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非常困惑,不知道奧利弗在摧殘浴巾或者在窗邊獨自哀號時,他毛茸茸的腦袋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就很多方面而言,我們在試著理解小動物的所想與所做之間的關係時,總是會感到十分困惑。
法國哲學家笛卡兒認為,動物都是「自動裝置」,缺乏情感和自我意識,他們的行為都是無意識的,就像活機器一樣。對笛卡兒和很多哲學家來說,自我意識與情感這兩種能力是人類獨有的,這條理智與道德的韁繩將人類拴在上帝身邊,用來證明我們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創造出來的。這種認為動物如同機器的觀點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幾百年間,在爭論人類在智力、推理、道德及其他方面的優越性時,這種觀點被反覆提起。進入20世紀後,這種在其他動物身上發現和人類相似的情感或者意識的做法大多被認為是幼稚或者荒謬的。
在對這種人類特殊論的反駁觀點中,在西方科學界引起最多共鳴的是達爾文提出的理論,他首先發表在《物種起源》上,隨後又見於《人類的由來》,後來在他1872年出版的《人和動物的感情表達》一書中進行了非常詳盡的描述。《人和動物的感情表達》(簡稱《感情》)是達爾文最後一部支持他關於「人類只是另外一種動物」這個重要理論的出版物。他認為,人類和其他動物有著相似的情感體驗,這是人類和動物的祖先均為動物的另外一個證據。
在《感情》一書中,達爾文描述了黑猩猩的粗魯、蔑視和厭惡情緒,巴拉圭猴子的驚訝,狗之間、狗與貓之間以及狗與人類之間的愛。或許最讓人驚訝的莫過於他認為很多動物都能採取報復行動、有勇敢的表現,並且能夠表達它們的不耐煩或猜疑情緒。達爾文曾養過一隻讓他印象非常深刻的母獵犬,因為在她的幼崽被帶走殺死之後,她「為了釋放自己與生俱來的母愛,將舔舐(達爾文)雙手的欲望演變成了一種永不滿足的熱情」。因此,他深信狗也有失望和沮喪的情緒。
「在我家的不遠處,」他寫道,「有一條岔路通向右邊的溫室,我常去那裡看一會兒那些實驗植物。這時,我的狗都會非常失望,因為他不知道我是否會繼續遛他;只要我的身體稍微轉向那條路(有時我只是想試試看他的反應),他的表情就會瞬間大變,讓人忍俊不禁。家裡的每個人都了解他沮喪的表情,還把這叫做『溫室的臉』。」
根據達爾文的描述,狗的這種失望情緒是很明顯的:他會耷拉著腦袋,他的「整個身體會微微下沉且一動不動,耳朵和尾巴突然耷拉下來,但是絕對不會搖尾巴……他看上去可憐兮兮的,非常沮喪」。不過,「溫室的臉」只是達爾文發現的開端。
之後,他記錄了極度悲傷的大象、心滿意足的家貓、美洲豹、非洲獵豹和虎貓(他們都用喉嚨裡發出的呼嚕聲表示其滿意的情緒)以及老虎(他認為老虎開心的時候根本不會發出呼嚕聲,但是會發出「一種奇怪而短促的抽鼻子的聲音,同時會閉上眼睛」)。他寫到倫敦動物園裡的鹿向他靠近,他認為這是他們的好奇心使然。他還提到了麝牛、山羊、馬,還有豪豬的恐懼和憤怒情緒。他還對它們的笑聲感興趣,「年幼的猩猩在開心時……會咧開嘴笑,還會輕聲笑,而且他們的眼神會更加明亮」,達爾文說。
直到1874年《人類的由來》修訂本出版時,達爾文才直接指出其他動物身上出現的精神失常的現象。他寫道:
人類與其他高等動物特別是靈長類動物,有個別共同的本能——他們擁有相同的感覺、直覺和知覺——相似的情慾、情感和情緒,甚至包括一些比較複雜的情緒,比如嫉妒、猜疑、競爭、感激和寬容;他們都有欺騙行為,而且有報復心;有時他們會對嘲笑比較敏感,甚至會有幽默感;他們會疑惑,也會好奇。雖然程度差距非常大,但是他們擁有相同的器官進行模仿、關注、思考、選擇、記憶、想像、聯想和推理。同一物種中的個體在智力上會從無知慢慢發展到非常出色。他們也有精神失常的現象,但是比人類要少很多。
達爾文似乎並沒有對這個課題進行過原創性研究,相反,他引用了一位蘇格蘭醫生兼博物學家威廉·洛德·林賽的話,後者相信除人類之外的動物也會發瘋。1871年,林賽在他發表於《精神科學雜誌》上的一篇文章中寫道:「我希望能夠證明,實際上,不論是精神正常還是精神失常,都會發生在人類和其他動物身上。」
