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檢驗是不是真朋友,你借錢給他就可以了,肯還你的,就是真朋友。」Y哭笑不得地說。
「還有一點,你問他借錢也可以。肯借給你的,就是真朋友,把你拉黑的,從今以後就泯然路人了。」我補充道。
說話的Y是我認識的朋友中最仗義疏財的。
他原本的理論是「我對別人好,別人一定對我更好。我借錢給人家,人家一定和我掏心掏肺。」Y向來這麼說,也是身體力行的實踐者。
Y是個典型的程式設計師,衣著樸素,不善言辭,算不上什麼風流人物,交際圈也很窄。公司融資成功那段時間,他春風得意,當然更加仗義疏財,周圍的朋友要買房、買車、父母生病、姐妹結婚,他都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
一時間,他的朋友圈裡動輒上百個人點讚,他約人看個電影,吃個飯,總是一呼百應。
「錢多有什麼用呢,我也不喜歡豪車,奢侈品,熱熱鬧鬧的多好。」他欣慰地對我說。
我有時候會勸他,不要被人利用了。那些人不見得是真朋友。
可他總是說,人生充滿各種起起伏伏,誰也不能保證一帆風順,如果在混得好的時候幫別人一把,在低谷的時候,也會有人來拉你一把。
沒想到,最近投資市場不景氣,早就允諾好的下輪投資臨時黃了。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又有兩位家人先後生病。他從仗義疏財變成了捉襟見肘,到處忙著籌錢為家人做手術。
他小心翼翼地問了那些借他錢的好朋友們,朋友平時經常說和他的關係有多麼多麼鐵,但事到臨頭,九個人裡面只有兩個人還上了錢。
剩下的人,不是找著各種藉口,就是假裝沒看到他的微信留言,反而,他另外一個因為剛有了孩子手頭也不寬裕的朋友,一下子往他卡上打了一個月的工資。
在替Y想辦法湊錢的時候,他無意中提起曾經借了三萬塊錢給我們共同的朋友Z救急。
Z工作穩定,人際關係活絡,經常在朋友圈裡組織品酒,自駕遊等休閒活動。怎麼看都只是臨時需要錢救急,很快就能還上的那類人。但是當Y問他要錢時,他說自己在美國自駕遊的時候超速,交了一大筆罰款,他的講述細節詳細,末了,充滿歉意地表示都是他自己不好,他自己是一個還不起錢的loser,嚇得Y也不好意思說什麼重話。
「天哪,他可有錢了,你看,他最近還去大溪地豪華旅遊?」我忍不住拿出手機讓Y看Z的朋友圈裡,Z在朋友圈裡曬著陽光海灘,豪華酒店,潛水和遊艇,怎麼看都不像還不起三萬塊的樣子。
而這時,Y才發現Z在朋友圈裡屏蔽了他。
我自己也有類似的遭遇,發現我以為的好朋友,並沒有把我們的友誼看的那麼重。
我剛畢業時沒有工作,住在很便宜的群租房裡,周圍的室友都非常貧窮,有些是打零工的非法移民,有些是為了讀書背了一屁股貸款的博士生,有些是和丈夫離婚不得不重新找工作的家庭主婦。
我和同樣剛來美國不久的珍妮共用一間房,經歷過房頂漏水,室友酒精中毒報警等諸多波折之後,也成了患難之交。我在心裡一直把珍妮當成自己在美國最好的朋友,她要找我傾訴心事,我總是放下手頭的工作,耐心地聽她講述。
和她同住不久後,我找到了新的工作,搬進了新的公寓,公寓裡有泳池,健身房,露天燒烤場,而珍妮經常來我家玩。我們花了好些晚上討論八卦,也花了很多時間在泳池裡講心事。
珍妮沒有固定的工作,靠打零工賺錢。她年輕貌美,有時候可以接到模特的工作,一下子能賺好幾百美金。她花錢起來特別大手大腳,她為了一次周末旅行,一下子買了六件新連衣裙,而有一次她做模特得到了幾百美金的額外獎金,她連續幾天都去昂貴的日式料理吃和牛和鮪魚刺身,還打包回來給所有室友們嘗鮮。她買了好幾個名牌包,為了搭配,又買了很多鞋子。
