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個男生,瑪斯卡指向榜單坐席的徐良。
今晚《這!就是原創》上演了神仙打架:一邊是斬獲臺灣金曲獎的音樂人,一邊是曾經最受年輕歌迷青睞的「QQ三巨頭」之一,在40強階段就面臨同場pk。
為什麼自己已成名多年還要與後輩們一同參賽?徐良想得很簡單,「想讓大家聽到我這幾年寫的歌」。
而他的公司合伙人、大象音樂CEO李思睿要考慮得更多。《這!就是原創》的前身《中國好歌曲》在音樂圈呼聲甚高,但《原創》作為一檔全新綜藝在賽制規則和報名條件上都發生了不小的改變。光是選手籤約燦星,歌曲版權歸騰訊音樂的嚴苛條件,就嚇退了一票音樂人。
但對音樂的執著以及被聽到的渴望,讓更多音樂人選擇與節目同行。《好的,晚安》讓鄧見超在「戲精」評價之外也收穫了不少歌迷,翠屏瘋人院一首「高能」歌曲掀翻全場,「前超女」劉力揚止步40強,卻感謝淘汰自己的王嘉爾給自己上了一課。無限趨近公平的節目火光四射,總歸是好看而戲足的。
「溫室裡的花朵需要保護,白手起家的孩子自尋出路!」這是陳粒即興喊出的一句歌詞,也恰恰切中了中國原創音樂人的心聲。哭窮賣慘,好歌出不來抱怨行業不景氣?這不是音樂人的骨氣。無論網際網路消解了音樂還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勇敢迎上去是硬道理。
「如果晚出道個5年,我們就是獨立音樂人了」
「我生活中就是個戲精,高中的時候語文老師叫我林黛玉。」
儘管覺得上綜藝剪輯不受控,電話另一頭的鄧見超還是大方承認自己的感性。「他們問我,你怎麼能哭得出來?要是談過這麼刻骨銘心的戀愛,你保證也能哭出來,對吧?」
上周《這!就是原創》的舞臺,一首唱哭陳粒的《好的,晚安》,讓這個畢業兩年多的大男孩微博裡出現了不少女孩的留言點讚。最後一次見到前任是在她的婚禮,回北京的飛機上鄧見超寫下了這首歌,demo錄了七遍,每一次都哭到不能自已。
與痛失愛情相比,北漂日子的艱苦被他輕描淡寫。大學學的是民歌專業,來到北京後做過各種兼職,最潦倒的日子裡,發現廚房裡一個紅薯已經發芽了,他都會把紅薯葉子摘下來煮麵吃。
苦不苦?我問他。
「也沒有覺得太苦,就覺得在北京能省則省。」鄧見超給自己定的規矩一是不能找人借錢,二是不能去後海賣唱。「倒不是覺得賣唱是多麼不好的事,我是覺得得讓大家聽我自己寫的歌,而不是翻唱別人的歌。那個時候創作的力量還是蠻強的,有求生欲望。」
網際網路讓他成為一夜成名的幸運兒,但由此也帶來了龐雜的聲音。從鄧見超近期所發的一條微博便可看出,他應該是被某些言論刺痛到了。有人在網上質疑他的歌曲涉嫌抄襲,這讓視作品為親生孩子的鄧見超覺得既憤怒又委屈。
「你可以說我戲精,說我醜,本來就有點醜,這些我都認啊,但這首歌寫的確實是發生在我身上的真實故事,我自己寫的,詞曲都是我,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羽翼未滿但個性豐滿,似乎是這批95後原創音樂人們的共性。鄧見超離開北京去上海找了份與時尚相關的工作,按照他的話,成為一名「精緻的豬豬男孩」。而不到20歲的四川女孩雨錕來到北京追尋音樂夢想,籤約獨立音樂人陳鴻宇的廠牌眾樂紀,1989年的陳鴻宇在她口中變成了「陳叔」。3月14日她在微博寫道,「今天正式從半北漂成為北漂一族」。
