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於《上海文學》2019年第8期
原題《藤壺》文 | 沙 爽
01
它們被託在一隻掌心裡,向圍觀者們展示。幾顆形如火炬的小東西,手柄部分色澤棕褐,表面呈現經緯交織般的粗糙紋理;上方的火焰凝固成幾瓣堅硬的甲殼,形狀宛若被壓扁的花苞,並向一側微微彎曲。甲殼是灰白色的,邊緣處鑲嵌以鮮豔的檸檬黃,又被寄生的海藻染出些許翠綠。更深的綠意嵌在一層一層的褶皺裡,讓人想起蒼老的佛塔,想起南國山中陡峭的石階,在細雨中驚險地升往天際;想起海底的沉船,有限的船身布滿桅和帆,風從四面八方趕來,它的航線未知,也無處躲藏,而更小的帆就像一圈參差的牙齒,見縫插針地擠滿船舷。
真是讓人驚悸的生物。我想。
這是我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鵝頸藤壺。清晨的陽光澄澈,觀看海上日出的人群尚未散去,場面遠遠算不上恐怖。而這隻被海洋遺棄在沙灘上的微型沉船,再也不會回到海裡,也無法作為哪個人的藝術收藏。時間稍久,那些花苞會裂開,藏身其間的古怪生物也將迅速腐爛。
或許是錯覺,我看見它們正微微悸動。是那些緊緊包裹在花苞裡的海水,在對十幾米外的家園作出最後的回應?還是,那些最早被人類誤認的羽毛正試圖振翅起飛?惶恐襲來,有一瞬間,我覺得它整個看起來真的恍若來自地獄——在中國沿海的許多地方,它們被稱作鬼爪螺,也有的漁民叫它們狗爪螺或海雞腳。但是奇怪的,它的另一個名字,卻是:佛手螺。
這世上,仿佛有一種存在,同時連接起兩個極端:一端通往地獄,一端直達天界。
02
在此之前,我在新聞圖片上看到過它們。作為輕度密集恐懼症患者,隔著屏幕和整個大西洋,我仍清晰地感受到那種驚怖。皮膚上仿佛有電流滾過,伴隨輕微的噁心和暈眩……下意識地,我將兩隻手臂緊緊挽在胸前。
海洋將同一個物種塑造成不同的樣貌。屏幕上的這些生物,甲殼光潔,呈象牙色,邊緣描畫出纖細的灰黑線條。而在微彎向下的內側,則是醒目的橘黃色——看上去真的像極了一隻鵝的頭部,只消有人添上去一雙小而圓的鵝眼就成了。緊連著甲殼的鵝頸部分十分肉感,光滑的黑褐色柱體還帶著些許肉褶,簡直活像……一根膨脹的陰莖,張揚著肉眼可見的淫蕩——事實上,這也確實是一種淫蕩的生物。如果單獨來看,這種生物造型甚至有一種詭異的美感,但是它們密集群居的樣子讓人魂飛魄散:在那根巨大的浮木上,它們布滿了每一寸表面,肉質莖長長短短地披垂下來,新生的部分幾近鮮紅色,像是某種劇毒蘑菇的傘柄……它們顯然已經在大海上漂流了足夠久,久到將一根木頭變成了美杜莎——無數隻鵝頸和鵝頭糾纏在一起,足以造成一種群蛇亂舞的衝擊力。而在密恐症患者的眼裡,密集和毒蛇同樣令人驚恐,它們的結合體造就了恐懼的N次方,而N的數值與密集的程度成正比。為什麼看見美杜莎眼睛的男人會變成石像?當美少女化身蛇髮女妖,她的悲哀、憤怒、恐懼凝聚於眼神,而旁觀者將在她的眼睛裡照見自身的恐懼。這是雙重的恐怖,而恐怖,讓人肢體僵硬大腦空白,成為死亡狀態的短期虛擬。
面對這樣的生物,也就能夠理解,早在三百多年前,它們是怎樣給人類帶來了揮之不去的駭異和荒誕之感。17世紀的英國植物學家約翰·傑拉德,如此描述他與鵝頸藤壺的初次相見:「在多佛和如美之間的英國海岸上行走,我發現了一節腐爛的樹幹,我們將其從海水中拉到幹的沙地上;我發現,這節腐爛的樹幹上,生長著成千上萬深紅色的囊狀物……在另一端長著一隻貝類動物,形狀有點像小面具……打開之後……我發現了赤裸的生物,形狀像一隻鳥;在其他殼裡,鳥身上覆蓋著柔軟的絨毛,殼是半開著的,它即將掉下,這毫無疑問是叫做『藤壺』的汙損生物。」
在傑拉德看來,這種不可思議的生物充滿迷幻色彩,它隱藏在甲殼內部的羽毛狀附肢,尤其匪夷所思。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和冥思苦想,他突然恍然大悟:「它們仿佛在三月或四月產卵;五月和六月就變成鵝,在接下來的幾個月,羽毛日漸豐滿。」他還將附滿藤壺的枯木稱作「鵝樹」(goose tree)。自此而後的眾多博物學著作,沿用了傑拉德的研究成果,在那些著作的插圖中,樹木上結滿藤壺狀的果實,而鵝從貝殼中生長出來,正欲振翅飛走。