也正是如此,她雖然常常可以接到不錯的工作,但一旦沒有活幹,立刻陷入了破產的邊緣。有幾次,她連續幾周沒有接到活,家裡除了玉米和土豆以外都沒有其他的食物,又因為加不起油,也不能開車去參加試鏡。
「你住在這麼好的地方,借我點錢總沒問題吧?」我知道她沒有錢吃飯,特意請她來家裡和我一起做飯,卻沒想到她突然這麼說。
「我都好幾天沒出門了,也沒怎麼吃東西,你說,我為什麼這麼苦呀?」她摸著癟癟的肚子,楚楚可憐地看著我。我看她可憐,二話不說地借了兩百美金給她。
在之後的半年裡,她總是沒錢的時候來問我借錢,等她賺到了錢就還給我。而因為她花錢實在太大手大腳,所以很快又陷入了沒錢的困境,便繼續問我借錢。
我們有很多次深夜長談的經歷,那些又飢餓又貧窮的時候,她蜷縮在我家的沙發上,像某種無害的小動物。
她粘人地抱著我的胳膊,又很勤快地替我洗好了水槽裡的碗,還乖巧地替我把衣櫃裡的衣服按照春夏秋冬季節排列好。她傾聽我和男友之間的爭吵,然後在黑暗裡溫柔地拉住我的手。我們也會談論在異國他鄉打拼的艱難:申請工作籤證的繁瑣,文化差異的難熬,被人歧視的憤怒。
我覺得我和她是息息相通的,我們都是孤身在外,沒什麼依靠,這更讓我覺得,一定要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幫助她。
逐漸的,她接到了越來越多的模特工作,接觸了越來越多她口中的「上流社會」。我們約了好幾次一起做漢堡,一起去河邊野餐,都因為她忙著和新朋友見面而無法成行。她常常好幾天不回復簡訊,一旦回復,也總是談論她的生活多麼光鮮,鮮少詢問我的近況。
她對於物質的渴望越來越多,花銷越來越大。她買的錢包從COACH升級成了LV。出入的酒吧也越來越高級。當然了,她還不上信用卡時照例會找我來借錢,金額也逐漸增加到了連我也承擔不起的數千美金。
「你不是下周五可以拿工資嗎?還有七天,我給你一百美金用來吃飯和加油,不用還。你把剛買的LV包退掉,就能還上信用卡債。」我正色和她說道。
「我哪次不是很快就還給你,你猶豫什麼啊?」她有些不滿,但是仍然用撒嬌的口吻說。
「我覺得你這樣拆東牆補西牆也不是辦法。你難道不想過上穩定的生活嗎?不用為沒錢吃飯而苦惱?」我苦口婆心。
「但是你會借給我啊?難道你會看著我挨餓嗎?」她嬉皮笑臉地說。
她依然拿了我的一百美金,但是對我沒有借錢給她耿耿於懷。我突然發現,無論我怎麼給她發簡訊都不會得到回應,即使在社交網站上,她也不再給我留言點讚了。我偶然點進了她的臉書界面,才知道,她在網上發了很多關於我多麼小氣的狀態。
彼時,我們已經很久沒說話了。她身上穿的用的更加高級了,但仍然時不時發牢騷抱怨自己的貧窮。
我直到那時才發現,我並沒有多麼了解她。
她也並沒有真的把我放到朋友的位置上。我那些借給她的錢,用來聽她傾訴的時間,在她眼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我和Y反省道,我們都是那種朋友不太多的人,也都以為可以通過借錢交到一輩子的朋友,卻未曾想到——
如果是真正的朋友,友誼不靠金錢也可以維繫。如果友誼是建立在金錢之上,那麼也必然不會長久。
我在Y急需用錢的時候,把剛收到的一筆稿費給了他,叮囑他不用還。
而幾個月後,我的銀行卡被盜刷,又必須立刻支付一筆律師費用時,Y留下了吃飯錢之後,把卡裡所有的餘額都轉給了我,同樣叮囑我不用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