在《這!就是原創》海選時演唱的《逆流》,是她17歲時的處女作。靈感來源於臨近高三休學一學期又重新複課的經歷,壓抑緊張的氛圍令雨錕感覺周圍的同學仿佛失去了色彩,「可能大家自己也不清楚拼命學習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有著超乎同齡人的成熟,交談時習慣於思忖片刻再開口。當我們提到《逆流》的反響很好時,她強調這首歌僅代表17歲時的自己而非現在的審美,喜歡的音樂人是Massive Attack、央吉瑪、比約克和My Bloody Valentine。「為了未來能有機會介紹自己真正的音樂,」她並不諱言上節目某種程度需要迎合大眾口味。
喜歡搖滾曲風讓她選擇了蕭敬騰隊。面對蕭敬騰和網友認為她有點像蘇運瑩的評價,不管出於原創音樂人特有的驕傲還是真實感受,雨錕覺得她們「很不一樣」,但她感謝參加《這!就是原創》讓她收穫了一些「幫助自己成長的質疑」。
她會去看網友評價,也會關注節目在播到自己畫面時,熒幕上掃過的彈幕。「沒想到自己承受力還挺高,」雨錕印象中有一條彈幕讓她內心波瀾肆起,「你臉還蠻大的」。跳出節目攝像的寬屏,鏡頭外的她分明是個小臉女孩。
當然,他們面臨的爭議顯然不如《學貓叫》創作者小峰峰參賽來得大。這首「洗腦神曲」既給他帶來了知名度和商業利益,也為他貼上了「口水歌製造者」、粗製濫造的標籤。
有參賽者直言小峰峰的歌曲連音樂都算不上,鄧見超卻建議我們去聽聽他另外的作品。「有些人是真人不露相,你把他當成小喵喵,其實他可能是只老虎,心有猛獸。」
從小峰峰、馮提莫們往回倒數15年,網絡歌曲已經開始流行。現在已經沒有多少年輕人知道2004年的《老鼠愛大米》,但以汪蘇瀧、許嵩為代表的「QQ音樂三巨頭」們仍活躍在歌壇。
曾經的網紅歌手看到如今這批新人們遭受的質疑,有沒有一種「媳婦熬成婆」的慶幸感?
當我們把這個問題拋給汪蘇瀧和徐良的合伙人、大象音樂CEO李思睿,他的回覆有些出人意料。「我們有時候開玩笑說,如果晚出道個5年,我們就是獨立音樂人了,絕對不會有人在前面掛上『網絡』兩個字。說實話,我覺得徐良他們的創作,和今天的網紅歌曲還是不太一樣的。」
這種「有點虧」的遺憾很快被另一種情緒替代,「你出道早,該賺的也賺了一些,所以就扯平了,」他笑道。
「我們就從來不賣慘,真正苦的是籍籍無名的人」
但有些情緒並不能被撫平。兩年前在籤售會上,有粉絲問徐良為什麼後來不做音樂了。彼時,他第五張專輯《東西世界》剛上線,主打電音風格。
「其實我一直在做啊,」說這話時的徐良內心難免酸澀。早年創作的《客官不可以》、《壞女孩》等作品讓他火爆全網。走紅後他嘗試了不同曲風,還去世界各國遊歷學習,探尋適合自己的中國風音樂,寫歌十年一直堅持詞曲原創。「現在嶄新的我,已經成長了的我,為什麼大家反而聽不到?」
希望人們看到自己全新音樂作品的想法,讓徐良站到了《這!就是原創》的音樂舞臺,儘管很多選手都覺得驚訝,「以為他會以導師的身份來」。
與比自己小很多的後輩們同臺競技,需要莫大勇氣。出道13年的前「超女」劉力揚在pk中敗給新人,止步40強。淚灑現場的她向所有人道出了一個殘酷現實:「我沒有經紀公司,也沒有經紀人,我一直一個人在做音樂。2017年自費做了一張專輯,其實我也知道現在沒什麼人聽專輯了,我的歌在網上也沒有人聽。」
到底原創音樂人的生存境遇怎麼樣?
