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千在短故事學院尋找故事主題時提到一件有趣的事:作為800度的高度近視患者,她卻不喜歡戴眼鏡,常常讓自己處在模糊的世界裡。但小千沒有把模糊當成麻煩,反而轉化成了另一種優勢,讓自己擁有是否想看清的選擇權。她說自己就像一個「人間臥底」,用與眾不同的視角默默觀察著這個世界,思索該如何與之相處。
文|陳寧千
編輯|二維醬
我的左右眼視力如今都是800度。一旦稍有怠慢,就有上升的趨勢。
一點也不像別人口中所說的那樣,成年以後的視力就會定型,不會再往上升了。我從13歲開始視力就逐年增長,直到現在的30歲。
我從來不愛打遊戲,也不追劇、看網絡小說等等,這都是費眼的事,連年輕人當作常識聊起的熱門電影也很少入眼,在少年時就不得不過著與現代人微微脫節的「古代田園生活」。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養一大水箱熱帶魚,隨便哪個魚群我都可以津津有味地看上半天。它們用弱小的身軀帶領我的眼球快速地轉了一圈又一圈。
為了讓雙眼得到充足的休息,即使作業沒有寫完我也要堅持睡覺。為了穩定好度數,我的興趣愛好都儘量繞開需要長時間對著電腦屏幕的事物,因為實在不想去醫院滴讓人暈暈乎乎的擴張瞳孔測視力的眼藥水。聽說吃藍莓可以改善視覺的敏銳度,有段時間,我瘋狂迷信吃藍莓,我告訴自己這是我最愛吃的水果,哪怕並不喜歡它酸酸的口感。對於實在憋不住想看的電影也是一再調高門檻,直到所剩無幾——我不允許視力被不明來路的藍光怪物吞噬。
然而即使花了這麼多心思在眼睛上,視力還是「蹭蹭蹭」地不停飆升。後來了解到還有個東西叫遺傳。經詢問後才得知,我媽度數350,我爸450,遺傳給我的度數目前恰好是兩者相加之和。
既然遺傳如此隨意,「蹭蹭蹭」已成現實恆量,我用眼的變量便開始蠢蠢欲動,不聽從理性的呼喚。這兩年,眼看已是阿姨級的身份,卻奮不顧身地彌補了不少年少時期的電影空缺,用眼記錄也創造出了連看兩部電影的歷史新高。
原本我也可以一直老老實實戴著眼鏡過完餘生的,然而我好像總是保護不了這兩片薄脆的小玩意。它們也跟我對著幹,總能鑽空找到讓自己粉身碎骨的機會。
比如課間做眼保健操,我把新配的眼鏡穩穩噹噹擺放在桌角,坐在我前面的倆同桌動作愈演愈烈,我的新眼鏡被一股力量彈震在地,緊接聽到金屬剮蹭的聲響,撿起時我的鏡架已變得凹凸不平。想到課後還要在走廊見到那麼多人,心中頓時升騰出一種類似於明星走紅毯絆倒的尷尬。
後來度數實在太高,眼鏡片即使選最薄的也還是很厚,那些時尚厚重的粗款眼鏡架更是與我無緣,剩下輕型材質的細絲金邊、細絲銀邊不僅價格昂貴,而且戴起來老氣橫生,像個涉世未深的老奶奶。好不容易選到了心儀的眼鏡架,一旦安排上厚厚的眼鏡片,整個人都被兩顆玻璃封印住了靈氣。如此沉重的眼鏡戴上之後,目光所到之處要比同等世界遲緩兩秒,何必呢?難道我們這些高度近視者一定要如此用力地追隨這個時代嗎?