03
這天的晚餐桌上有一大盤螃蟹。順便說一句,在一個海產品豐富的城市,比如吾鄉,對螃蟹的稱呼可以細分為若干種類。這盤螃蟹,吾鄉人稱之赤甲紅,蟹殼的前緣布滿鋸齒,蟹螯大而堅硬,暗示其種族生性好鬥而勇猛。
我父親的心情很好。他剝開一隻蟹殼,將之遞到我的眼前,示意我看上面的一個疣狀突起:「看看這是什麼?」
我說:「藤壺呀。」
「是海蠣子嘛!」他狐疑地看我一眼,「藤壺是什麼東西?」
我父親竟然不知道藤壺。但這件事並沒有什麼值得奇怪。雖然年輕的時候,我父親曾在遠洋漁輪上做過海員,可他並不是水手。他的工作是守在電報機前,戴著耳機嗒嗒嗒地發電報,或者接收來自幾千公裡之外的無線電碼。不值班的時候,他被嚴重的暈船症折磨得苦不堪言——有的人天生不適合海上漂泊,無法在這樣的生活中體驗到美感。巨型漁輪的甲板遠離海面,我猜測他根本無暇欣賞海景,也沒有可能發現海中漂浮的一小段枯木之上,那些密集聚居的細小身影。
仔細回想起來,我竟然是在一本與海洋無關的書中,第一次記住了「藤壺」這個詞的。在這本書中,藤壺並未真正出場,而僅僅作為隱喻出現。但是我記住了它,一種過著固著生活的動物。凝止、安靜、堅韌,以不變應萬變。在我看來,這是隱居者的生活。
04
有的生命天生就伴隨多重誤解。外表上披覆堅硬的貝殼,藤壺一度被動物學家誤認為是一種貽貝。後來真相大白,人們卻難以置信——什麼?這傢伙竟然是蝦和蟹的親戚?!
雖然被囚於自身的甲殼之內,但蝦族和蟹類仍享有行動上的自由;而藤壺除了甲殼,還必須以固著的方式生活——作為甲殼綱家族的異類分子,除了生命的最初時光,這個小囚徒都要承受來自自身和世界的雙重囚禁。
據說有人在海邊遊玩,皮膚不小心被礁巖割破,沒多久,皮膚下面鼓出了眾多堅硬的圓錐體,在X光下,整個小腿的皮膚下遍布密密麻麻的藤壺……真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然而事實上,這樣的故事從未在現實中發生,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也絕無可能——如同海藻紮根在礁巖之上,卻完全無需從根須下面的巖石獲取養分;藤壺只不過給人一種類似於寄生的錯覺,但實際上,人家過的是一種自食其力的生活。人的血液無法提供硅藻和其他微小生物,而這些是藤壺賴以為生的必要養分。
正如人類的胚胎攜帶著祖先的尾巴,藤壺的生命初始階段印證了它的真正出身——卵生成在母親體內,並很快孵化出來,像一團團乳白色的雲朵傾入大海。如此微小柔弱的生命,存活的機率難以預知,唯有以數量取勝。英國動物學家希拉蕊·摩爾確信,在不足一千米長的海濱,每年繁育出的藤壺幼蟲,可以多達一百億隻。這些小生靈與所有其他甲殼綱動物的幼蟲都極度相似:降生時攜帶的卵黃囊為它們提供食物和滋養,也使它們懸浮在靠近海水表面的地方。隨著卵黃囊被消耗而縮小,小嬰兒開始在海水中緩慢下沉。它日漸長大,外表同時發生改變,生出遊泳的腿和一對甲殼,觸鬚的尖端也長出吸盤,準備找尋並吸附上此生的家園。
必須找到一個定居的地方,一個堅實的物體,生命才可能繼續。在海洋——這個星球上最大的流體世界中,沒有哪一隻藤壺能夠在漂泊中完成它的全部發育——這簡直類似於某種信仰,或者隱喻。沒有人知道這一設定的起因。為什麼一些人必須有信仰才能活下去,而另一些人並非如此?造物的設定從未給出理由。為什麼有的人福澤綿長,而有的人命運多舛?同樣沒有答案。這些在波浪中尋找家園的幼小藤壺,究竟有多少能夠按時完成它們的諾曼第登陸,又有多少註定消泯在茫茫浪濤之中?秒針嘀嗒,必須趕在停止鍵被按下之前,找到那個堅固的降落點。它可能是海邊的礁巖、漂浮在海上的一截枯木、烏龜的甲殼,甚至是鯨魚的尾鰭或下頜……不是每一個可供落腳的地方都適合定居,勵志讀本給出的榜樣也派不上用處。對小藤壺們來說,留給個體努力的空間是有限的,出生的地點,往往決定了這場找尋的最終結果。
