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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戴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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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最後見到「基本無害(Mostly Harmless)」,是在他死去的帳篷裡。英俊、受過高等教育、死於荒野之中、近乎完美地遵循了徒步旅行「不留痕跡」的信條——這些因素綜合在一起,引發了無數網友的好奇,他們在臉書(Facebook)上組建了搜尋小隊,專門找尋「基本無害」。
凱莉·費爾班克斯(Kelly Fairbanks)是搜尋小隊中的一員。她在美國佛羅裡達軍事基地一家陸軍和空軍兌換店( Army and Air Force exchange store)上班。在工作時間,凱莉通常會盯著監控看是否有小偷。店裡沒人的情況下,她會偷偷瀏覽臉書。
圖片:「基本無害」,來源臉書
凱莉看到「基本無害」的照片實屬偶然。佛羅裡達州科利爾縣警長辦公室發布的照片:男人抬著頭,眼睛睜得大大的。「嚇得夠嗆」,她認出了這個男人的眼睛和鬍子。2018年1月,她在 90 號公路上見過這個男人。
除這張照片外,科利爾縣警長辦公室還發布了登山杖的照片。凱莉手頭正好有一張照片,上面的人和裝備同照片上的一模一樣。她直接私信了科利爾縣警長的臉書,並發送了兩張自己手頭的照片,立刻收到了一條回信,詢問她的電話號碼。很快,一名警探打電話給凱莉。
凱莉告訴了警方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然後,她在臉書發了一個帖子,並附上「基本無害」的照片。隨後,幾十個見過「基本無害」的人迅速加入進來。這些人曾和「基本無害」 一起旅行過幾個小時或幾天。有人記得,自己曾和他一起坐在篝火旁;有人拍的 GoPro 視頻裡有他的身影。
人們回憶起一些關於他的零碎信息。比如,他有一個妹妹在佛羅裡達州的薩拉索塔,或者是紐約州中東部的郡縣薩拉託加,他曾說自己來自路易斯安那州的巴吞魯日(Baton Roug)附近。一個人記得他吃了很多包子;另一個人說他喜歡番茄醬。但無一例外的是,沒有人知道他真實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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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無害」的徒步之旅
這些信息拼湊在一起,人們看到了一個這樣的故事。
2017年4月,一名男子開始了他的徒步旅行計劃,紐約市北部的一個州立公園是第一站。他沒帶手機,也沒有信用卡,甚至連名字都沒帶。準確地說,是他從未告訴任何人他的名字。見過他的人說,「他似乎想逃離什麼,也許是一切。」
圖片:臉書
他隨身攜帶著一個大背包。與他同行過的人覺得,對徒步旅行者而言,他的背包實在是太重了。他的包裡有個筆記本, 他會在裡面寫關於Screeps 這一在線編程遊戲的筆記。他告訴沿途遇到的人,他曾在科技行業工作,他想從數字生活中解脫出來。
徒步旅行者們往往會用些江湖名號,作為他們的代號。據與他同行過的徒步者說,這名男子最初的代號是「Denim」,可能因為他是穿著牛仔褲開始徒步的。後來,他的代號變成了「Mostly Harmless」,這是他某天晚上在篝火旁對自己的描述。
或許,他是參考了科幻作家道格拉斯·亞當斯的《銀河系漫遊指南》。「基本無害」是書中一個挺諷刺的小包袱——你以為自己很重要,其實根本沒人在乎你。
到了夏天,這位徒步旅行者來到維吉尼亞州。在這裡,他遇見了一位化名為「黑曜石( Obsidian)」的66 歲女人,兩人結伴行走大約160.9公裡。她教他如何生火,而他則告訴她自己想看到一隻熊。12 月 1 日,「基本無害」 已經到了喬治亞州北部,在一家名叫「跨越山脈( Mountain Crossings)」的商店停了下來。
