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人在水中,清代抄本《推背圖》。
攖怒海神,清光緒石印本《點石齋畫報》。
千裡眼、順風耳,祿是遒《中國民間信仰》。
海神,祿是遒《中國民間信仰》。
鄭成功射番鬼,四川綿竹年畫,清代。
《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只聽迷津內響如雷聲,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嚇得寶玉汗下如雨。」猙獰可怖的海鬼,代表著未知世界的力量。海鬼入夢,成為少年賈寶玉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在海中死去的人,精魂不滅,成為興風作浪的海鬼,這曾是人人談之色變的超自然的存在,僧貫休《寒月送玄士入天台》詩:「星精聚觀泣海鬼,月湧薄煙花點水」,讀來凜凜有寒意。海洋是無盡的深淵,曾吞噬無數人的生命,這些溺海而死的人,變成的海鬼卻各不相同。
推潮鬼的苦役
古人認為溺海而死者,沉入海底,化作海鬼,在海中服苦役。最為沉重的苦役,當數推潮鬼,推著海水潮汐來來回回,不得安歇。這種觀念由來已久,南宋洪邁《夷堅志》中說明州有個叫沈富的人,年僅五六歲時,父親在錢塘江溺死,從此沈富多有疾病,請了巫師來看,都說是父親的鬼魂作祟,有一天,沈富的母親夢到丈夫,說死後被錄為潮部鬼,「每日職推潮,勞苦痛至」,要到了一定的年限,才能尋得替代,脫身而去,最後,他還索要草鞋和杉板,是推潮時能用到的。母親焚燒了這兩樣東西,小沈富的病也痊癒了。
這些推潮鬼隸屬於潮神伍子胥,按《三教搜神大全》:「潮神即子胥,人見其素車白馬,乘潮而出。」伍子胥是春秋時期吳國的大夫,被吳王夫差冤殺,死後化作潮神,每年農曆八月十五前後,海潮倒灌,形成錢塘江大潮,越人說這是伍子胥的怒氣所致。
據說生前作惡的人,死後才會變成推潮鬼,類似於希臘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推著巨石上山,到了山頂,巨石就會滾下來,周而復始,無窮無盡。相比之下,推潮鬼的工作就更加直觀了,潮汐運動千萬年來循環往復,宋代詩人方回的《送天目吳君實館越》詩:「試問推潮鬼定知,幾吳幾越幾西施」,推潮鬼成了滄海桑田的見證者。
南宋魯應龍《閒窗括異志》還提到,海鹽縣有一人和兄弟泛舟去東海運貨,不料遇到大風,溺海而死。他的妻子日夜哭泣,有一天晚上,忽然夢見丈夫回來,說:「我今在海潮鬼部中,極苦,每日潮上,皆我輩推擁而來,他佛事祭享,皆為諸鬼奪去,我不可得。」看來,推潮鬼不但勞苦,而且食不果腹。
在東海一帶的民間傳說中,掌管東海海鬼的,是海夜叉。東海的深處有一盤「潮水磨」,是掌管潮水的總閘,專門有一群海鬼推動磨盤,使潮水永不止歇,海夜叉負責監督。而海夜叉又隸屬於龍宮,如此一來,推潮鬼就被納入到龍宮水府的神話體系中了。這似乎是地府故事的翻版,地府中的死者也有類似的苦役。
面對無盡的深淵,人們將杳不可及的海底想像為幽冥世界,推潮鬼維繫著海水的日常運轉。為防止死在海中的親人墮入苦役,吳越地區會用稻草人在海灘上舉行招魂儀式,經過一系列複雜的招魂法術,死者的魂魄就會附著在稻草人身上,然後裝在棺材裡下葬。《舟山漁諺》有云:「嵊山箱子岙,十口棺九口草」,說的便是這種習俗。黃海地區的招魂術則是用一抄網,在海邊潮水中來回打撈,同時口中還默念著親人的名字,抄網裡有撈中的小魚小蝦,便拿出來收好,與死者的衣冠一起下葬,人們認為死者的魂魄已經附著在這些小魚小蝦的身上。