如果條件允許,這些小嬰兒會用帶吸盤的觸鬚尖端一路拉扯著自己,在礁巖間往返巡視。它們像一個個選擇困難症患者,在長達一小時甚至幾天的時間裡,尋尋覓覓,走走停停,猶疑不決。水螅並非天敵,卻是共同食物的劫奪者;巖石表面覆蓋的黏滑植物薄膜也令人生厭……經過反覆的觀察、測評、篩選,最終促使它下定決心的,可能是時間,也可能是來自藤壺群體的無聲召喚——它們釋放出某種神秘的化學物質,在海水中標示出一道明晰的路徑。所謂同氣相求,對藤壺們來說,群居將帶來繁衍的最大收益。決心下定,它將義無反顧,就此於方寸之地度過或長或短的餘生。
05
通常而言,我們習慣相信萬物皆有靈性,生命的智慧貫穿於種族的DNA中。小藤壺是否可以預測出各種宅基地的可靠程度,它們是否可以區分海龜的甲殼與座頭鯨的皮膚?在旁觀者看來,它們的定居決定有時下得過於草率——竟然常有藤壺將終身託付給一隻漂流瓶。作為海洋中的垃圾,在洋流的挾帶之下,漂流瓶可能很快被衝上海灘,隨之終止的,還有藤壺的一生。
或許,相對於古老的藤壺來說,漂流瓶出現的時間實在太短。最早的玻璃出現於五千年前,在此後的時光中,一直作為稀有的飾品存在,至近代才得以普及。而塑料直到19世紀中期才被人類偶然發明出來,藤壺們還來不及將這兩種新事物納入它們的基因記憶。光滑的玻璃曲面,薄而充滿彈性的塑料瓶身,它們試探的觸鬚對之做出怎樣的解讀,我們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挑剔的小嬰兒一旦下定決心,就開始倒立著把自己粘在底基上,腿部豎起,整個身體開始一系列劇變,其過程相當於一隻毛蟲化蛹成蝶。只不過,掙脫繭殼的蝴蝶將獲得飛翔的自由,而藤壺則致力於建造一座小小的單人囚室。生命仿佛反向而行,卻同樣面臨性命攸關的時刻——稚齡的建築師立足未穩,必須時刻當心,萬一被流水衝走,一切都會前功盡棄。
然後,在十二個小時之內,完整的甲殼錐體形成了。區別於有柄藤壺(例如鵝頸藤壺),緻密藤壺們的殼實際上是一個上細下粗的六面體。這是億萬年來自然界演化的精粹,與蜂巢類似,相當於兩個等邊三角形交叉疊合在一起,再將六個頂點連接起來,以此原則構造的建築物,不僅節約建材,而且最是堅固。這個結實的堡壘約等於坦克的底座,上面的蓋板則由四張薄片組成,閉合時上下左右,無一絲裂縫。這微型的坦克沒有履帶,日夜不息的潮水,為它虛擬出隆隆行進之聲。
當潮水退卻,裸露出被藤壺覆蓋的岸邊礁巖——上面密布無數灰白色的小小圓錐,錐體的頂部是平的,看起來像一座座微小火山。四扇門組成的蓋板緊緊閉合,將水分鎖在甲殼裡面。鈣質的硬殼內部,形狀如小蝦般的粉色生物頭下腳上,終生保持倒立姿態。當潮水重新湧來,蓋板開啟,這隻小蝦腿上的羽狀附肢探入海水,濾取它的美食。陽光穿透清淺的海水,這些細小的、有節奏地舞蹈著的羽毛,它們微弱的陰影,在被浸沒的礁巖上四處閃爍,恍若微風拂過大地和樹林,篩碎一地陽光和樹影。
膽怯者才需要精心構築堅實的殼。在自己與世界之間,多重的安保措施往往由柔弱者創造發明。雖然在體外多設置了一道堡壘,但藤壺的小身體上披覆的幾丁質外殼,絲毫也不曾偷工減料。為此付出的能量是加倍的:與蝦蟹們一樣,藤壺也必須周期性地蛻掉它的緊身衣,換上大一號的新鎧甲。難題在於,如何一邊脫換緊身衣,一邊還能添磚加瓦,不斷擴建居所,以容納日漸長大的身體?——這是一項人類至今未能勘破的高難度工藝。或許,藤壺們擁有一套神秘的化學武器,在不停溶解房間內層的同時,又將新建材不間斷地添加到房間的外壁?雙重的安保意味著雙重的成本、雙重的勞作,以及,雙重的技藝。
但是每一種付出都有它的意義。牢固的矮錐體外形分散了波濤的力量,讓具有破壞力的海浪無害地流轉而去。錐體的基部由天然膠質牢牢固定在礁巖上,以致人類必須動用鋒利的刀子,才有可能把它撬下來。所以你看,這小個頭的物種創造了比它大得多的種族也無法完成的奇蹟,在危險的浪擊區成功生存並世代繁衍。如果一隻藤壺的生命沒有被意外終結,那麼它完全可以存活上三年五載。夏季直射的陽光奈何不了它們,冬日的嚴寒也無法對它們構成威脅和傷害。
06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於怎樣的考慮,一種生物決意放棄自由,甘願以囚徒的姿態生存於世?
