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灣
□肖復興
71年之前,即1943年,京劇名伶餘叔巖去世之後,有一位名為凌霄漢閣的劇評家,寫了一篇題為《於戲叔巖》的文章,在當時頗為出名。其中凌霄漢閣先提出一個觀點,伶人學藝,自有淵源,但有善學、苦學、笨學、淺學和「掛號」五種學法之分。
善學,是指先天自己本錢足,而後天又能夠「體察自己,運用眾長」,譚鑫培自己是也;苦學,是指自己本錢不足,但後天能夠勤能補拙,餘叔巖是也;笨學,是指枝枝節節,竭力描摹,卻「不識本源,專研技式」,言菊朋是也;淺學,是指只學得皮毛而淺嘗輒止,王又宸是也(王是譚鑫培的女婿);最末等的是「掛號」,是指那些只有譚派的字號,而無譚派的工夫,「如造名人字畫者,只摹上下欺蓋假圖章」。
這五種學法,儘管他舉例的餘叔巖、言菊朋和王又宸,都說得有些苛刻,但你不能不說他說的非常有意思。不囿於譚派之學,也不囿於京戲之學,對於我們今天學習其他方面的知識和技藝,也非常有啟發。我稱之為「學之五界」。如「掛號」者那樣的混世魔王,學得個博士之類唬人者,如今遍地皆是。淺學和笨學者,自然更是大有人在,這就是我們今天大學畢業生多如牛毛卻難以出真正人才的原因之一。
自古學習都是呈金字塔狀,最終能夠學有成效而成功者,畢竟是少數,這些人都是善學和苦學者。在我看來,除極個別的天才之外,善學和苦學是筋骨密切相連,分不開的,兩者應該是相互滲透而相輔相成的。即便凌霄漢閣所推崇的譚鑫培,也不是盡善盡美,再如何善學,他因臉瘦而演不了皇帽戲,不苦學,也不能夠演出一兩百出好戲來。所以,說餘叔巖苦學自然不錯,但如果他不善學,僅僅是苦學,恐怕也出不了那麼大的成就。
如果還說京劇,善學和苦學者多的是,方才有同光十三絕,有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四大鬚生等群星璀璨。我最佩服的善學和苦學者,是梅蘭芳和程硯秋。梅蘭芳自是沒的說,苦學,養鴿子為看鴿子飛練眼神;善學,更是處處練達皆學問,京劇向王瑤卿學,崑曲向喬慧蘭學,文向齊如山學,武向錢金福學……
程硯秋的水袖,為京劇一絕,當年四大名旦其餘三位未能與之比肩,至今依然無人能夠超出,即便看過張火丁和遲小秋的非常不錯的演出,也覺得和程硯秋的比差一個節氣。將藝術臻化到這種至善至美的境地,是程硯秋善學和苦學的結果。他練得一手好的武術和太極拳,從三階六合的動作中,體味到水袖抖袖的動作不應該放在胳膊甩、膀子掄上,而應該放在肩的抖動,再由肩傳導到肘和腕上,如一個水流流暢到袖子上,抖出來的水袖才會如水的流動一樣美。由此,他總結出:勾、挑、撐、動、撥、揚、撣、甩、打、抖十字訣,不同的方式,可以表現出不同姿勢的水袖。這就是善學。
程硯秋的水袖,不是表演雜技,而是根據劇情和人物而精心設置,每一次都是有講究的,不像春晚水袖舞蹈中的水袖,亂花迷眼,也紛亂如麻,分不清為什麼要水袖甩動,只覺得像噴水池在卯足了勁噴水。據說,在《荒山淚》中,多有兩百多次水袖,風採各異,靈舞飛揚。在《武家坡》裡,卻少得只有四次水袖,但那四次水袖都是情節發展的細節,人物心理的外化,尤其是最後王寶釧進寒窯,水袖舞起,一前一後,翩然入門關門,美得動人心弦,舞得又恰到好處,然後戛然而至。
可惜,年齡的關係,我錯過了程硯秋的舞臺演出,如今還從電影紀錄片《荒山淚》中找補回來,但程硯秋那樣美妙絕倫的《武家坡》,再也看不到了。
肖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