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新潮 新潮
南大仙林校區南門對面有一家麵館,名字叫「舌尖島」。老闆姓鄭,名業龍,年過五十,他的理想是開一家南京最好的麵館!當然,如果南京範圍太大,做仙林最好的麵館也行。
賣到第三百碗面的時候,天也就黑了。打烊閉店,清掃復盤後,鄭業龍才有時間坐下來。他坐在餐桌旁,口罩半脫著掛在下巴,金色框條的眼鏡一定是落到鼻尖上的,兩隻手臂撐立在桌面,虛著眼睛盯著手機屏幕,更新這一天在麵條以外的世界。
對於鄭業龍來說,他更喜歡待在麵條裡的世界。「做仙林最好吃的麵館是我自己定的目標,哪怕最後沒有做到,也做它個前三吧,別人不敢做,我敢做。」談到「舌尖島」的品牌時,沉默的他打開了話匣......
出走農村
鄭業龍出生在安徽滁州的農村,初中畢業便輟學務農。身材矮小的他並不適合種地,在父母的安排下,經親戚介紹,18歲的鄭業龍離開家鄉,去到浙江金華,進了當地的鐵廠。「我在工廠裡做的很雜,做過電焊,刷過油漆,反正和鐵有關的一些工作都做過。」出身貧困,吃苦是他生活的本能。
那時廠裡沒有娛樂活動,年輕人下工後就聚在一起,喝個小酒,聊聊天。更多的時候,鄭業龍不會加入,他不抽菸,也少喝酒。「我小的時候,我的父親喜歡抽菸,又吃不起煙,總跑去兄弟家裡討煙,我母親老是會講他:『人要有價值』。」
討煙是掉價的行為,而討生活卻是給自己標價。在黑白的框架結構裡,鄭業龍一待就是八年。從學徒到技藝純熟,鄭業龍慢慢也自己當了師傅,帶有徒弟,按部就班地穩定下來。那時有一個稍年長的客人經常來廠裡進貨,鄭業龍負責聯絡。在生意場上,回頭客重視產品,更看重人的品質。在這位客人看來,鄭業龍老實本分,踏實肯吃苦,值得信賴,是一個適合過日子的人。一來二往,客人把自己的女兒王靜芳介紹給他。
1994年春節後,他和王靜芳結婚,這一年,鄭業龍25歲。
到南京開餐館
婚姻讓鄭業龍的生活增了光亮,也多了一份不言的責任。
同年十一月,他們的孩子鄭威出生。雖然鐵廠的工作比較穩定,也幹了很多年,但是為了妻兒更好的生活,鄭業龍決定自己做生意。第二年開春,經人介紹,他來到南京轉行投身餐飲業,白手起家,「想著做餐飲就算不能賺錢,也總不至於餓著,溫飽能有個保障。」
那是一個流動的時代,世紀相交的中國,數以萬計的農民離開土地,來到城市務工。鄭業龍第一個鋪子選在當時南京中華門的民工市場。實際上,當時的「中華門」並非正規的勞務市場,而是農民工聚集的場所。好多人剛下火車、汽車,帶著行李,連住宿的地方都沒有找,只聽說「中華門這兒能找到工作」,就直接過來了。
鄭業龍看中了這裡的人流量,用他的話來說,這是「市口」。他的母親賣了家裡的一頭豬,換來800元,湊給他們作為啟動資金。關於餐飲,鄭業龍是外行,他選擇從相對簡單的麵條生意做起。請來農村做紅白喜事的廚子,招來兩三個員工,簡單擺幾張桌椅,麵館就開張了。民工的生活相對拮据,而麵館的定價也比市區要低,青菜面七毛,雞蛋面九毛,肉絲麵一塊一。
火車站廣場等待檢票的人
市場流動性很強,勞動力在這裡中轉,但也總有人停滯於此。實際上,這裡的大多數民工缺乏專業技能,只能做些賣力的活計,通常是做完短工又回到市場尋找新的活路。他們把自己的行李裹緊塞進彩色的尼龍布袋裡,嚴密打包,時刻準備著新一輪的遷徙。
鄭業龍的麵館價格低廉,一時間成為「滯留者」的中轉站。據他回憶,那時做生意,總能看到三五成群的農民工扎堆蹲在街口閒聊,來店裡的「熟面孔」經常是沒幹兩天又跑回市場。飽經風霜的他深諳農民工的不易,但談及生活,鄭業龍更相信踏實的腳印。曾經在鐵廠工作八年,帶過十幾個徒弟的鄭業龍眼裡容不得沙,「一無資金,二無技術,吃苦是最後的本錢」。
他和王靜芳一起做好自己的生意,儘可能地在這流動中穩定下來。
輾轉尋覓商機
農民看天吃飯,而餐飲從業者則看人吃飯。1997年,勞務市場搬遷,鄭業龍只得轉移陣地,在新街口做起快餐;1999年初,出於兒子讀書的考慮,他又回到老家做餐飲;9月,他從報紙上看到南師大新校區紮根亞東新城區的消息。「學生的生意好做,學校也不會倒閉。」在親戚的建議下,他和妻子決定抓住開學季,騎著摩託車,去南京!
