滴滴咕咕的,不停地發著小脾氣,有時候把我們也捎上,害得我們都躲得遠遠的。爸只要不公出,不加班,星期日就一定去釣魚,家裡再有什麼事兒也擋不住他。我看到過媽氣鼓鼓的向爸的背影說:不去能死啊!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生氣的,樂意去就去唄,爸總得回來嘛,釣了一天了,多晚也得回來呀。我們玩我們的,該玩兒什麼還是玩兒什麼。可是沒點燈,媽不讓點燈,就玩不了什麼好玩的了,只好窩在炕上發呆。發呆也膩歪了,我就用腳去掃我姐,一下一下掃她。我姐蜷了身子臉朝牆躺著,起初不理我。我掃來掃去不停,像我家牆上的鐘擺那樣,我姐就翻了半個身子過來,她沒全翻過來,用一隻腳試探著找我的屁股,找到了她一蹬,我就滑了出去。我家的炕面子糊了牛皮紙,上面刷一層金黃色油漆,油漆上面又反反覆覆刷了好幾遍清油,又滑又亮。我向炕頭滑去,就像冬天坐在爬犁上被我姐推走了一樣,還不忘了說一句:呀,好自由哦。我們這地方說「自由」,就是自在的意思。話音還沒落下呢,我奶奶哎呀哎呀叫起來了,道:還願的,還願的,撞死我了。奶奶在黑暗中抽她的長杆大菸袋呢,坐在一個長條小褥墊上盤著腿,團成整整齊齊的一小團。我已經和奶奶貼在一塊兒了,我的手都摸到了她衣服下面軟軟的肉和肉下面又細又瘦的骨頭了。我很喜歡奶奶的肉,軟塌塌地捏在手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感覺——到現在我也說不出是個什麼感覺,就是喜歡。我偷偷捏了一下,衝她的耳朵說:是小果不是我。奶奶不管這些,她並不在意事情的真相,她反手在我的後背上打了幾巴掌,她自己還在哎呀哎呀地叫,好像怎麼著了似的。我奶奶很逗,平時好好的,有說有笑,就是不能碰,一碰她,她就針扎火燎地嚷個不停。嚷完了,又有說有笑,什麼事兒都沒有了。
院子裡有了響動,乒桌球乓的聲音堆成堆了,我豎起耳朵聽。我姐也在聽。聽見媽說:怎麼這前兒才回來呢,可真是的。我和姐「噌」地起身,跳下炕,踢裡踏拉往外跑。衝進門鬥,那裡的燈已經打開了,媽把洗衣服用的大白鐵盆放在地中央。我和姐奔過去看爸的魚簍。媽在往大盆裡倒水。魚簍的口上有挺長一段網子,罩著魚。我和姐蹲在旁邊看。裡面黑黝黝的看不清楚,一股濃烈的腥味直衝鼻子。爸提起魚簍往大盆裡倒,我們就馬上轉個身蹲在大盆旁邊。譁啦一聲,一團魚掉進大盆中的水裡了。有的一翻身,立起黑色的脊背;有的白肚皮朝上了,露出很蠢的樣子來。那些立起黑色脊背的魚都擠在一起,就像是穿著黑衣服扎堆的一群人。我伸手去摸一條粗黑線樣的脊背,它一下子跑開了。可是,它只是換了一個地方,重新擠進黑脊背中去了。我的手在水中追逐著它們,有的很笨拙,一下就抓住了。抓住了我就馬上放開,又去抓別的。有的機靈得像個鬼,總是抓不到,手過去,它一下就沉了,立刻又從別的地方露了出來。它們一驚一乍的,如果你不動手,靜靜地看著,水面也是靜靜的,它們不動,就是擠在一起,可以看見它們的兩鰓像兩隻小手一開一合。可是你一伸手,它們就炸鍋了,攪起的水濺出大盆,弄了我一臉一身。我奮力一抓,看起來好像抓的還是從前抓過的那一條。我就總惦記著去抓一條新的,機靈的。可那是不容易的。抓住的,總是那些好抓的,想抓的卻抓不住。
爸換了衣服和鞋又出來了。爸每次釣魚回來鞋子和褲腿子都是溼的。媽在準備剖魚的剪子和裝魚的白瓷盆。奶奶也來了,她沒有把大長杆菸袋帶來。她捲起袖子坐在媽放在大鐵皮盆邊的小凳子上,從水中抓起一條翻白了的魚,用剪子剪開魚的肚子。
爸不抽菸,他舉著一個白搪瓷缸子,一邊喝茉莉花茶水,一邊講他釣魚的經過。總是按著時間的順序細細地講起來:去什麼地方了,是敖頭還是薩爾滸。從哪條路走的,路上討了一個什麼樣的便宜,使他少走了多少路。路上遇到誰了,誰又是怎麼去怎麼回來的,一條沒釣著。爸說,王八萬坐不住窩子,總挪窩。甭管怎麼挪窩,他都釣不過我,怎麼比都白扯。比個數,他比不過;比個頭兒,還是比不過。爸笑起來了。爸總是贏的那一個。他總是得意揚揚的,每次釣魚都得意揚揚的。爸哈哈笑了起來。我和姐也都笑了起來。爸提起的人我們認識,有住在附近的鄰居,也有爸的同事。他們有時候會到家裡來,看爸的魚竿,還有爸漁具盒子裡的魚線魚鉤魚漂什麼的。爸的漁具盒子裡有一個泡沫板,上面釘著好幾隻假的小蜜蜂。不知道是怎麼用的。我沒問過爸,居——然——沒問!