我們詢問了不少從業者,得到的答案其實遠沒有想像中糟。「萬能青年旅店和陳粒一張專輯在網際網路的預售保底價格是500萬,」有音樂人透露。「當然這種算是獨立音樂人裡的頂級了,再往下數最低最低也能數到50萬。以他們做音樂的成本來講,就算是最低一檔我覺得也比上班強。」
「我們就從來不賣慘,」李思睿坦言。「行業確實不景氣,但你還能聽說過的人就已經沒有資格賣慘了,真正苦的是籍籍無名的人。像陳粒這種是綜藝、音樂節演出、版權三手都抓,但凡能在音樂節出來的音樂人,基本收入是沒有問題的,國內音樂節天天都有。」
儘管對於上綜藝存在懷疑,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網際網路浪潮正在把音樂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曝光位置:影視歌曲、網紅歌曲在各個平臺大行其道,愛優騰紛紛推出原創音樂類節目;網易雲音樂打破QQ音樂的壟斷,獨立音樂人有了更好的創作生態;原本不被重視的版權問題,在一次又一次侵權爭議中進入了大眾視野,人們開始關注一首歌背後的詞曲作者甚至編曲是誰。
被問及如何看待久遠的唱片年代時,雨錕坦言經由傳統發行出來的唱片質量比網絡歌曲要高。「但我喜歡現在這個時代,網絡傳播的範圍更廣、效果更好,而且收聽成本很低。」
更多的機會和相對的公平性被創造出來。鄧見超就覺得,「《這!就是原創》挺公平的,不管你是發過唱片的歌手還是很牛逼,但在這裡大家都是同樣的身份。其實原創音樂人並沒有大家想像得那麼詩意或文藝,相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酸之處。所以我覺得這檔節目很重要,它值得吸引到更多來自公眾的目光。」
從搖滾到民謠,從說唱到街舞、偶像,綜藝選秀的迭代幾乎踩著青年流行文化的每一步腳印。《這!就是原創》首期榜單中,以歌曲《活著》位列第8的綺越對大眾而言分外陌生,仍在川音讀書的她去年才籤約合縱文化旗下的廠牌春蜂民謠。
負責人趙節表示,每年公司都會在全國院校招募有能力的藝人,這次推送到《這!就是原創》的綺越與尤棋,都是從嚴格的選拔中脫穎而出。公司為旗下唱作人提供系統性的培訓和創作營活動,像培養偶像藝人一樣接受紮實的訓練。
趙節是與高曉松、老狼們一起經歷過90年代校園民謠的音樂人,曾經的唱片一周賣到50萬張。「如今時代不一樣,音樂也不一樣了,」她感嘆。「但裡面很樸實、很真誠的東西永遠不會變,做音樂的人都是比較簡單的。」
曾經的民謠歌手彈著吉他被歌迷環繞,如今的民謠歌手抖音玩得很溜。微博上,很多音樂人都用vlog記錄創作心得,歌迷們通過這些影像不僅能接觸音樂,也能夠快速獲知創作者的個性或者「人設」。
「在抖音出來之前音樂行業已經沒有推廣可言了,抖音一起來,忽然有了一棵救命稻草,大家都會去抓。」不過李思睿覺得推廣效果因人而異,「汪蘇瀧的《小星星》、大張偉的《你怎麼這麼好看》都在抖音熱門歌曲的前五,然而這種火熱對歌手其實沒什麼用。可能像《隔壁泰山》、《沙漠駱駝》對歌手提升名氣是有用的,但也稍縱即逝。」
而徐良則對這種變化保持他自己的一絲警惕與顧慮。「原來音樂就是音樂,現在音樂漸漸演變成了一種附屬品。它必須附屬在一些媒介上,這個過程會讓音樂本身發生變化。想想你現在去做OST,要不要為這部電視劇或電影考慮?若去做短視頻,要不要傾向於做更受大家喜歡的音樂呢?這肯定會使你的初心偏了道,音樂變了味。」
「華語音樂一直在做釜底抽薪的事情」
進入音樂付費時代,版權收益讓不少音樂人的日子變得好過起來,但另一種不公平隨之而來。
一個是行業壟斷,三大唱片公司靠獨家版權坐擁上億收入,等平臺方搶著買單。有從業者暗地抱怨,「這麼說吧,騰訊或網易今年只有10個億買版權,80%付給了這種不合理溢價的大版權公司,剩下20%有一半付給陳粒、汪蘇瀧們,還有10%就散落在小音樂人手裡,而他們可能本來應該有20%的價值。」
而音樂平臺付費雙軌制的問題也在幹擾行業健康發展:部分歌曲實行單曲付費,但也有不少音樂仍是免費收聽。2018年Q4季度,騰訊音樂的月活用戶達到6.44億,但付費用戶僅為2700萬,付費率在4%左右。
