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謁王維墓,誰人不想居輞川?
謁王維墓,誰人不想居輞川?
( 2021-01-08 ) 稿件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草地周刊
王維墓碑後的銘文。
王維墓旁的銀杏樹。 韓浩月攝
韓浩月
今冬又到西安。每次來都行色匆匆,這次待得久了些,有稍充足的時間,可以四處逛逛。住在鹹陽的作家朋友許海濤說,兵馬俑、華清池這樣的地方,起碼看過三遍以上了吧?這次帶你看看一般人尋不見的。他說了幾個地點,說到王維墓的時候,我心裡一動,說:「就去這。」
王維在我心目中,很長時間以來都是個清冷的形象,比起李白的狂放與杜甫的悲愴,他並未給青少年時代的我留下太大影響。可人到中年,突然大愛王維,再回頭念那些句子——「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天寒遠山靜,日暮長河急」,登時腦海裡自動生成畫面,心裡浮躁全無。
海濤兄開著白色越野,從他位於渭河北岸秦漢新城的家出發,過橋越河上了高速之後一路向秦嶺深處的藍田縣輞川鎮出發。2019年12月底,宋人臨摹近十米長的《輞川圖卷》在國家博物館展出,北京一個中年好友微信群裡人頭攢動,踴躍報名要去集體參觀。王維在輞川半官半隱時40歲左右,恰是中年,我明白為什麼他在當代有那麼多中年粉絲了——誰不想居輞川?
手機地圖導航,搜不到王維墓,只搜得到一個名字叫「王維莊園」的地方,到達之後發現,是一個不再營業的農莊飯館。海濤兄胸有成竹,說他每隔兩三年都來一次,一定能找得到,結果一腳油門幾公裡下去,還是沒發現,可見王維墓隱藏之深。等調轉車頭緩慢行駛到一個破舊的工廠大鐵門時,海濤兄的記憶復活了,連續說就在這裡,沒錯。進大門後不過幾百米,車輪碾壓落葉的聲音漸小,我們逐漸接近了王維墓。
一棵高大的銀杏樹率先進入眼帘,樹葉落盡,枯枝戳向天空,沒有昏鴉,需仰視,才能看到樹尖。樹下有一塊碑,上書「鹿苑寺」,碑背面刻文說,銀杏樹是王維親手所栽,樹冠高20米,樹徑1.8米。據《新唐書》《藍田縣誌》記載,「清源寺」建於唐代,毀於唐末戰亂,「鹿苑寺」即為「清源寺」,據傳是王維在母親去世後,將居住的輞川別墅改建而成,但如今也見不到只磚片瓦。這很正常,《輞川圖卷》所繪山川湖水畫面,如今都難覓原貌,一座寺廟,怎能抵擋得住人為破壞與時間摧毀?
王維墓碑距離銀杏樹百米左右。這一百米我走得很慢,有進入另一個時空的錯覺。王維墓碑就豎在那裡,碑面烏黑,字跡大而清晰,除了有些新之外,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在距離墓碑十幾米的地方,我徘徊了幾十秒鐘,但最終還是決定走近它。為什麼不敢那麼快偎近?恐怕內心還是有種敬畏感,對一位偉大文人的敬畏,對歷史與文化的敬畏,當然,是不是還有一些別的未知因素在,就需要更加安靜地思索探究了。
墓碑所在之處,是一片荒廢的草園子。午後的山裡沒有風,冬陽送暖,一片安謐。不遠處的廢舊紅磚廠房高樓危立,樓前,兩名當地人手扶打掃工具,慢慢地說著話。王維的墓碑在此,但他的墓呢?經查才知道,王維墓地約13.3畝,現被壓在廢舊工廠的14號廠房下,原《唐右丞王公維墓》碑石,現在也處於14號廠房的某處,作為建房石料被使用……但可以確定的是,詩人王維的確葬於此處。有碑無墓也好,舊碑難見天日也好,只要地方不錯,人們前來拜謁憑弔,情感就會有個真實的寄託與流向。
想在王維墓碑前留下張照片,拍照的時候,手不由自主地像摟著朋友的肩膀那樣,輕輕放在碑石的背面,手掌傳來碑石被陽光曬過之後又涼又暖的感覺,這算是與王維之手的隔空相握了吧。
再次往銀杏樹的方向走。經過樹下的時候,忽然想到,假若真有超時空並存,時間平行真的成立的話,那麼此刻,王維是否在另一個時空當中,正與我擦肩而過?他大概率是去見他的好朋友裴迪。王維流傳後世詩作400餘首,有30多首是贈答裴迪或與裴迪同詠的,而《全唐詩》收錄裴迪詩作30首,幾乎每首都與王維有關。「好山好水好寂寞」這句話,對於王維與裴迪來說都不成立。因為詩歌與友情的存在,輞川更是強化了王維「精神家園」的屬性。
拜謁王維,心中有片刻激蕩,並無惆悵。有無限安慰,並無失落。王維為官時,已看淡一切,住在輞川不只是隱居,也是一種抵抗,「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不僅是中年心境的體現,也是對人生的通透表達。作為跨時代的同齡人,不需要達到王維境界的高處,哪怕摘得只花片葉,也能得到一種內心的寧靜。
或是與王維剛剛「碰過面」,告別輞川時,透過車窗,看到外面有間名為「輞川人間」的小店,店名四個鮮紅的大字,掛滿蛛網。以為會傷感,但回味了一下自己的心思,發現竟然是用欣賞的眼光去看待的。王維在《偶然作》中寫過,「名字本皆是,此心還不知」,平淡與徹悟的背後,必然也隱藏著淡淡的喜悅。能用接納與安靜的心態,完成這次拜謁,也算我生命裡一次小小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