這時候媽也坐在大白鐵皮盆旁邊剖魚。她抬了下頭,又低下頭去繼續手中的剖魚,問:下大雨時候,挨澆了吧?
那還有個跑?爸說,澆得個瓜瓜溼啊。乾脆,我就全脫了洗個澡。
媽說:瞎——說。
爸說:不信你看嘛,後背都搓了,一點兒「鞠鞠兒」都沒有了,一摸溜滑。
媽說:脫光了?真事兒?
爸說:可不真事兒,大野地,有什麼嘛!
媽說——她音調突然高了起來:你可真行啊!然後媽就像控制不住那樣,突然大笑起來了,可不是一般的笑,大笑起來了。那笑聲一波一波的,你以為她可能馬上就收住笑聲了,笑聲就要沒了,突然就又大笑起來了。我因為媽才笑了起來的,媽媽的笑怪有趣的。但我又想了想,覺得在雨中洗澡的確挺好玩。大雨呀,譁譁從天上下來的大雨呀,一會兒一個閃電,一會兒一個驚雷,太熱鬧了,這個澡洗得熱鬧極了。如果是我,那我就嚇死了,非得嚇得直縮脖兒不可,也許尿了一點兒也不一定。可不是我啊,是爸,那爸會不會呢——我哈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候我姐沒影兒了。她呢,就是看看有什麼奇怪的魚沒有,再看看爸的背兜裡還有什麼可吃的東西。奶奶可能不覺得有什麼可笑,她像沒聽見似的低著頭一門心思剖魚。
媽笑夠了,說,也不怕凍著了。
爸說:溫暾的,一點兒不涼。
有時候爸會說,看到一大塊雲彩了,雨沒下來就跑了,跑南邊去了。
這些事說完了,爸說起他釣的魚來了。就像講故事那樣講起他釣的魚,他一條一條地講。最大的那條大鯽瓜子是在老橋釣的,爸說,我看了看水流,覺得行,餵了窩子就等著,果不其然,一咬上我就知道是條大個的,嚯,魚竿都拽彎了,好懸沒讓它跑了。第二大的鯽瓜子是在稻田地裡逮的。爸說,騎車從稻田邊兒過,聽見噼裡啪啦一呼通的,下車一看,嗬,一條大鯽瓜子,上去摁住了。爸又指著幾條小鯽瓜子講起來。我問這幾條嘎牙子呢?老頭魚呢?長鬍子的泥鰍呢?爸很少把泥鰍帶回家,就是帶回來了,媽也不會做了它們。可能都餵雞了吧?爸就講嘎牙子老頭魚是怎麼釣的了。嘎牙子我不敢吃,渾身都是刺,我就吃它的兩個小臉蛋兒。原來爸釣魚還不在一個地方,不光去大江、大水泡子,河汊子也去。爸說起脫鉤逃脫的幾條,有一條比盆中最大的那條還大。媽撇撇嘴,說,跑掉的總是最大的,每次都一樣,讓我們白白眼氣。媽說完又大笑起來了,我跟著也大笑起來,這一次奶奶也笑了。可是爸卻並不反駁,繼續說他要說的。
聽見外面有貓叫。我跑出來看,爸也跟出來。敞開的門向院子裡射出一道光柱,把院子的一部分照得通亮,而照不到的地方就更黑了,黑得什麼都看不見了。園子裡的玉米豆角架全都黑乎乎的像個怪物似的,我斜眼瞄了一下。但院子和園子之間的矮籬笆在光柱下,照得清清楚楚。一隻黃色的貓站在籬笆上,伸長了脖子、瞪著眼睛卻向門鬥的單坡頂上張望。它沒有叫,叫聲在門鬥的單坡頂上。媽這時候出來倒髒水。貓倏地一下跳下障子消失了。它們是奔著魚來的。媽說,想美事兒呢,怎麼會讓你們得逞。
我們回門鬥,奶奶把剖好的魚盆放了清水,媽開始清洗它們。門鬥的木板單坡頂上一陣大亂,像突然降下來大雨點子,砸在油氈紙上,砰砰亂響,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又是進又是退的。
媽說,還沒看見魚呢,倒先打起來了。
我說,真沒出息。
爸說,跟你一個樣。
我說,怎麼跟我一個樣?我又不愛吃魚。
爸說,我看你不少吃。
