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8年的底特律(或者2014年的底特律?這無關緊要),犯罪猖獗,民不聊生。一位好警察在與犯罪鬥爭的過程中深受重傷,被迫與高科技公司合作,將自己的身體改造成半人半機器的「機械戰警」。新版《機械戰警》展現的人與機器間的衝突與協作,就是人與機器共同進化的一個「歷史」片段。這個主題從遠古開始,延伸至遙遠或不遠的未來
Nonhuman
馬克思將人類與動物的差別定義為能夠製造工具的物種。大猩猩可以去撿拾樹枝來掏白蟻窩,某些種類的烏鴉可以用石塊砸開貝類堅硬的殼。然而只有人類才夠超越這種使用簡單的工具的水平,去製造工具來將自然塑造成自己想要的那種形態。當早期當人類還不成其為人類之時,簡單的將石塊砸成尖銳的形狀,或者使用比較粗重的動物骨骼,也就是比大猩猩和烏鴉高出那麼一步罷了。而人類真正成為人類的時刻,是那一個類人猿開始揀選那些能夠製造出石斧的石塊的時刻:在那個時刻,人類學會了如何使用工具製造工具;而製造工具的工具,它有一個通稱:機器。
所有的機器,都指向一個終極的方向:人自己。人本身就是最終極的工具。機器人是人類製造機器的終極目標。造人是上帝的工作,人類不能僭越,否則就如同巴比倫塔一樣,倒在傾盆瓢潑的大雨裡,但是這並不妨礙人類在這個方向前赴後繼。
周穆王西狩於崑崙山,遇見了偃師和他的那臺與真人一模一樣能夠跳舞唱歌甚至能夠向寵姬拋媚眼的假人。這個當然只是傳說,但是可見我們這個物種為達成這樣一個目標付出了多麼漫長的努力。劉慈欣在《朝聞道》裡說,一個物種第一次望向星空,就離他觸摸到宇宙最終極的秘密已經不遠了。或許創造人本身也是這樣。《機械戰警》將這個時間定為2028年(或可理解為2014年,這無關緊要),許多奇點理論將技術奇點定義在本世紀中,機器到那個時候將超越人類,人類終於完成了上帝的工作,或許到那個時候,人類就如神靈自己一樣,到了應該退場的時候了吧。
Almost Human
很碰巧,最近也有另外一部表現機器與人的關係的電視劇播出,名字就叫《機器之心》(Almost Human,又名《幾近為人》)。設定與《機械戰警》很類似,只是打擊犯罪的個體從一個半人半機器的警察變成了人類和機器人警察的搭配。主角約翰不能忍受呆板的MX系列機器人做他的搭檔,大膽喚醒了一個被除役的DRN系列機器人,一人一機攜手解決在高科技環境下的各種罪案。
這些因為故障而被除役的DRN機器人相比於MX機器人強在哪裡呢?他們「更像人」。他們被除役的原因就在於他們在更像人,在更有所謂「靈魂」的同時,也更不穩定,像人類一樣會犯錯誤。然而,這也正是為什麼身為人類的男主角要選擇這個機器人搭檔的原因。人,而非機器的冷酷計算,才是一個優秀的警察所需要的特質。
與《機械戰警》和上述《機器之心》相似的還有另一部好萊塢電影:布魯斯威利斯主演的《未來戰警》(Surrogates,又名《代理人》)。在不遠的未來,人類普遍使用類似阿凡達中的替身技術,肉身停留在安全的家裡,僅僅是通過意識操縱著與真人無異的仿生替身出去完成一切事物。說真的,為什麼要使用肉體呢?仿生替身擁有身體所擁有的一切功能,還更強大,更美麗,你甚至不用擔心有什麼生命危險:損毀的無非是替身罷了,你自己還安全地留在家中。布魯斯威利斯所扮演的男主角——一名偵探,遇見了一個罕見的案件:一個人類死於家中,替身的系統衝擊穿過防火牆,將真人的意識也拖入了虛無之中。故事由此開始。
如果將布魯斯威利斯演的這位大叔偵探換成紫頭髮的大胸御姐,那麼差不多這個故事可以無縫地作為《攻殼機動隊》的一個獨立劇集來觀看。然而這部劇與《攻殼機動隊》不同之處正在於那個結局:主角做出了決定,將所有的替身全部毀滅:這樣人類就可以最終誠實地面對自身。他使用了最先進的能夠控制所有替身的技術,最後毀滅了技術。
