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湖北當陽外婆家,是田益竹童年的樂園。
外公(1922年生人)有兄弟姊妹7人。外公最小,上面有三個哥哥,三個姐姐。外公家裡珍藏有一張上世紀30年代他的大哥去美國留學時的全家福照片。田益竹(1971年生人)是何其有幸。她從照片上,不僅看到了外公的父母,還有外公的爺爺奶奶。也就是曾祖和高祖。
小時候,田益竹的很多美好時光都是在外公外婆家度過。外公是一個敦厚慈祥的長者。外婆16歲嫁給年長她五歲的外公,並育有兩兒兩女。田益竹的母親是長女,所以,外婆是年輕的外婆,並且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水田鄉繁重的勞作。並沒有讓她腰弓背駝。直到七十歲的老齡時。依然腰杆倍直,精神矍鑠。這主要得益於,外公對妻子一生的呵護。
外公的大哥,四十年代,從美國回國後到陝北參加革命。七十年代定居北京,和美國同學的大外婆一起,一生致力於研究奶牛的品種改良。
外公的二哥。曾經在縣城裡開錢莊,公私合營後在縣城裡安家,田益竹小時候,只知道。這個外公在沙洋農場坐牢。1979年,勞改釋放。帶著妻小。在老家附近,重新安家。
外公的三哥(1916年生人),曾在省城讀書後,在武昌教書。六十年代初精兵簡政,三外公帶著年輕的妻子和四個兒子,回到老家。在老宅(田益竹外公家)邊上寬大的曬穀場,脫磚建土坯房安家。三外公的大兒子和田益竹的大舅都是和共和國同齡,生於1949年。三外公的二兒子,據說生下來就是腳內排,醫生說,可以慢慢的校正,因為大家閨秀的三外婆(1926年生人)心疼沒捨得做,長大後就帶了殘疾。走路比普通人要困難。三外婆到1972年,共生了7個兒子。有一個甚至比田益竹都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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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 話說:仰臉老婆低頭的漢,青皮蘿蔔紫皮的蒜。
田益竹童年的記憶裡。三外婆最大的特點就是像張愛玲一樣,頭永遠是昂著的。高高的個子,手裡經常叼著一隻水晶的煙管。她抽菸的那個姿勢,非常的高雅,頭略微抬起,偏向一側。纖纖右手,中指和食指夾著煙管,在口裡輕輕一吸。手劃一個弧度拿開,垂下,嘴裡慢悠悠的吐出一串串的煙,嫋嫋升起,拔的人兒更高。嗯 很多人都說那個味足,吊,板兒溜噠。並且,這個外婆是喝酒的,中午晚上必喝。
田益竹沒有見過這個外婆做飯。一般是那個腿有殘疾的二舅做飯。據說這個外婆不會種田,不會做飯。她曾經是三外公的學生,家裡是開著綢緞莊的丶穿旗袍的女學生。當年回農村老家時,帶著四個兒子,另外,還有一皮箱的旗袍。
1975年的初夏。田益竹的三外公做60大壽。三峽的田益竹父母,下午帶著田竹益翻過幾座橫山,誰知中途下起了暴雨,道路泥濘難行。背著田益竹的母親甚至還摔了一跤。以前走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居然走了4個小時。傍晚,他們只好找一戶人家,借了一個馬燈,狼狽的,終於到達時,宴席已經開始了一會兒。
