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3日訊,重陽到來之際,引來了人們對敬老尊師的無限遐思。今天,本報特別約請了現代著名作家蕭軍之女、作家蕭耘撰寫了一篇回憶恩師的美文,以饗讀者。
蕭耘彈箏——高山流水
觀楊大鈞先生作畫(蕭燕攝)
我相信,人和人之間是有「緣分」的。
說來巧,入學後的一天,我無意中在校園裡「逛」,想更熟悉一下剛剛邁進的這所藝術院校的環境……
最新鮮的是:大師哥、大師姐們不管老師叫老師,而稱「先生」。啊,「先生!」多麼好聽而又文雅的稱呼——親切、恭敬、響亮而又有音樂感!我也想每天這樣與我的老師見面,高聲喊:「先生好!」——那年我剛滿十五歲,戴著紅領巾——正在遐想的得意,突然,遠處走過來一位風度翩翩的女老師。她身材高挑,穿著一襲長長的飄飄灑灑的玄色百褶裙,腰間繫著的那條寬寬的裙帶,精緻的金色帶扣格外項目!濃黑的半短波浪形髮式——好漂亮啊!也許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傻呆,當她經過我身邊時,一股淡淡的幽香飄拂過來,只記得她衝我微微地一笑,一個淺淺的「笑窩兒」浮現在她的臉頰上……我竟忘了一慣的禮貌,連「老師好!」也沒說,錯過了……
新生入學,除了自己的主科外,還要選修一種技能——樂器或歌唱。為了讓學生有感性認識,了解器樂的特徵,必定會安排一場「音樂會」。由授課的老師們邊講解邊演示,學子們都聽得新奇而入神。
我心焦急!那天在校門口衝我笑了笑就走過去的「女神」是教什麼的呀?怎麼再也沒遇到過她……忽然我以為是我的眼睛「花」了——只見她懷抱著一個長木板樣的樂器走上了舞臺,輕輕地將它擺放在琴桌上。全場鴉雀無聲。隨著老師纖縴手指撫弄琴弦、手揮目送的剎那間,那行雲流水般的美妙聲響縈繞大廳……她演奏的姿態好優美啊!輕柔而典雅、恢宏且大氣——這就是王金如先生。那被稱作「古箏」的樂器再適合她不過了——從此,我選定了老師,選定了學箏。王先生的箏藝開一代新風,令樂壇矚目。想當年柬埔寨的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特派他的皇家樂隊專家來中國向她討教呢!
聽說過這樣當先生的嗎——衣、食、住、行什麼都管?!有。為了使學生們學業有成、工作出色、家庭和睦……王金如先生的學生有一位算一位,哪一位沒有感受過她的恩澤?……沒挨過餓的人,決體會不到「吃」的重要。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們都趕上了!十五六歲的年紀,生命的「華彩樂章」剛剛開始,餓得沒法子了,擠牙膏吃;用熱水衝碗醬油湯,你一口我一口地推讓著喝……喝得個個浮腫,課也上不了,先生們看著著急啊!
王先生的家距學校不遠。一座算不上闊綽但聞名遐邇的小院落。想當年這也是全國箏友、專家在京聚會的中心吧。其實,對學生們來說,是先生家那棵探出牆頭的老棗樹更具有吸引力!那「秋來結子紅於錦」,又大又甜的「葫蘆棗兒」,才真的讓人心動吶!可以說,凡王先生的弟子,沒吃過她家棗兒的不多;沒吃過她親自下廚做飯的幾乎就沒有。悟性高點兒的,早從先生那兒悄悄學了幾招兒,成了自家日後炫耀的「招牌菜」了。我笨,自己做的飯連自個兒都不愛吃,可我卻從王先生那兒學得了一手好針線活兒,連先生都誇我心靈手巧呢!
