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培田古村和羅威廉的《紅雨》
古村古鎮遊已經熱了很長時間,各處常見遊人如織的景象,也經常看到「中國十大最美古村鎮」等推介信息。政治人類學學者應該關注一下這些存活著的「標本」。這些古村鎮在社會治理的意義上值得深入考察:數百年、甚至上千年以來,這些地方的大量建築沒有毀於兵燹天災,證明當地社會能夠維持基本的經濟、政治和道德文化秩序,人們懂得如何化解社會矛盾,避免嚴重衝突。這些古村古鎮的「軟實力」肯定在相當長時期內是強大的,它們因此能夠安全地生存下來。
與之形成對立的,可能就是一些「失敗」的村鎮,那些物質上未必貧困,但是文化和社會秩序不盡理想的村鎮。那裡居民的生活可能就不那麼安逸,他們可能沒有建造美麗建築的初心,或者沒有能力保衛好家鄉。這些地方的政治文化或者社會治理,與今天的那些「最美古村鎮」相比,到底有什麼不同,值得有心的旅遊者細心觀察。很多古代村鎮的凋敝乃至消失,與當地的社會生態和政治文化不健康有關係。
美國學者羅威廉出版有《紅雨:一個中國縣城七個世紀的暴力史》(2014年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李裡峰等譯)。這本書的大半篇幅研究湖北麻城從元末到整個明清時期的政治文化,試圖借用法國年鑑學派長時段考察的方法對中國古代社會的演進範式提出新見解。當然,羅威廉在這裡專門研究的是具有暴力文化傳統、社會治理失敗的地方歷史。正如他自己強調指出的,在整體上,中國傳統文化「在譴責暴力行為、將人與人之間的和平與和諧共存確立為道德規範方面,要比許多其他文化傳統積極得多。」不過在他看來,麻城以及其他一些地方還是具有長時段的暴力文化,嚴重影響了當地社會的良性發展。
羅威廉對地方治理失敗的上述研究不僅關注到其經濟和社會的根源,也認為暴力文化本身成為了歷史記憶並通過暴力實踐得到延續,並與明清中國安定與騷亂的周期大波動密切相關。對當地的百姓來說,這就意味著「在司空見慣的日常殺戮、殘害和強制」之外,還周期性發生大規模屠殺事件。他特別指出,統治階層對底層民眾的無情剝削和壓迫,甚至限制男性奴僕結婚,固然是社會矛盾加深的原因,但是當地民風好鬥,名門望族之間即便只是存在婚姻糾紛引發的普通矛盾,也不懂得妥協,情願你死我活地鬥爭:「在當地百姓看來,官方通過斷案來解決這類無休止的衝突是不明智的,相反,應該使用武力。在麻城,武壓倒了文。」
網上能看到不少關於福建連城縣培田村的旅遊信息,介紹當地景色和風俗的紀錄片也能在電視裡看到。研究古代民居的建築學者也對該地進行過調查,發表過著述。這個地區存留大量古村鎮,而且培田村這個客家人村落的類型並不是堡壘和要塞型的,這反映出該地區整體的社會安定和睦。培田村現在還保留有六家書院、二十一座古祠,以及一千米長古代商業街。這裡引人注目的特點還包括人工精心修整的公用水系:水渠、水塘和繞行在民居之間貫穿全村的水溝。這裡還有大型藏書樓,雕版印刷作坊,傳授農耕技藝的「鋤經別墅」,以及教授女德和女紅的「容膝居」。
很多培田村值得一提的優點也是羅威廉所研究麻城地區的傳統:培育大家族內部團結,重視道德教化和科舉功名。問題是,羅威廉認為,麻城地區富裕和擁有權勢的大家族自明朝中期一直到民國,大量使用「奴僕」作為勞動力:「楚士大夫之僕隸盛甲天下,麻城尤甲於全楚。」由此形成的階級矛盾異常尖銳局面,成為當地暴力文化的基礎,也使得麻城很多村鎮的社會面貌迥然不同於發展更加和諧安定的地方。
其實對培田村這些「最美古村鎮」的長時段歷史,我們還沒有系統深入研究。如果我們就它們目前的狀況回溯,進而作一項歷史學和政治人類學研究的話,在過去的數百年裡,那裡的社會生態應該是比較和平的。如果得出的結論並非如此,那麼我們正好深化和修正羅威廉的一些看法。
熱鬧的古村古鎮遊再次提醒我們,一個地方的人心風俗決定其命運。顧炎武這樣說過整頓人心的困難:「百年必世養之而不足,一朝一夕敗之而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