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鄒大鵬
來源:《品讀》2020年第7期
聽說縣裡糖廠家屬樓老宅拆遷推平了,終究還是沒能看上它最後一眼。人這一輩子,可能有很多個家,歷經好多個宅,但儲存童年記憶的,大抵只有那麼一兩個。
畢竟,童年只有一次。我們對童年的記憶,大多是從模糊卻又時而清晰的片段開始,糖廠給我的最初記憶,是空氣中甜絲絲的味道。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
這是一座典型的東北小城,20世紀80年代初建成的糖廠曾是省直屬企業,後劃轉縣裡。那時,縣城人口不多,只分為兩種——糖廠人和縣裡人。
雖僅隔幾公裡,卻完全兩個世界。高大的廠房,煙筒中總是噴著白色煙氣,空氣中瀰漫著蒸甜菜的香味。
馬路上,來賣甜菜的貨車一眼望不到邊,孩子們追著車輪捲起的煙塵,爭搶車尾掉落的甜菜,夾在棉襖裡跑回一路之隔的家屬樓。
聽老人說,糖廠有全縣最早的家屬樓、最早使用衝水馬桶、最早有廠辦配套小學和醫院、最早有職工通勤客車……辦公樓附近還修建了水池假山和水泥籃球場,是縣裡人豔羨的「好單位」。
那時,每家都有幾個孩子,在家屬樓間三五成群遊蕩,年紀小的摔煙盒紙、跳皮筋、藏貓貓、扮演聖鬥士,年紀稍大的騎著大二八自行車比賽,或者偷偷翻牆到廠區裡撿一些廢鋼筋、螺絲換冰棍兒,或者用土塊和磚頭直接扔砸對方幹架……動不動就是頭上一個包、臉上一道血口子,皮實得很。
那些年,大人對孩子們的野蠻生長也不在意,自家打贏了就叫「癟犢子」,打哭了叫「熊犢子」,然後更年長的哥姐出馬再打,大人們卻像沒事人一樣,見面相視一笑:「昨天我兒子又把你兒子揍了,這癟犢子玩意!」「沒事,我家那熊犢子真是個完蛋玩意!」
沒過幾天,「犢子」們又忘了挨揍的事,湊到一起有說有笑。
餓了,從不用「你媽喊你回家吃飯」,看到誰家飯菜香就跟著蹭一口,大人們隨手拽出一副碗筷,一邊端起白酒杯一邊吆喝:「作業寫完沒?趕緊吃,吃完滾犢子……」只有廠區裡的閉路電視播放西遊記或動畫片時,喧囂的石板路上才能安靜一會兒。
快樂的童年無憂無慮,卻總是那麼短暫,如同糖廠輝煌的光景。
無數個縣城「最早」,沒能阻擋住廠子衰敗的步伐,先是一些玩伴開始搬去城裡,緊接著開往城裡的通勤車時有時無,工廠的煙筒也停產「休息」。
廠領導總在換,卻沒一個能幹出起色,破敗的廠房冷冷清清,玻璃碎得殘缺不全。
大人們不再上班,而是擠在食雜店裡,抽菸、打著幾毛錢的麻將,他們口中傳著一個新名詞——下崗。
成年後,我曾問父親:「糖廠為什麼會黃(破產)?」「你看看這家屬區,誰家吃糖花過錢?你再看看幹部屁股下的桑塔納,那下邊坐著幾棟房……」他不會從經濟學上分析,卻用最簡單的身邊事,講出了最深奧的道理。
於是,我有些懂了,為什麼廠子破產前,一車車的設備被「瘋狂」抵債,為什麼一些幹部「下崗」後卻依舊滋潤,只是苦了那些在底層掙扎的工人。
「下崗後為啥不出去闖?」父親慢慢吐出一個煙圈回答說,他做小生意沒本錢,從學徒起就只會檢修製糖設備,當時行業不景氣找不到活兒,好不容易跟著工友去打工,又被欠了一年多工錢,最後一毛錢也沒拿到,怕了!