「要麼全免費,要麼全收費。」李思睿覺得,「不管薛之謙還是易烊千璽,都得一首歌2塊,要麼就都不收錢。付費雙軌,這是比壟斷更要命的事。」
另一方面,中國的流行音樂體系在全球化的衝擊下斷層明顯。《這!就是原創》的製作方燦星做了《中國好聲音》與《中國好歌曲》,洪濤離開《歌手》後做了《幻樂之城》,各類音樂綜藝流水的平臺,但兜兜轉轉總是同一批人,嘉賓與選手重合率都奇高,優秀的製作人更是鳳毛麟角。
一位從業者毫不諱言:「蔡徐坤和易烊千璽那麼火,他們做音樂依舊找不到好的詞曲人和音樂經紀宣傳團隊。只能找國外音樂人合作,但做出來的東西就不是華語音樂的東西。」
對李思睿來說,最痛苦的是找不到好的詞曲人,根本原因在於基礎設施的不完善。「就跟中國足球一樣,青訓沒起來。中國音樂市場缺乏完整梯隊,現在製作人、宣傳、經紀人、編曲作詞這些工種都喪失了成長的空間和時間,中國如今只有獨立音樂人,沒別的了。」
2003年入行的李思睿,經歷過華語音樂最後的黃金時代。「那時候,國內唱片公司大大小小的基礎都在,同時又有很多臺灣音樂人來內地淘金,有一個傳幫帶的可能性。現在說實話,這一行幕後的中堅力量還是03、05年那批接受過華語音樂養分、有過老師帶的80後音樂人。沒有後備的音樂人,華語音樂一直在做釜底抽薪的事情。」
看似無解,但偌大的中國人口基數,真找不到有能力的音樂幕後從業者麼?「其實在野的梯隊是很完整的,」李思睿覺得。「很多小孩從小學音樂,音樂理念技術非常先進。但首先可能他們不太玩華語音樂,華語音樂也沒有一個接受的方式。」
而參加節目的徐良,則感嘆最大的收穫是交流。「現在年輕一代的音樂人真的好有才華,但大家都不知道」。在《這!就是原創》的舞臺上,徐良結識了很多剛畢業甚至沒畢業的音樂人,「大家來自五湖四海,有人做地方音樂,有人做世界音樂。我跟他們講的最多的一點是,要堅持。」
網生音樂人,如何處理爆火後的彷徨與轉型?
中國音樂人與華語原創音樂的未來在哪兒?這個問題太大,也許沒人知道答案。好在節目至少提供了一個舞臺,蕭敬騰說,無論是走是留,我們彼此都曾經了解過對方了。
鄧見超選擇隨心。如今節目剛開播,已經有不少唱片公司過來問詢籤約意向,但真要專職做音樂人嗎?至少目前來看,鄧見超覺得還是先做好本職工作,閒暇時間保持一定的音樂創作能力。「多寫歌、多看書,等攢夠錢了,可能會選擇出國念個跟音樂創作相關的專業院校。」
還沒畢業的雨錕也並未明確未來的職業方向,但她希望一直做一個對音樂誠實的人。過去一年裡經歷了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去live house,在音樂節演出、在綜藝節目上把自己的作品分享給聽眾,第一次見明星。
不斷成長與變化,但始終保有初心。雨錕和我們說起正式創作之前,她在四川接觸的第一位唱作人。「那個姐姐創作非常棒,是她鼓勵我創作,讓17歲時的我對音樂、對自己都有了新的認識。」雨錕不願意透露她的名字,「她現在自己也處於生活的窮途中,網上沒有太多作品,但有一天,我一定會非常坦誠地把她介紹給大家。」
李思睿在思考汪蘇瀧和徐良們的未來發展,包括小峰峰在內,這些憑藉熱歌躥紅的網生音樂人,如何去處理爆火後的彷徨與轉型?
「其實老百姓區分傳統歌手與網絡歌手,並不是靠出道方式。比如說陳粒、好妹妹也是在網上火起來的,但沒人評價他們為網紅。」他覺得一方面是時代原因,另一方面是網生音樂人需要思考自己在舞臺上呈現出的狀態。「要解決的是如何塑造一個舞臺,塑造歌手性格的問題。我們能參謀的是幫他們更深入了解自己,做一些取長補短的事情。」
面對發生在這數十年裡的用戶習慣變遷和音樂行業發展,徐良感觸頗深。他還記得曾經自己在大馬路上溜達,突然聽到一句旋律覺得很棒,就會主動去找來反反覆覆聽很多遍,而這種幸福感可以持續一整天。現在,娛樂形式多樣到令人眼花繚亂,煲劇追綜藝的Z世代們,對於單純聽首歌已經感到些許乏味,還不如「吃雞」時的背景音樂。
「你懷念過去麼?」
「會啊」,徐良笑著說道,「但更多還是想辦法在現在這個狀態下,尋找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