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別山中巍巍山嶺萬千重,此鄉獨佔巍嶺之名。
松毛尖山巔高度一千五百米,色黑氣冷,巍巍乎挺入九重碧霄第一層,生生戳破彩霞衣。其山銳利蒼黛若松針,如玄鐵重劍,高古持重又似一管晉唐巨筆。山已不知幾千幾萬歲,其上歸雲肥,白如奶油雪糕,團團簇簇繞山而飛,像成群孝順子孫承歡高祖跟前。在山外遠遠仰望,生畏心,生敬心,生仙想,也叫人俗念遁跡骨骼清奇。薄醉裡數次起意,想扛起那一管筆,研聖井河之水以為墨,以遼闊青天作紙張,仿北碑《楊大眼造像記》筆意,寫八個擘窠大字:高山大澤,實生龍蛇。
相比松毛尖,太平寨是個矮矬漢子,海拔也有千餘米。寨上太太平平,傳說是吳楚相爭時的一個古戰場,晚清時,太平天國陳玉成部與清軍也曾經鏖戰於此。上有高山平原千餘畝,多古松、老藤、雀鳥、野獸、水草、沼澤,土壤黑沃,可牧牛羊百萬頭。其中一汪湖泊,水藍如海子,四圍古木森森,雨煙迷濛裡靜坐於湖邊,風拍浪卷,衣飛袖舞心馳神走,疑在大荒境裡水怪之國。
巍嶺在古潛嶽之西,鄉內岡嶺崔巍綿延,山連山,峰疊峰,水接水,谷錯谷,石頭馱著石頭,氣象莽莽蒼蒼駭綠粉紅,幹濃溼淡疏疏密密整整斜斜,似元人寫意畫,可瀉胸中丘壑,可潑紙上雲山。以巍嶺名之,是寫實,不是虛言。
晚春這兩日稍得閒,與諸友在巍嶺山中人家小住,每日流連於山水之間,飲野茶、喝燒酒、食山鮮,打紙牌、聊大天、酣睡覺,不讀書也不寫文章,不問世事只共風日,山深人閒,自在得很也快活得很。
第一夜住民宿金榜人家,新蓋的小木屋裡木香清溢,屋前屋後屋左屋右映山紅開得滿川滿嶺,絢爛的朱紅、緋紅、粉白、明黃、魏紫奪人心魄。花顏明豔,紫氣東來,心中有清氣,開闊得可以裝下整個人間。木屋門匾上刻著的字,正是「紫氣東來」。晚上下了一夜雨,山溪也在枕邊淙淙彈唱了一夜,想起蜀漢後主劉禪的名句:此間樂。夢中又隱隱擔憂那些山花會在風雨中凋謝,清早起來一看,雨打花更紅更黃更紫更白,照人老臉也如新人。造化自有分寸,山家真有福氣。
翌日行走於古井園保護區,從花海綠國中折返回來,借宿求食於民宿石浪人家。金榜是村民組的名字,石浪也是,金榜古來當有學子金榜題名,石浪人家屋側川谷中,有無數冰川紀的巨石如大浪翻滾。石頭都極大,上百噸上千噸,都極黑,青苔綠藤布生其上。初看那些石頭,紋絲不動安安穩穩,持續看數秒,竟然一尊尊蠕動起來,繼而走動起來,流動起來,速度越來越快,如大河滔滔,如猛獁象群奔跑,如熊羆貙虎威武之師整齊開拔,頓時覺得頭暈耳鳴目眩,心也怦怦直跳,趕緊坐到石頭上閉目安神。石頭之間有茶園,棵矮苗壯,嫩葉散發著蘭香。又有數棵都支杜鵑,著粉白大花各數百朵,望之儼然如仙姑。世外仙子尚且可思可想,有洪福如牛郎者甚至可以娶來做媳婦,灑掃持家生養有半個仙人血統的兒兒女女,仙姑莊潔入聖,只可稽首朝拜行大禮也。
石浪人家面朝松毛尖。主人老金面孔黧黑而心腸樸白,陪酒、陪茶、陪飯、陪聊、陪玩,一日一夜殷勤無倦意,夜深入睡前告訴客人,明晨天氣晴好,可以站在陽臺上看日出。我懶得很,有許多年沒有見過日出了,一時心動發願要起一回早,於是與諸友約好五點鐘起床。可是夢鄉裡有無數水草妖精纏住了我的手腳,醒來已經快到八點了,慢騰騰洗漱好了下樓吃噴香的麵條,倒也不覺得有失約的羞愧。後來,看到有人拍了日出的視頻:松毛尖頂上,山後一片酡紅如葡萄美酒之色,先是醞釀十數秒,須臾,朝陽猛然撕破夜的黑,從山背後迅速躍起,林木田園人家一下子清楚明白,整個過程不過短短一兩分鐘時間。最令我眼饞的是日輪的光劍,外紅內黃如袈裟,像一把摺扇漸次收攏,終於孵出一顆鑲著絨邊的碩大金蛋。那一念間的驚豔與我失之交臂,大是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