一晃二十餘年,欠薪仍是社會之痛,但一直在努力治理之中,離實現基本無拖欠的目標越來越近。如果父親和工友們當初能趕上這個好時候,生活也許將是另一番光景。
然而,生活中沒有「也許」。這些年,總有年輕同志在脫貧攻堅走訪時會不解地質疑一些貧困戶:怎麼不出去打工?怎麼不去學點技能……
如果不了解這些貧困戶經歷了什麼,真的沒有資格去指責什麼。我們能做的,只有向他們伸把手、扶上馬、送一程。
隨著糖廠衰落,家裡夥食也越來越差,大多是饅頭、白菜、鹹菜之類,父親在樓前一處空地種了菜園,夏天可以吃到如今人們嚮往的「綠色蔬菜」,晾曬的乾菜則是冬天桌上的常客。
家屬區日益蕭條,賣豆腐的小販都不願光顧,成為城鄉接合部一處落魄的歷史地標,甚至連附近村民也不願購買居住。
終於,家屬樓成了危房,沒水、沒電、沒供暖,許多窗框也被拾荒者拆去賣廢品。爸媽搬離這麼多年,卻再也沒回過家屬區,每次問起原因,都是一語帶過。
幾年前,我和弟弟重回老宅,這是我們夢裡一次次回到的「家」。恰逢一個拾荒者在此打掃「戰場」,她怯怯地躲在衛生間裡。
家裡30多年前製作的牆櫃、碗櫃,都還在老位置沒變,房門和窗框早已不翼而飛。一共不足三十平方米的一室半房間內,童年記憶陣陣襲來,溫暖而酸澀。
那時,曾覺得很大的房間,現在看來卻是這樣逼仄,如同兒時覺得很遠的路、很大的建築,如今看來都變得近而渺小,物件沒變,時間這個證人,如同歲月神偷變換著焦距,頗有些物是人非的五味雜陳。
「這樓破、但結實,不像現在那些豆腐渣工程。」拾荒者主動攀談起來,不知為何,我們兄弟倆從頭到尾也沒告訴她「這是我家」,反而期待她能多拾走一些,仿佛她在替我們收藏那些記憶。
「哥,聽說老宅要拆了,我感覺童年的根兒沒了。」弟弟從院子裡挖出一個多年前埋藏下的鐵煙盒,把玩許久。
出來時,幾個附近村屯的孩子正在廢棄的家屬區裡瘋跑,如同當年四處遊蕩的我們,一個凍得滿臉鼻涕的小女孩,瞪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我,期待我從兜裡隨手抓出的兩顆糖果,就像我們當年從追逐的卡車中拾得兩個甜菜疙瘩。
「你爸媽呢?沒人看著你嗎?」小女孩大口地嚼著糖果,半天才蹦出一句,「他們出去打工了,我和奶奶在家,你從哪來的啊?」
瞬間,小時不懂的那句「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在這個冬日,如同電影一樣,在眼前溼潤模糊地放開來。
工廠的磚圍牆和舊廠房還在,裡面如今已是一家私營玉米加工企業。
遠處,城區裡高層住宅叢林般生長,家屬樓在城鎮化飛速發展進程中,顯得那麼格格不入和落伍,但充滿年代感的紅磚牆,卻一次次留住鄉愁,訴說著何處是吾鄉。
舊時桑梓今看盡,夜夜九山勞夢魂。
每逢過年,多少人跨越千裡萬裡,都要回到故鄉,也許不僅僅是為了親人團聚,還有老宅裡對舊時記憶的偶拾。
如同《目送》中描寫父母子女那樣:「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記憶,也在告訴我們「不必追」,我們目送它背影漸行漸遠,卻鍥而不捨地追。
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有些人和記憶,只能存在一個人的腦海裡。
有人說,歲月是一個看不見的沙漏,無法打開,也無法看見沙漏裡的沙究竟還有多少,也聽不見那漏沙的速度有多快,那沙漏不停地漏……我們只能努力讓留不住的歲月,變成更多留得住的快樂和美好。
執象而求,咫尺千裡。
我們終究無法回到過去,但有生之年,幸運的話,你還可以多回自己的老宅看一看。哪怕,只是靜靜坐一會兒且聽風吟,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年……問餘何適,廓爾忘言。
原標題:《夢回老宅》
編輯:滕朝陽 郭豔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