我真的不愛吃魚,我就是愛聽爸講釣魚的事情。爸有時候會帶回一把花,媽趕緊插在瓶子裡,用歡喜的聲音說,還有這麼晚開的芍藥啊?爸說,那不是專門給你開的嘛。媽就又笑了,不說什麼。芍藥花裡還有幾支紅色的百合花。爸說,它在草棵子裡像小火苗似的,這一朵那一朵的,多虧它們隔著老遠,要是在一起,可壞了菜了。媽說,那壞什麼,它們不用你操心,你看它們啥時候壞了菜了?我聽著爸媽的對話,腦子卻活起來了,腦子裡的百合花一大片都開在一起,燃起大火來了。可這大火到底什麼樣呢?這得親自看看它們才行,才能想得出來。芍藥呢?我讓它們沿著河岸開放,一棵粉色的芍藥挨著一棵白色的芍藥,就這樣一棵挨著一棵開滿了河的兩岸。爸釣魚,魚咬了鉤,乖乖被爸拖上岸。爸把它摘下來,放進魚簍裡,一回身從岸邊折下一支芍藥插在魚簍裡……
我也要釣魚。爸你下次帶我去釣魚吧。我說。
媽聽我說,笑了,沒有說話。爸說,你釣不了。
怎麼釣不了?你能釣,我就能釣。
一坐就是一天,你坐不住。
能坐住,指定能坐住。
哎呀哎呀,奶奶又叫了起來了,這是因為她要從小凳子上站起來。她扶著後腰往起站,那個慢,那個費勁呀,就好像她後背有個大面袋子似的。奶奶的活兒都幹完了。地上的大盆不在了,變成兩個搪瓷盆,一個放著剖好的魚,一個清水裡遊著幾條活魚。爸釣的魚有時候挺多,一次吃不完,就留幾條活魚放在水缸裡養著。每次放水缸裡去,媽都不太樂意,奶奶卻堅持。她說,埋汰什麼?洗了好幾遍了。再說了,它就是魚,又不是屎又不是尿的,怎麼就埋汰了?媽說,難道只有那兩樣東西埋汰呀?奶奶一攤手說,那你說咋辦?嗯?咋辦!媽也沒辦法,還得放水缸裡。等把魚吃完了,媽就一定得把缸淘空,放倒衝洗。那時候,我就看到了水缸底,有很多黑色的魚㞎㞎。
可是下一個爸釣魚的日子,我先打了一個激靈才醒,就像做了一個噩夢那樣。我一骨碌爬起來,屋裡屋外查看,爸已經走了,去釣魚了,卻沒有叫上我。我什麼也沒問,也沒說,就回到炕上去,趴在枕頭上不起來了,早飯也不吃。媽問我怎麼了,我不吱聲,她就走了。我想媽知道我生氣了,可她不在乎。我越想越不是滋味,一骨碌又爬起來,去作她。無論她做什麼,我都黏在她身上。媽坐在炕上,把破了洞的襪子套在襪子撐子上準備補,我就從她兩個胳膊之間鑽進去,坐在她懷裡,媽就補不成了。媽去抱柴火,我從她身後抱住她,貼在她的腰背上,媽邁步,我也邁步,媽過門檻,我也過門檻,媽埋下腰抱柴火,我就使勁兒壓她的腰,她抱起柴火時費了很多力氣。媽蹲在灶坑前添柴火,我就趴在她的肩膀上,故意把腿拖在地上,用全身的重量壓她。媽起了一次,沒起來,又蹲回到地上。她沒生氣,反倒樂了。
媽說,你作我有什麼用?
我說,有用。
媽問,有什麼用?
我說,你跟他說帶我去釣魚。
媽說,我說能好使嗎?
我說,好使。
媽說,不好使。
我又說,好使。
媽說,他不聽我的。
我說,他聽。
媽說,他要是聽我的,我還不讓他去釣魚呢,可他偏去。
我說,他聽,他聽,他聽……
我一連串地往外蹦這兩個字,想支開或者鎖住開始湧向我眼眶的淚水,不讓它們流出來。但它們還是流出來了,直接砸在媽媽的手上。我「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事實證明,這一招才是最好使的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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