三外公和穿著墨綠色旗袍的三外婆,端坐在四方桌的正上席,屋裡的支客師高聲喧譁著:來一一客,您們桌上請。三爹三媽,您們的嬌客來了。田益竹的父親也高聲朝賀著:「三爹三媽,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一向嚴肅的三外公。臉上沒有半點笑容。朗聲道:「是我的什麼嬌客啊?嬌客會這個時候才來呀?我呀,只有兒子。"嬌客是農村對女婿的尊稱,姑爺到娘家是尊貴的客人,稱之為嬌客。直性子的田益竹母親聞言。剛跨過門檻的腳,退了出去。到旁邊田益竹外公家去,換洗衣服,再也沒有進過這個三爹的門。
田益竹的父親。舔著臉在別人讓出來的位置上,坐下吃飯。三外婆在別人吆喝著:給田姑爹加個菜,加個新菜。無動於衷的喝著酒。夾著它的水晶煙管,品著煙,只有那個腿瘸的二舅,來照顧著孩子,給姑爺夾菜添飯。
多年以後。好多人還在談論著,當年穿旗袍的三外婆。是如何的風華絕代,是如何的美不可言。那個吸菸的姿勢是如何的,舉世無雙,韻味十足…但是,在幼小的田益竹看來。三外公三外婆,那張張冰冷的臉,令人生厭,不願再看第二眼。他們家中只有那個走路,一瘸一拐的二舅,謙和的笑臉,殷勤的招待。至今想來,讓人心生溫暖。
「愛屋及烏",恨屋也會及烏!兄弟妯娌之間有意見,姑娘女婿成了撒氣桶。當年田益竹外公的父親和爺爺。幾輩人的辛苦經營。積累了偌大的家業,威震一方。見識和閱歷不凡的田益竹太外公,早早給兒子們分家立戶,各作安排。小兒子(外公),種田種地,守家業。
時代的變遷,多年後三外公的不得已返鄉,平添許多煩惱。兄弟之間好說,可是,妯娌之間,小孩之間時不時的,偶爾的會產生這樣的,那樣的矛盾,偏偏三外婆又是個高傲的丶自以為是的城市大小姐。這老話說啊,兄弟之間,不隔一個縣,至少也要隔一個堰(塘)。
04
1976年正月初二,三峽的田益竹父親用籮筐挑著大女兒和二女兒,妻子用背簍背著小女兒翻山越嶺走丈人拜年。
田益竹的父親帶著三個女兒:給三爹三媽拜年。三個丫頭嘰嘰喳喳的叫著:三嘎公丶三嘎嘎拜年,大舅舅丶二舅舅丶三舅舅丶四舅舅丶五舅舅丶六舅舅丶七舅舅拜年。一屋子的人馬上不做聲了,只有一瘸一拐的二舅到堂屋裡熱情的支應著:田姑爹快坐,姑娘們坐,我去拿花生皮球來吃。花生苕皮子皮球端來,二舅又熱情的招呼:堂屋裡冷,到火壠屋裡坐吧。孩子們調皮的在火壠裡燒著花生兒吃。
不一會兒,一瘸一拐的二舅又給每人端來了一碗湯圓,笑著解釋說:今年忙也沒有做米酒,田姑爹進一碗元寶吧。田益竹剛吃了兩個,聽見了房裡拍打孩子的聲音,緊接著是最小的舅舅扯開嗓子的哭叫。田益竹的父親沒有動筷把碗放到灶上,客氣的推辭說剛吃了飯,準備帶孩子們告辭,可貪嘴的田益竹最喜歡吃湯圓了,犟著把碗裡的湯圓吃光光。
轉眼又到了栽秧農忙季節,田益竹的母親走娘家時就把她放到娘家,自己回家農忙。田益竹在後面哭著喊著要回家,趕媽媽的路,她母親以為娘家會有人把孩子攔住。幼小的田益竹邊哭邊攆媽媽,看不到媽媽的影子了,憑著幼小的記憶走出了五六裡地還在哭著攆,在一個學校門口失去了方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這時候,氣喘籲籲的一瘸一拐的二舅出現了,他呼著哄著把田益竹背在肩上,一瘸一拐的慢慢的走回外婆家。小小的田益竹聽到了隔壁三外婆嚴厲的尖刻的吵二舅的聲音:就你管的寬,啊,你的豬餵了嗎?羊放了沒有…