那天在商店當值的是馬特·梅森(Matt Mason),一位資深徒步者。兩人進行了交談。「基本無害」 想找出一條通往佛羅裡達群島的路,梅森告訴他可以在手機上下載一條路線和一張地圖。「我沒有手機。」男人回答。梅森說,他當時心想:「哦,這傢伙真厲害。」每個進入森林的人都在試圖擺脫一些東西,但很少有人在穿上登山靴時敢切斷自己的數字生命線。
梅森回憶,他最後幫「基本無害」把 60 頁的地圖列印了出來,以 5 美元(約合人民幣32.8元)的價格出售給對方。後者從一疊鈔票中抽出了 5 美元,梅森記得,這些鈔票有一寸厚。他喜歡那些與眾不同、有點奇怪的徒步旅行者,於是詢問對方是否能合影。「基本無害」 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隨後便離開了商店,繼續徒步。
兩周後,梅森還從阿拉巴馬州的一個朋友那裡聽到過「基本無害」 的消息。那位朋友說,「基本無害」在暴風雪中徒步,「他當時面帶微笑,向南走去。」
2018年1 月的最後一周,「基本無害」 到達佛羅裡達州北部。他走在 90 號公路邊上時,一個叫凱莉的女人把車停在路邊跟他打招呼。凱莉被稱為「小徑天使」, 她經常幫助附近的徒步旅行者,給他們提供食物。「基本無害」 告訴她,自己從紐約出發,正前往佛羅裡達州的基韋斯特。她問他是否使用了佛羅裡達步道 App,他則稱自己沒有手機。
圖片:臉書
凱莉注意到了他的裝備,其中既有高檔的,也有普通的,包括那根黑銅色的登山杖。她也被他的神情所打動。「他有一雙非常善良的眼睛。我先是看到了他的大鬍子,心想『這是一個老傢伙』。但他的眼睛看起來如此年輕,也沒有魚尾紋。」不過她很擔心,就像以前擔心她的兩個弟弟一樣。這條小路容易使人迷路,而且過不了多久,天氣也會變得難以忍受,悶熱且潮溼。
6 個月後,也就是2018 年 7 月 23 日,在向南 965.6公裡的地方,兩名徒步旅行者前往大柏樹國家保護區。那裡溼度極大,讓人壓抑。他們艱難前行穿過了沼澤,躲避了鱷魚和蛇,走了大約 1公裡後,在一個叫諾伯斯營地(Nobles Camp)的地方停下來歇腳。
在這裡,他們看到一頂黃色的帳篷,帳篷外有一雙靴子。他們聞到了一股臭味,感到有些不對勁,於是喊了一聲,無人應答。透過帳篷的擋風處往裡看發現,裡面躺著的是具屍體。
他們隨後打了 911,「呃,我們剛剛發現一具屍體。」
02////
難解的身份之謎
按理說,找到遇害者的名字並不難。警方可以通過身份證或信用卡,又或者該地區的失蹤人口報告,抑或是 DNA 匹配來找到遇害者。但科利爾縣的調查人員卻什麼都沒找到。
「基本無害」 的指紋沒有出現在任何執法部門的資料庫中——他的 DNA 與司法部失蹤人口資料庫或聯邦調查局的國家 DNA 資料庫 CODIS 中的任何一個都不匹配;面部識別資料庫中也沒有有關其臉部照片的任何線索;屍體上也沒有明顯的紋身。
調查人員也不明白他是如何死亡的。現場沒有發現謀害行為,他的帳篷裡還存放著超過 3500 美元的現金。他的附近有食物,但他確實太瘦了,身高173釐米,體重才75斤。調查人員推斷,他的年齡大約在 35 歲到50 歲之間,身體沒有任何異常。檢測出來的唯一陽性物質是布洛芬(止痛類藥物)和一種抗組胺(抗過敏類藥物)。
圖片:臉書
根據屍檢報告,他的死因無法確定。
從某種情況判斷說,他似乎只是虛脫了。但他為什麼不向外界求助呢?人們想起《荒野生存》的主角克裡斯·麥坎德利斯。麥坎德勒斯曾被困在阿拉斯加的叢林中,由於食物耗盡,又無法跨過一條洶湧的河流,他飢腸轆轆地死在校車上。麥坎德勒斯曾絕望地尋求幫助,然而離他最近的道路也有35.4公裡。但「基本無害」離一條主要公路只有8公裡。他沒有留下字條, 也沒有留下任何表明他呼救過的證據。
調查陷入僵局。
要想知道發生了什麼,調查人員需要知道他是誰。於是,佛羅裡達州執法局畫了一張他的圖像,由科利爾縣的調查人員將其分享給公眾。在草圖中,他的嘴和眼睛都張得很大,留著灰黑色鬍鬚,嘴的正下方有一塊裸露的皮膚。正如驗屍報告中指出的那樣,他的牙齒非常完美,說明他從小就有良好的牙齒護理。這張圖片與他在營地的其他照片,包括帳篷和登山杖的照片一起在網上流傳。
在這個時代,網際網路幾乎可以追蹤到任何試圖逃離數字生活的人。這個案子似乎很容易解決。
臉書上很快出現了一個致力於弄清他身份的狂熱群組。有人發布了Reddit 帖子分析他為Screeps所做的筆記;業餘偵探追蹤線索,試圖在失蹤人口資料庫中匹配照片;有人在Websleuths.com 上構建了一個龐大的時間線。一位《奧茲博士》的觀眾問道,這個男人有沒有可能是 1982 年的節目中所說的一個失蹤男孩,或是 2017 年在阿肯色州謀殺女友的嫌疑人?但照片都不符合。