皖蘇交界處的一個清晨,在312國道上,一輛飛馳的摩託車把兩側的農田甩在身後,車背上是鄭業龍夫婦。他們一邊走一邊唱,後視鏡中灌木晃動、浮光掠影,映著他們年輕的面龐。摩託高速行駛,迎面而來的風拍打頭髮,連同他們的歌聲一起吹散。王靜芳坐在後座緊緊抱著鄭業龍,她看到路邊的楊柳,示意鄭業龍去看,可風聲太大,鄭業龍怎麼都聽不清楚。老國道上的車不多,只有摩託後備箱改裝音響的磁帶裡,傳來任賢齊的聲音,在風中吼:「往前一步是黃昏,退後一步是人生。風不平,浪不靜,心還不安穩,一個島鎖住一個人。」
「那時候年輕,騎個摩託車,個把小時就過來了」,回憶那段弄潮時光,王靜芳的言語總是充滿激情。他們還是當時最早一批擁有「大哥大」的人,買的三星還是摩託羅拉,她已經記不清了,「年輕啊,不懂事,在新街口,掙點錢就買BB機,買手機,買摩託車,就給咋呼掉了。」
那時沒有導航,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兩個年輕人就這樣闖到南京,可越往後走,就越偏僻,兩邊都是簡陋的民房,再走過去就到鎮江了。鄭業龍開始質疑起來,就在崗子村停下來,問人仙林農牧場的方位。有人告訴他們,只要跟著亞東線的公交走就能找到。他們就這樣跟在車屁股後面,找來了仙林。
當時的仙林一片荒涼,也沒有「大學城」的概念,附近是仙林農牧場,衛崗牛奶從這裡生產。對於鄭業龍夫妻來說,這裡的一切都有待開發,只有一方空地和兩顆年輕的心,荒蕪卻又充滿想像。
鄭業龍夫妻坐在南師大對面的草坪上
然而,年輕人的出發容易,立足卻是現實難題。門面劃分城市商業單元,成為商業世界的窗口,而窗邊總是擁擠的。他們沒想到的是學校附近的店面早已租完,店鋪成為鄭業龍夫妻的首要難題。在信息並不發達的年代,他們唯一能做的,是用最傳統的方式,每天去跑口諮詢。
好在生活早已教會他們如何開口。大街上,王靜芳逮著一個大媽問門面房的信息,這一問,就遇到了「貴人」——大媽的兒媳婦是當時開發區第三產業辦公室的會計。她熱心地把兒媳婦介紹給王靜芳,兩人留下聯繫方式。沒過幾天,王靜芳就等到電話,得到一間門面房被還回的消息。夫妻倆當即交了兩千塊轉讓費,籤訂兩年合同,盤下標牌第四號的店面,正式向學校市場進軍。
從那時起,鄭業龍便和學生打上了交道。後來,03年馬路拓寬,店鋪樓房被拆,他也籤過半年合約,進了南師大的食堂。再後來,非典過去,他也試水「大坑」,根據學生的口味做起了燒烤生意,取名為「太陽山燒烤王」。那時,在南師大南區邊有一片窪地,各種小吃攤點在這裡出沒,被學生稱作 "大坑"。那裡的燻肉大餅、大連鐵板烤魷魚都是記憶裡的味道。在沒有地鐵的年代,年輕人如果想換換口味嘗嘗鮮,「大坑」是最好的選擇。
那些年的「大坑」
1999年,鄭業龍初到仙林;2009年,「大坑」被關停——十年光陰,一代人的青春,如今已難覓形影。這裡如今變成了「東城匯」廣場,每到晚上總有很多年輕人光顧,他們手拿最時興的電子設備,在來往的人流,炫彩的燈牌中,卻難尋當年的「大坑」。
炭火雖熄,生活不止
做燒烤的人,需要接受炭火炙烤,而生活卻給鄭業龍潑了盆冷水。2010年是鄭業龍做燒烤的第七個年頭,他的攤子從室外搬進了商場。然而,一場事故徹底改變了這一切。
即便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清晰記得那一天的情景。燒烤的後廚間裡嘈雜熱烈,火爐上噼裡啪啦作響。多少個夜晚數不清的相同場景卻暗藏危機——木炭炸裂出的火星把久積油汙的排煙管道點燃了。一開始,濃煙從管道直接竄進商場上層,鄭業龍並未及時發現火情,直到商場工作人員找上門來,他才知道出事了。鄭業龍的店鋪位於商場地下一層,店鋪眾多且人流量大,火勢一旦蔓延,後果不堪設想。鄭業龍來不及害怕,趕緊號召職工用水和滅火器撲救,火警在不久後趕到,險情得到控制。
事故後的店裡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水,一切都很亂。炭火遇水冷卻的灰、浮在地上的油漬、散落在地的烤串、還有破碎零落的啤酒罐……上一秒還沉浸在熱鬧的夜市中,這一刻好像從鬼門關走過一遭,幻滅中不太真實,鄭業龍後怕起來,「要是商場著了火,第一責任在於我,有那麼多商戶啊,這是很嚴重的事情……」