每一次重配眼鏡對我來說都是一場價格、美觀、舒適三者如何平衡的世界難題。這兩片小玻璃仿佛生來便給我製造麻煩,與我八字不合,是我行走在外的累贅。
再後來,我也釋然了。除去上課,在圖書館,以及打字,走不熟悉的道路外,我只有在最需要看東西的時候才迫不得已地戴上它,用完眼鏡就趕快收起來,實在不想和它們多待一秒。
我不想戴眼鏡還有另一個隱藏原因。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類臉上細微的表情像是一個物理黑洞深深地把我吸引進去。也許是我看得太投入,只專注眼睛這個直擊心靈的敏感部位,我經常把對方看到毛骨悚然。有一次,我甚至將我們家唯一一隻稍微有些通人性的熱帶魚小藍盯到急得跳了缸。我十分不理解自己怎麼會如此冒失。我究竟想在對方眼裡得到什麼?我至今也不清楚。
我能確認的是,只有當我放下眼鏡的時候才可以獲得一點點屬於自己的空間。
為了不打擾那些可能會被我的目光逼到「絕境」的人,我能想到的是暫且放下眼鏡,模糊視線,且就著那一團模糊來施展我創造性的加工。
從懵懂大妞到青澀少女,再到成熟女性,十幾年來我已輕車熟路地摸索出那團模糊世界裡的門道來。當對方聽說高度近視又感嘆「可是一點也看不出來啊」的時候,我便如同一個人間臥底,嘴角上揚20度以示神秘。
我也漸漸琢磨出,其實不戴眼鏡對於我來說是一種對信息最好的篩選。我可以隨時從看不清楚的半盲人與看得清楚的正常人之間來回切換,只要輕鬆地放下眼鏡,就能比那些看得清的正常人多擁有了一種叫做「不看」的特權。
永恆不變的商業廣告詞,千篇一律的潮流元素,這些與精神生活距離遙遠,卻也紛紛牽強附會地在這座城市上演。也許是我在這兒呆了三十年,已經審美疲勞,不看也能猜得出那是什麼。在這座城市,我只在想看見時候看見,不想看見的時候就安安靜靜地做一個禮貌的「睜眼瞎」。在這個信息冗餘的時代,我用自身「殘缺」的高度近視,圓滿完成了一次又一次信息守門人的角色。
這個事情還真不是什麼人都能完成。
首先,你得是高度近視,那種近視一兩百度的夠不上條件,因為你還不夠「瞎」,無法像我一樣能夠將周圍並不關心的信息屏蔽得足夠徹底。
其次,你最好自制力差,不得不靠外界幹預才能達到斷舍離的狀態。而且還得是慢性子,對於發生的一切有一顆淡定的心臟,能夠享受生活在別處的生活狀態,亦稱「身在曹營心在漢」。尤其是開會的時候,可大幅度減少領導與你目光的交接帶來的不自在,降低不知所措等一系列容易暴露本能反應的概率。最後,你能屏蔽來自於別人的目光(當你滿足第一條時,應該也就看不見別人的目光了),適合考前衝刺等當下需集中時間與精力完成某項人生大事的人群,或者習慣於享受與生活抽離的狀態,自覺這是行為藝術,說不定意識流寫作就是這麼來的。
我的導師曾就我高度近視但又不戴眼鏡的古怪行為在私底下嚴厲批評:「你一個學新聞的人,難道對這個世界沒有一點好奇心嗎?你這兩耳不聞的姿態簡直太自戀了!」
我對此深感懊悔,於是在導師眼皮底下老老實實戴上眼鏡好一陣子,每天仔仔細細觀察周圍發生了什麼,儘量使自己參與其中。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在清晰世界裡討厭發生的事情又再次回來了。
一個人的時候,如果手機找不到了可以打電話。一個人的時候,如果是眼鏡找不到了就只能無望地一遍又一遍摸索。
對於高度近視來說,走在大街上,等同於把你關在一個散發水汽的浴室裡向外張望,與世界之間隔著一層厚重的磨砂玻璃。看不見迎面走來的人是什麼表情,穿著什麼風格的衣服,手持什麼厲害的產品。
出門走一圈,大致能夠看得出顏色的區塊:那些綠色的是植物。樹葉上的紋理,散落在葉子上的光澤,其實不戴眼鏡也能像在觀賞油畫一樣,欣賞一番之後再戴上眼鏡,那種感覺簡直就是雙重驚喜!這時你能便體會到高度近視者是怎樣對觀察對象進行「一魚兩吃」的。這一根灰色的是電線桿,說起電線桿,忽然想起了在新校園問路時的場景,我將一根貼了告示的電線桿誤以為是穿著灰色衣服的同學。大概這個告示的色塊遠看太像一個人的頭了,回到家想想挺好玩的。