這個故事吸引了更多的關注者。很多人都在某個時刻想過,把手機丟到垃圾桶,然後帶著一個假名字和一疊現金離開。如今,有一個人做到了,而且他似乎有很多優點。他善良、迷人、受過教育、知道如何編碼,卻孤獨地死在一個黃色的帳篷裡。也許他被惡魔追殺,所以尋求這樣的結局,也可能他只是死於荒野和佛羅裡達的炎熱。
圖片:「黑曜石」和「基本無害」,來源臉書
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迷人的故事。正如凱莉所說的那樣,「他還是個帥哥。」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這麼多人搜索他。更何況,這傢伙近乎完美地遵循了徒步旅行信條,即「不留痕跡」。
一位叫傑森·納克(Jason Nark)的作家曾執著地追蹤線索,花了長達一年多的時間來解謎。他還給這位徒步旅行者寫了一副輓聯,開頭寫道:「有時,我想像著他在太空中墜落,就像死星的塵埃一樣飄蕩在廣闊的天地裡。」
搜尋無果後,人們想到運用DNA檢測,它可以講述人類歷史的故事。從我們的父母到我們的曾祖父母,再到非洲森林中的早期猿人,每一代人都留有一點遺傳標記。
2020 年初夏,尋找「基本無害」 身份的臉書小組組織者向休斯敦一家名為奧瑟姆的公司發出了關於此案的消息。這家公司成立於兩年前,標榜自己能為解決冷門案件提供「一站式」服務。
奧瑟姆的創始人大衛·米特曼是一位遺傳學家,曾參與過最初的人類基因組項目。他被這個奇特的案例吸引了。如果米特曼能破解遇害者的身份,他的技術就會受到關注。但他被其他東西吸引了——「基本無害」 似乎擁有一個網絡家庭, 但這個家庭和他真正的家庭毫無聯繫。
奧瑟姆團隊打電話給科利爾警長辦公室,表示願意幫忙。不過 DNA 分析的費用很高,該公司估計,整個項目從證據到答案需要花費 5000 美元(約合人民幣3.28萬元),但警長辦公室不可能在一個不涉及犯罪的案件上花這麼多錢。所以如果有其他方式來支付費用,辦公室會很希望得到奧瑟姆的幫助。於是,現代科技的三大趨勢——眾籌、業餘偵探和尖端基因組學組合在了一起。八天之內,臉書小組就籌集到了DNA分析的資金。很快,來自遇害者的一小塊骨頭從科利爾縣運往瑟姆實驗室。
奧瑟姆團隊工作的第一步是從骨頭碎片中提取DNA,對其進行分析,以確保有足夠的DNA進行研究。他們把DNA小樣放到了玻片上,然後將其插入到了一臺測序儀中。
到了 8 月中旬,奧瑟姆團隊終於發現了清晰的 DNA 線索—— As, Cs, Gs, 和Ts 的組合非常清楚,而且Ts的組合構成了遇害者的DNA。公司發言人在臉書群組的頁面上直播,詳細介紹了進展,發帖者們對此十分感激和欣喜。
圖片:凱莉拍攝,來源臉書小組
不過,擁有DNA序列只是一個開始。為了確認遇害者的身份, 奧瑟姆團隊必須將他的基因信息與其他人的基因信息進行對比。他們將從一項名為GEDMatch的服務開始,這是一個由人們自願提交DNA樣本組成的資料庫。這些DNA的收集對執法部門來說非常有用,如果把資料庫比作圖書館,那每提交一份新的樣本,類似於圖書館就多一本可以搜索和翻閱的書。
奧瑟姆團隊開始搜索GEDmatch 資料庫的一個多月中,公司沒有透露任何發現,科利爾縣警長辦公室也保持沉默。但一位熟悉其進展的外部消息人士對《連線》雜誌說,雖然奧瑟姆團隊不知道遇害者的名字,但已經找到了足夠的匹配模型,能夠確定他的祖先來自哪個國家的哪個地區。
但這是遠遠不夠的。比如說,知道他的親戚來自巴頓魯日,並不代表遇害者就來自那裡。他的父母可能在那裡出生,然後搬到了蒙特婁。現在,奧瑟姆團隊的數據科學家們正在梳理GEDMatch 中的所有DNA樣本,尋找DNA模型,以試圖揭秘他的身份,而且很有可能在建立家族譜系。比如,他們在GEDMatch中發現了一個人,而他的DNA似乎是遇害者的四表弟,還有一個人看起來是三表弟。通過這種緩慢而艱苦的分析,科學家們可以將這兩個人聯繫起來,找到答案。而且他們可能會很快找到遇害者的大家庭,甚至包括他父母的名字。如此一來,執法部門就能解決這個困擾他們兩年多的案件了。
科學家們可能會找到答案,也可能不會。一位熟悉這項工作的消息人士表示,最早會在 12 月得出結果。屆時遇害者不再是「基本無害」 ,他將有一個真實的名字。不過隨著這個謎團的解開,新的謎團又將出現——他為什麼要走進森林?又為什麼在出現問題時沒能走出來?也不去呼救?
原標題:《現實版《荒野生存》:逃離數字生活的科技從業者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