鄭業龍幾乎是抬著自己的軀體回到了家,他感覺自己正被什麼從現實抽離出來。身體動不了,想說很多話,卻怎麼都張不開嘴。他癱坐在沙發上,等到緩過神來,他說「自己掉眼淚了」。
鄭業龍一家
那一晚,一家三口說了好多話,把這幾年來的生活都說過一遍。他把妻兒從房間裡叫出,召開家庭會議。鄭業龍直勾勾地盯著孩子,好長時間才說出話來:「今天是萬幸,我要是進去了,就沒有人伺候你了……」。他重新思考了未來的方向,做燒烤若要保證風味,很難離開油煙炭火,而這些又會帶來風險。他決定放棄燒烤,重拾老本行。
2013年,鄭業龍和王靜芳來到南大和園,接盤親戚的「鎮江鍋蓋面」,這一待就是七年。
從鎮江鍋蓋面到舌尖島
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爆發,餐館受到影響。
店鋪關門的兩個月,每天都是煎熬。回憶上半年的停擺,鄭業龍說「所有人都關在家裡,一點收入都沒有,什麼都做不了。」事實上,儘管物業減免了兩個月的房租,他依然承擔著不小的開支壓力。
鄭業龍沒有停下來。他拿出這些年的積蓄,又賣了一套房子,決定押在「舌尖島」的改造上,「疫情肯定會過去,我不如利用這段時間,好好練練內功。」
店員在進行清洗工作
舌尖島麵館有六名員工,幹的最久的是鄭業龍的親兄弟鄭業明,跟著他有十多年了。周女士夫婦是這裡的員工,已經在鄭業龍的店裡待了六年。這裡的最低工資為每月四千元,在店面關門期間,鄭業龍會給他們開一半。疫情期間,有的店員在老家找了臨時工,麵館裝修時便又立刻回到店裡幫忙。周阿姨說,「鄭總」平時對員工很好,沒有苛刻的要求。唯一有的,就是疫情開業後,必須全天戴帽子口罩,「他對這個看得很重。」
4月,舌尖島開始施工改造;5月16日,裝修完成。在這之前,他請來專業的設計團隊花了一個月時間進行設計,把轉租給奶茶店的店面收回,打通牆體擴大了堂食空間,按照防疫要求購置了上萬元的防疫消毒工具。 「鎮江鍋蓋面」的招牌換成「舌尖島」,鄭業龍以嶄新的店面和不變的美食,守望著人們歸來。
南大和園,一間店鋪燈火通明,為食客留燈。人們帶著執念登島,片刻停留,填飽肚子。如果路途遙遠,你還沒有吃飽,只需要一句招呼,便有人走來為你加面。雨夜趕路,人們整理行裝,奔走四散,回到各自的生活。
從鎮江鍋蓋面到舌尖島
這裡是鎮江鍋蓋面,也是舌尖島。七年來,鄭業龍的小店在仙林的時空中劃出特定坐標,聯結起一群南大人和仙林人,承載著他們的舌尖記憶。這裡可以「免費加面」,孩子們總能吃得很飽;這裡不做外賣,記憶裡的堂食都是鮮活的人。畫面裡有晚上做不出實驗來這裡吃麵的南大學生;有從南師大穿越近六公裡路程,只為吃上鄭業龍一碗麵的舊識;有訓練完結伴前來的南體學生;還有成家立業帶著孩子來找尋青春記憶的中年婦女。
「舌尖島」的外國顧客
王靜芳回憶起這些顧客,臉上總泛著親和的笑容。有時,店裡有外國顧客光顧,王靜芳不會英語,會請店裡的學生幫忙翻譯。時間久了,她也學會一些簡單的表達,用手指比劃出「chicken」、「two」、「noodle」進行簡單的點餐,遇到更複雜的表達,就用舌尖上的麵食,打開無聲的交流。
五十而已
談及自己的名字時,鄭業龍並不清楚是哪位長輩起的、有什麼含義,只是在他個人的理解中,自己從出生便被寄予了做出一番事業的期望。
「鄭總」是鄭業龍的微信暱稱,與此呼應的是他的朋友圈封面圖,照片裡的他身穿領口挺立的白色襯衫,手握深色皮質方向盤,眼神堅定地看著鏡頭,頗有老總風範。照片下是他為自己擬的「個性籤名」,只有簡單的兩個字——「奮鬥」。
鄭業龍的微信朋友圈封面
在巔峰期,鄭業龍同時經營著五家餐館,彼時的他輾轉於各個餐館之間,嚴格把控著每個細節。王靜芳回憶,鄭業龍那段時間「把經營餐館當作一場戰爭來打」,懷著「只能贏不能輸」的信念。當時他手下的連鎖店在商場的營業額可以排進餐飲品類的前三名,事業蒸蒸日上的鄭業龍,距離他心中的「鄭總」似乎僅有一步之遙。