如果生活沒有那麼多驚喜,那麼每一次戴上眼鏡就是我給自己設置的微小驚喜。我告訴自己,倘若沒有不戴眼鏡這個習慣,我可能並不會珍惜我戴上眼鏡才能看到的事物,也更不會擁有不戴眼鏡的那些「樂趣」。
我十分珍惜這種不戴眼鏡所經歷的平行世界,也苦中作樂地給生活添加一些調劑品,以此來跟自己玩。例如打賭迎面走來的人是什麼樣的,從音色、語調、氣味、行動的簡潔程度來感知對方的性格、容貌與辦事效率。判斷差不多的時候再默默戴上眼鏡,看看究竟是不是跟心裡預設的相吻合。有時候距離差別很大,有時候卻很準,這可真是印證了「人不可貌相」這句話,讓每一次「冒險」都或多或少有所意外發現。
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不戴眼鏡,滿世界地添油加醋,不顧事實地覺得對面迎來的人都不待見我。我心情好的時候更不要戴眼鏡了,誰也不要來打擾我。可能是長久以來養成不戴眼鏡的習慣,極大造就了我的腦補能力。即使是遇到挫折,只要不戴眼鏡我就能暫時想像出一個烏託邦躲避一下。
「你近視度數這麼深怎麼還不戴眼鏡?」「你有800度?那你看的見嗎?」每當有人這麼問,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我也不知道我為啥沒有想看見的衝動,可能是因為怕了,也可能是模糊世界給我的安慰大於清晰世界。缺啥補啥,看不見就要戴眼鏡,這按說是普通人的本能。我也嘗試過做一個缺啥補啥的人,可做了一段時間,我還是覺得那樣清晰實在是太不浪漫了。真實的畫面裡沒有驚喜、沒有腦補、每一件事都是那麼的千真萬確,讓人無處可藏。
不戴眼鏡並非是我真的想遊戲人生,而是我自覺會有太多不可控的事情,因此給自己設置了一個可以按下暫停鍵的閥門。
不戴眼鏡的後果也會造成很多誤會,比如其實對方早已釋懷,而我的記憶還停留上次戴上眼鏡的情形,沒有更新。也可能迎面而來的並非善意,我卻能夠輕鬆報以笑容。因為我啥也看不清,只能在下次戴上眼鏡時才能夠揭曉我與他人的關聯。而下一次是什麼時候得看我的狀態,這等同於我人為地拉慢了人際關係的進程以及對我的影響。
只要我不戴眼鏡,進度條就還在暫停在那兒,全世界都安靜了。
也許太清晰的世界不適合我,我與世界的交集也無需通過清晰這一條通道來連接。我還是比較適合有濾鏡的,游離在虛實之間的世界。或者說浪費一個模糊的世界我認為也是一種浪費。
最近一次跌倒不是因為沒戴眼鏡,當時我特地配了一副無比清新的新眼鏡參加開學典禮,也不知道是看得太清晰導致緊張,還是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沒有眼鏡的束縛,突然戴上極不適應。結果導致我從開學典禮的臺階上摔出了一個巨型狗吃屎,外帶飛出一隻淑女鞋。之後我更加堅定了不要看得太清楚這件事。
我對雙眼的要求只期望於它不要瞎掉,其他別無所求。我不是真的想讓它看不見,我只需要它在必須看見的時候出場就好。
我告訴自己,有些人活著卻死了,有些人死了卻永遠活著,有些人戴上眼鏡卻什麼也看不見,有些人不戴眼鏡卻也看得還湊合。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睡的可能就是我。
作者後記
我會繼續做一個人間臥底,好好收集素材,好好感受生活。感謝此次在微信群裡給我鼓勵的恕行老師、Joanna娟、滿滿、宋小勺、徐樸、pony、kass、Lulusheyi、Elsie Zeng……還有我的導師二維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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