聽起來很像盧德分子(Luddite)對不對?然而與盧德主義不同,毀滅技術的動機並非是由於經濟地位的下降而對取代工人的機器的不滿,而是對於人類過度使用替身而造成的道德淪喪的狀態不滿。但是在更深層次上,這兩種原因卻可以統一起來,即對人類本身的機器化的不滿。回到本文開頭,這正是馬克思所說的人的「異化」(Alienation)。
Be Human
I analyze and I verify and I quantify enough
one hundred percentile
no errors, no miss
I synchronize and I specialize and I classify so much
don't worry 'bout dreaming
because I don't sleep
菅野洋子作曲、斯科特·馬修演唱的《Be Human》,是《攻殼機動隊》TV版裡最感人的一首插曲。這首歌唱萌物塔奇科馬機器人的曲子,寫出了塔奇科馬這些有著自己靈魂的AI的悸動:如果我們能夠成為人類的話,該多好。
—於是,相對於人的機器化,在這部可能是史上最偉大的賽博科幻作品之中,討論的主題還有另外一個,就是機器的人性化。
如是說,在一個記憶都可以被清除、能夠定義人的一切事物都可以被製造出來的時代,人相比於機器,到底有什麼地方是更加優越的呢?素子在運河上的遊船上看見了玻璃窗內的她自己,不禁懷疑自我的存在性,那麼,憑什麼認為,機器擁有人性會是更加「好」的特質?人性本身並不是這樣的一成不變的定義,這正是《未來戰警》在立意上與攻殼機動隊的差距。仔細考慮就會發現這個結局所蘊含的道德意義跟「賦予機器人人性」沒有本質性的差異:在這樣的作品裡,創作者總是不假思索地假設了一個前提,即人性本身是好的,是在那個瘋狂發展的技術世界裡穩定不變的東西,讓機器人具有人性,也就是賦予了它「善」。
包括好萊塢版的阿西莫夫《我,機器人》,最後具有人性的桑尼成為了機器人這一族群的最新也是最後的希望。這次的新《機械戰警》,同樣是這個思路:人機合一的主角一開始利用機器的算法,後來反過來被算法所利用,最後仍然還是憑藉著人性衝破了算法的束縛。毀滅了替身、拋棄了舊時代的那些沒有人性的機器人、毀掉了算法,也就是將時鐘強行撥回了技術所不存在的那個時候,那個Good Old Times,在古早的黃金時代大家都可以很友善地真實面對他人,而不是低頭玩手機。實際上這個路數中國人早就熟悉了,叫做言必稱三代之治。
More Than Human
在《攻殼機動隊》中,最讓我震撼乃至毛骨悚然的一個場景,是一位官僚在使用鍵盤的時候手突然分裂變形為十數根機械肢高速敲擊鍵盤的景象。在我看來,沒有任何其他的場景比這個動作更加形象地傳達出了在那個時代(以及我們現在的這個時代)人與機器的關係。手是什麼?手是元工具。是人類的第一件工具。人之所以為人,正在於解放雙手。一切工具都是雙手的延伸。鍵盤又是什麼?鍵盤是計算機的元工具,人為了和機器對話,發明了鍵盤,其結構到現在為止基本沒有變過。在攻殼機動隊中,人改造了手,「工具的製造者被他們的工具重新改造了」。這難道不意味著,人類在與機器的共同進化中,終於有一次承認了機器的更優越地位嗎?
侯世達在傳世的《集異璧》中,對何謂「人性」做出了探討。在一般的科幻文學作品中,「人性」即為「情感」;毫無疑問的,這是一個很狹窄的定義。但是,每當計算機攻克一個之前被認為只有人才能勝任的領域,這個領域就被踢出了「人性」的範圍:西洋棋、圖像識別乃至智力問答節目。侯世達發現,實際上電腦可以用來譜曲,他們譜的曲甚至很難跟巴赫的作品做出區分;面對這一情況,他憂慮地說:要麼是電腦已經太複雜,要麼是人的心智本身比我們想像的要淺薄得多。如果技術奇點真正到來,面對著超越了我們的一切可能性的機器,再與它(或者祂?)談人性,會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