鄭業龍的野心是隨著時間慢慢展露的。他做餐飲的初心,僅僅是「容易餬口,至少能解決溫飽問題」,在餐飲業打拼數年後,他慢慢確立了自己「做匠人」的想法:「開店容易守店難,我想把我的店守下去」——餐飲成了鄭業龍認定要做一輩子的事業。
2013年,在大成名店,他注意到了當時風頭正勁的肯德基,品牌意識在他的心中萌芽,他決心要打造屬於自己的餐飲品牌。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熱播,「舌尖」這個富有中國氣息的詞語一下子引起了鄭業龍的興趣,他想書寫屬於自己的「舌尖」故事。「『舌尖上的中國』,這個詞很大,可能做不了;我們可以只做舌尖上的一個小島。」
「舌尖島」應運而生,以此為名的連鎖店也逐步營業。當初用來餬口的「事情」,終在鄭業龍的手中變成了「事業」。
由於長期奔忙,鄭業龍身體並不算好,腿腳也因為早年長期騎摩託車而落下毛病,行走時有些跛腳。王靜芳有時看不下去,勸他不要太拼。「我還有力氣,現在不拼老了後會有遺憾的,我也想看看自己能做成什麼樣」,鄭業龍在這一點上總是堅持自己的想法。王靜芳說自己犟不過他,就只能幹著急。平時,鄭業龍也會給她一些小驚喜,「有時候,他在路上遇到賣花的,就偷偷買了帶到店裡來。」
「我知道他想做實事,繼續做好做大,他內心還憋著一股氣,他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王靜芳笑著說,「我會一直支持他。」坐在一旁的鄭業龍遲遲沒有說話,眼眉低垂。在麵館的暖燈照射下,他的眼眸泛著光,似乎看著很遠的東西。
一路走來算不上順利。去年,他忍痛割愛,關閉了大成名店的「大本營」,如今只經營著南大和園的舌尖島這一家店。說起過去,夫妻兩人都有不甘與無奈。
奮鬥多年,妻子最欣慰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父母和姊妹都接到了南京安家生活,「父母在,不遠遊」這句她從小便熟記的詩句不再困擾著她。談及已經成家立業的兒子鄭威,她說希望他做一個「平凡而不平庸」的人。
鄭業龍坐鎮吧檯
鄭威從南郵畢業後進了大公司,在今年六月完婚,過上了自己的小日子。關於麵館,兒子並沒有接手的打算,鄭業龍表示尊重孩子的興趣與生活,自己會一直把「舌尖島」做下去。關於未來,他希望自己可以「走慢點,沉澱下來,但不會停止腳步」。
參考資料
https://m.sohu.com/a/281580094_702172 1999年的南京,你還記得什麼樣嗎?
http://news.sina.com.cn/c/177583.html 千餘民工聚集南京中華門,勞務「黑市」越禁越火
http://news.sina.com.cn/c/2003-04-25/14391016843.shtml?from=wap 南京市政府發布通告:八項措施防非典
http://blog.sina.cn/dpool/blog/s/blog_4b6daac4010009ld.html 說說我們南京仙林大學城大坑
https://new.qq.com/omn/20190506/20190506A0IP3T.html 畢業了,仙林再見
作者|黃麒霖 新聞傳播學院2019級本科生
歐陽遠帆 新聞傳播學院2019級本科生
高鈺棟 電子科學與工程學院2019級本科生
徐欣榮 行知書院2020級本科生
圖片|範宏瑞 新聞傳播學院2019級本科生
(老照片由鄭業龍提供,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封面|李遠浩 新聞傳播學院2018級本科生
範宏瑞 新聞傳播學院2019級本科生
美編|黃麒霖 新聞傳播學院2019級本科生
責編|李嘉豪 新聞傳播學院2018級本科生
原標題:《人物|無限量加面:他和他的舌尖島》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