一種說法是,在漫長的自然史上,生物的進化並沒有明確的方向。 這難道是說,包括人類在內,生物們變成今天的樣子,只是出於偶然? 當藤壺的某一位祖先偶然地在礁巖上擱淺,從而不得不定居下來,在此後的光陰裡,它究竟動用了怎樣的遊說天才,才能說服眾多的同類,共同建居於這相對狹仄的領地? 或者是,一場偶然的災難讓自由的藤壺遭受滅頂之災,只有擱淺定居者得以倖存? 對災難的記憶是否化身為對漂泊的恐懼,從此根植於生命的DNA? 又或者,在某一族類的基因中,天生就攜帶著被動的、避世的因子? ……變故發生的那一刻已消逝於時光的霧靄之間,這進化的謎團至今了無答案。
但還有隱約的暗示,來自它們神秘的遠親——外形像蝦的片腳類生物,生活於五千米以下的黑暗深海,身體幾乎是透明的,以此規避侵害。 這群膽小的隱身者,同時也是傑出的紡織家,可以將天然絲或海藻纖維編織成繭或者網狀。 織物完工,它們生命的大部分時間都會躲在繭或者網中,僅從水流中獲取食物。 明明可以自由來去,但膽怯者選擇了作繭自縛——或許,這正是藤壺們的早期生活? 從漂泊到定居,從自由者到自我囚禁,其實存在著漫長的猶疑、權衡和過渡?
另一位遠親是生殖器碩大的介形蟲。 仿佛正是受到這位親戚的鼓舞,藤壺創造了生殖史上的奇蹟。 眾所周知,地球上最大的雄性生殖器官屬於鯨魚——一頭身長三十米的藍鯨,可以有一根三米長的陰莖,二者間的比例約為一比十。 人類的這項比值略遜一籌,平均為一比十三。 而藤壺,此項金氏世界紀錄的保持者,其陰莖伸展開來,可以達到體長的八倍之多。
面對如此巨大的雄性器官,即便是見多識廣的查爾斯·達爾文,也遏制不住內心的驚喜和震撼,他提筆寫道: 「長鼻形狀的陰莖進化得真奇妙。 」
是天生的傲人性器讓藤壺有了固著生活的資本? 還是,伴隨喪失自由帶來的繁衍危機,迫使生殖器官一再加長? 要知道,除了鵝頸藤壺外,其他種類的藤壺多為雌雄同體,也就是說,它們完全可以進行自我複製,像傳說中的女兒國子民,過一種無性生活,以飲水達成受孕。 但事實並非如此,為了保持種族的多樣性,藤壺們更喜歡依靠伸展的長陰莖打開繁衍通道,而非選擇省時省力的自體授精。
在農田灌溉系統中,水管越長,灌溉的面積就越大。 當藤壺大幅度搖擺著它的長陰莖,拚命向外噴灑精子,其鞭長所及的範圍,與基因傳承的概率成正比。 換言之,長陰莖者的後代更多,這種獎賞和鼓勵會讓獲獎者進一步發展它的優勢……但事情不只這樣簡單,水的世界布滿波濤和暗流,更長的陰莖也將面臨更大的阻力,以及被折斷的危險。 好奇的人類試驗者證明了生物的強大可塑性: 如果把藤壺從安寧的水域移入艱苦的環境中,那些更短小強壯的陰莖更能適應抵抗強勁的水流。 反之,從艱辛社區進入平靜處所,藤壺會讓它的粗短水管逐漸延伸,變成優雅修長的觸鬚——這個過程大約只需要五個月。 總的來說,艱辛和幸福對藤壺而言都算不了什麼,它們能屈能伸,生來就是訓練有素的現實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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