林賽對二者都有一定了解,尤其是人類的精神失常。1854年,他被任命為位於珀斯的默裡皇家精神病研究所的醫務官,任職長達25年。同時,他保持著自己對植物學的興趣,並於1870年出版了一本關於英國地衣的暢銷書。和達爾文一樣,他也是英國皇家學會的成員,由於他「在博物學方面的傑出貢獻」,英國皇家學會曾授予他一枚勳章。1880年,他的傑作《低等動物的意識》出版了,該書分為兩卷,在書中,他把自己對博物學方面的興趣和治療精神疾病的經驗結合在了一起。書中涉及道德與宗教、語言、兒童與「野人」的精神狀態等。但真正的傑作則是第二卷《精神病》。
和達爾文一樣,林賽認為精神失常的人、罪犯、非歐洲人以及動物的精神狀態是相似的。我們可以通過「用牙齒瘋狂撕咬」和「髒兮兮的習慣」等特徵對精神失常的人進行識別。林賽寫道,很多精神失常的人「像野獸一樣吃東西、喝水,他們會撕生肉吃、舔水喝,他們囫圇吞咽食物和填飽肚子的方式都和某些食肉動物相似」。他還認為,他們中有許多人不喜歡和其他人類待在一起,而是寧願和其他動物待在一起,並學習動物的語言等,以便與非人類夥伴進行溝通。林賽提到了一個被稱為「鳥人」的義大利「傻子」,他會單腳跳、用鳥展開翅膀的方式伸展手臂,還會把他的頭埋在自己的胳肢窩下面。每當他受到驚嚇或者看到陌生人時都會發出鳥叫聲。
林賽還提到了野孩子,比如印度的狼孩,據說是由狼撫養長大的。他把他們歸類為精神病患的亞類型。這些人用四肢走路、爬樹,在夜間潛行,像牛一樣舔水喝,吃東西前先嗅一嗅。他們會啃骨頭,拒絕穿衣服,而且不會說話,沒有羞恥感也不會微笑。和他之前的幾代醫生一樣,林賽通過和其他動物類比的方式去理解自己的病人。
著名的倫敦貝德拉姆(Bethlem)皇家醫院經常發生混亂的現象,所以「瘋人院」(Bedlam)這個詞由此得來。這裡的精神病患也會被拿來和動物比較,並對他們進行和動物類似的治療。在1770年醫院禁止普通大眾進入參觀之前,貝德拉姆一直是廣受歡迎的景點。當時,參觀精神病患者被視為一種很好的娛樂項目,例如有位病人一整天都會像公雞一樣打鳴,你還能看見工作人員在醫院裡到處追趕病人。儘管貝德拉姆如同一所關著精神病患的動物園,但它也收治精神正常的人,這些人之所以被託付到這裡,是因為他們的家人認為他們很麻煩或者太古怪了。和動物園一樣,對於較難控制的病患,醫院會扒光他們的衣服,在他們脖子或者腳腕拴上鏈條並鎖到牆上。醫院裡散發出的惡臭和惡劣的條件並不奇怪,加上很多病患的怪異行為,使得這家醫院讓人想起養狗場或者馬戲團。隨著時間的推移,醫院的條件已有所改善,但到了1811年,一位訪客稱該醫院仍在使用鎖鏈和手銬,而且部分不可治癒的病人還「一直戴著腳鐐,他們待他像野獸一樣」。
林賽一直很好奇,因為除了在另外一所英國精神病院擔任醫務官以外,他沒有把自己的研究範圍局限在行為舉止像動物一樣的人類身上,而且他也沒有把動物看作愚蠢的野獸。林賽反而認為,動物也會精神失常,他甚至深信某些患有精神病的人類在智力上還不及精神正常的狗或者馬。《精神病》一書可以說是維多利亞時代精神疾病方面的指南手冊,林賽在其中假設了很多種動物的精神疾病,從痴呆症、慕雄狂到妄想症、抑鬱症等。
林賽還認為動物會表現出很多種被稱為「受傷害的情感」的症狀,並就此到舉了很多案例。例如,有一位鸛鳥媽媽寧願「任由自己」被活活燒死也不願捨棄年幼的孩子;還有一隻紐芬蘭犬遭到主人責罵又被主人狠揍一頓,後來主人帶著家裡的孩子們(狗平常的玩伴)出門時把他關在了家裡,他非常傷心,結果他「有兩次想把自己淹死在水溝裡,不過都活了下來……最後他絕食而亡」。
所有的研究過程對林賽來說都很有價值,這不僅因為他相信其他動物身上發生的精神失常和人類有很多相似之處,還因為這個過程具有一定的危險性。被他稱為「精神缺陷或精神障礙」的現象如果發生在馬、牛或者狗的身上會很可怕,因為這些動物出現暴力或者攻擊行為的原因往往令人費解。在日常生活中,有很多馬、狗和其他牲畜都生活在距離人類較近的地方,而牛或瘋狂到想要踩踏人的馬則會對公眾安全構成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