03
外婆村裡的桃林,是孩子們最喜歡去的地方,桃快成熟時,村子裡是會安排人搭棚守桃園的,只有公家採收過後,才允許大家進園子。樹上會有零星的丶遺落的果子,孩子們會在第一時間撲向果園,小小的田益竹在樹下找尋著,好不容易看見一個果子,會高聲的叫著自己的小舅(1966年生人):小舅小舅,這兒一個!小舅還在問著在哪兒啊在哪兒?田益竹三外婆的四兒(1960年生人)已在遠處由慢及快,跳起來摘下了那個果子。
一會兒,田益竹又叫著:小舅小舅,這兒一個!小舅還在找尋著,田益竹三外婆的五兒(1966年生人),已聞聲伸出竹竿摘掉了。田益竹大叫著:我的我的是我先看見的…田益竹好不容易又在一棵桃樹上找見了一個,壓低聲音叫著:小舅快來。小舅還沒來,三外婆的六兒(1968年生人)已來到了近前,像猴子一樣靈活的搜索著,小舅剛到樹下,六舅已摘下來這個樹上唯一剩下的桃子。田益竹哭著叫著:六舅你搶的是我的果子,小舅是笨熊。周而復始,笨拙的小舅總是慢人一步,生氣的田益竹學著自己爬上樹,終於摘到了一個果子。
晚上回到家裡,田益竹到鄰家三外公家裡吵著鬧著:三嘎嘎,我發現的果子,四舅舅,五舅舅,六舅舅搶我的果子,一共搶了9個。三外婆臉一扭,沒有理會田益竹的,又是一瘸一拐的二舅過來打著圓和:哦,是你發現的,舅舅搶你先看見的,是他們不對。二舅給田益竹拿了二個桃。田益竹還要,二舅再給她拿了一個,說:竹丫頭,再拿拿不下了,吃了再來啊。田益竹在四舅、五舅丶六舅丶七舅的白眼兒裡,拿著果子昂首闊步,凱旋而歸。
04
1977年的夏天暑假,田益竹姊妹三人。一起到外婆家過夏天,整個院子裡,到處是大的孩子,小的孩子。吵吵鬧鬧,熱鬧極了。三外婆那個最標緻文靜的兒子,三舅(時年二十二歲),臉上長了一個瘡。大人們用土方法,把草藥搗爛,敷在臉上。炎熱的夏天,競然越敷越厲害。有人勸三外公:三爹,這個瘡,不能馬虎,搞不好會出人命的,您要把他帶到大醫院去看一看。三外公手一揮:不怕,沒事兒,我家裡有換洗的。
一語成讖,不久,三舅競因這個瘡離世。看著大人們用小樹木釘成簡易棺木,裝著三舅草草掩埋。三外婆呼天搶地,苦苦哀嚎。三外公全程黑著臉。田益竹第一次心疼三外婆,牽著她的手也跟著哭。雖然她還不怎麼懂死的含義,只知道,少了一個叫三舅的人。
日子還得繼續,三外婆還是一如既往的昂著頭,用水晶煙管吸著煙;一如既往的中午、晚上的喝著酒。只是,不多見的笑臉,更少笑容了。嚴肅的三外公,更嚴肅了,整天板著個臉,自家的孩子們都怕他們,外面的孩子們更是不敢進他們家的門只。只有小小的田丶益竹,追著五舅舅丶六舅舅、七舅舅放羊丶放牛玩,左一聲舅舅,右一聲舅舅地叫著,屋裡屋外地跑著,三外婆看她的眼神,漸漸的柔和。偶爾會教她李清照的詞:「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1980年,水田之鄉的外婆家糧食喜獲豐收,瓜果四季瓢香,豬肥羊俏,雞鴨滿院跑,花生一口袋又一口袋,再也不用小半袋花生掛在貓兒梁上(惜酒待客)只有過年才能吃了(田益竹曾經在火籠裡把鐵絲綁在竹杆上,燒紅了把裝花生的蛇皮口袋燙個洞。想吃花生了,就用棍把那個口袋聳一聳,花生一顆二顆的掉下來…)過年時會折一大截,外婆說:噫?這個老鼠真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