然而,1962年我卻因「反動作家之女」的身份,被「畢業」了!失去了上大學繼續深造的機會。我被分派到了東城的一所尼姑庵改成的小學校,充當了一名音樂教員。四年後,又遭遇了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以同樣的「反動子女」罪名,我又被「停職反省」了。失去了工作,被斷絕了生活來源……年紀輕輕竟成了一個「無業游民」!父母被押,兄弟姐妹失聯,「家破人離燕覆巢」!怎麼辦?出路在哪裡,希望又在哪裡?在茫然和絕望中,我見到了「賦閒」在家的老師。「一不要使生命浪費;二不要使精神空虛;三時間要抓緊,學習一技之長,做個有用之材;四要勇敢面對。來吧,到我這裡來,把古箏拾起來,我再教你……」這就是那個年月,我的恩師王金如先生,對落難學生的我,說的最性命攸關的話!
當時,以我這個家被抄沒七八次,又沒了工資的小教員,哪有能力去買箏?!王先生的夫君、著名琵琶演奏家楊大鈞先生倏然憶起「文革」前,在一個琴行曾見到過兩張舊「箏板」,日本式的,無人認領……「碰碰運氣看!」說走就走,緊跟著楊先生的腳步,輾轉街巷,直奔琴行……
萬幸!箏板還在——仍是土頭土腦的一雙兒,橫臥在牆角兒。走在歸家的路上,我緊緊地抱著琴板,唯恐有個閃失,而楊先生顯得比我還興奮,不時地回過頭來關照我——如獲至寶。
此後的一個月裡,楊先生自始至終地擔當著「總監理」之職,一絲不苟,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從琴式的設計、改制、繪圖、施工;琴弦、琴碼的調試……直到把一張秀美的十六弦古箏交到我的手中。
父親,也為女兒終於有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琴,又獲得了學習的機會,有了生活的前景而親筆題寫了《箏銘》,請小兒子蕭燕鐫刻在了箏板的背後:
「此器原為日本製作,略加改動如今式。雖非名品、古品,據考亦有數十年歷史矣。箏,起源於秦,或傳於秦,殊難為斷。箏或爭也,減古琴之半而成者;或錚,琤也,象其聲而名之,存疑待證。二女蕭耘習此器於王金如女士,王老師為此道名家,桃李春風或可小有成就,餘至望焉。為之銘曰:
箏爭為義,箏琤為聲,為義為聲,高山景行。手揮目送,斯吟斯鳴;肄而習之,大道攸通。天心民命,是服是膺,勉之哉,無負厥銘。」
幾年間,或我去定阜街聆教,或先生到我家親臨指點,兩家人的交往,兩代人的情誼,漸頻繁而愈加深篤。相互鼓勵,相互支持,共度艱難歲月……
父親離世之後,就在我們編輯《蕭軍全集》的過程中,又見到了父親多篇以古體詩記錄下來的幾年間楊、蕭兩家的「琴緣」故事——從聽楊公子們彈琵琶,到大公子楊寶林精湛拍攝技巧——「蕭軍故居·銀錠橋西海北樓」的欣賞;到聆聽楊大鈞先生對家藏古樂器的侃侃而談,以至即興作畫揮毫……更讓我感動的是,由於兩家人如此知心、知己、共勉,它給當年處於厄境中的父親,帶來無比的寬慰……
我一直有點沾沾自喜的是——我選對了心儀的老師,而且一眼就「愛」上了她!
有王金如先生在,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她那從容的神態;慈愛美麗的笑臉;不訴苦、不發牢騷、不計名利、謙遜友善、默默耕耘的精神和對待生活的積極態度,深深地刻在我心上。
先生給了我笑對人生的堅強和智慧;給了我動手動腦不懈怠積極進取和不苟的精神;給了我熱心助人的博愛胸懷;給了我勤奮、質樸、勇敢、快樂生活的處世態度。先生教給我對業務必須精益求精,為我們樹立了對祖國、對民族,堅強、正直、有所作為的榜樣……
師恩重於山——今已年近九旬的王金如先生是我一生所鍾愛的人。
2014年秋於十三陵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