水手遭遇海鬼
為了驅逐海鬼,船上還有相應的神職人員,負責驅鬼。船上空間有限,且事務繁多,故而沒有專職的驅鬼師,而是由水手兼職。他們平時在船上勞作,各司其職,一旦有了情況,就要輪到他們登場了。
海上忽起風浪,海盜們會認為這是尿婆在作怪。王大海《海島逸志》說尿婆「形如婦人,有翼如鳥,棲於船桅之上」,只要尿婆落到船桅上,就有大水從桅杆落下,頃刻灌滿船艙,若不及時處理,船就會沉沒。尿婆是廈門一位水手的妻子,該水手經常打罵妻子,妻子不堪忍受,投海而死,死後怨念不散,變為厲鬼,她為復仇而來,想把她的丈夫淹死,只要她一出現,海上就有烏雲密布,大雨傾盆。這種海鬼更像是海上暴風雨的化身,災害從天上來,船中負責安置帆索的工種叫做阿班,是整條船上可以攀到最高處的人,他與妖魔直接交涉,完成驅魔的儀式,「船中登桅安置帆索者,名曰阿班,則速命其赤體登桅,肆罵穢語,則飛去。」面對不可控的自然之力,水手們採取了激烈的對抗方式。
荷蘭漢學家高延在《中國宗教體系》中提到了阿班驅逐尿婆。他稱尿婆為pissing woman,阿班驅逐尿婆,也即驅逐狂風暴雨的威脅,在驅逐巫術完成之後,阿班將得到一個紅包,而在平時,他還是普通水手,做巫師只是臨時客串。早在幾百年前,福建一帶的海面,船來船往,一派繁忙的景象。閩人以海為生,海船上,都會有這樣一個精通巫術的阿班,由手腳麻利的年輕人充當。有些大船還設有正副兩個阿班,按《明清史料》丁編的《部題福督王國安殘疏本》中所列,康熙二十二年臺灣鄭氏開往暹羅的一艘大船中有「阿班謝鼎、副阿班陳才」。阿班平時沉默寡言,到了烏雲遮天之際,他會爬到桅杆頂端——全船的制高點,用最惡毒的咒罵向著空中攻擊,與平時判若兩人。
明代黃衷的《海語》中又有鬼船之說:「海舶相遇,火長必舉火以相物色,日影西向,或三或兩,帆檣樓舵,首尾間缺,下上欹側,掠浪衝突,此舉火而彼不應者,知鬼船也。」鬼船的傳說中西方皆有,指的是在海上漂流,卻無人駕駛的船,人們認為這是溺水而亡的鬼魂在操縱,航海時遇到鬼船,則是不祥之兆,或有翻船的風險。見到可疑的船隻,帆桅等部件有殘缺,傾斜著身子橫衝直撞,便有可能是鬼船。船上的火長舉火為號,對面船沒有同樣舉火回應,便是鬼船無疑。因為鬼是不敢舉火的。這時,火長就要「披髮擲米拋紙而厭勝之」,據說這樣就能不受其害。火長一職,按明代張燮《東西洋考》所解釋,「司針者名火長」,即負責查看針路方位,指揮水手開船的頭目,按《海語》所說,火長除了指揮航行,還要觀察對面來的船是不是鬼船,及時作出判斷。
惡鬼的成神之路
有些神通廣大而又作惡多端的海鬼,尋常的巫師難以將其制服。《封神演義》中有惡神申公豹,到處挑撥是非,終因作惡多端,其肉身被元始天尊拿去堵了海眼,死在海中,後來由鬼而封為神。姜子牙說申公豹「身雖塞乎北海,情難釋其往愆。姑念清修之苦,少加一命之榮。特敕封爾執掌東海,朝觀日出,暮轉天河,夏散冬凝,周而復始。」分水將軍之職,似乎與推潮鬼有相似之處,但除卻《封神演義》,申公豹這個東海分水將軍在東海一帶卻籍籍無名。
媽祖故事中有媽祖降服二嘉之事。相傳嘉應、嘉佑本是兩隻海鬼,在海上興風作浪,沿海百姓不堪其苦,《天妃顯聖錄》中提到了嘉應和嘉佑:「時有二魔為祟,一曰嘉應、一曰嘉佑,或於荒丘中攝魄迷魂,或於巨浪中沉舟破艇。」後來嘉佑在一艘海船上遇到媽祖,被媽祖用符咒鎮壓,動彈不得,嘉應見勢不妙,逃到海邊的山上,媽祖追到,施法掀起了塵霾,任憑嘉應怎樣騰躍,也無法從中逃脫。於是二怪心悅誠服,願意歸順正道,被媽祖收為護法神將,搖身一變,進入水闕仙班的體制內,協助媽祖在海上扶危救難,「凡舟人值危厄時,披髮虔請求救,率得其默佑。」這二位的尊容,「如陰曹鬼形」,實在不敢恭維。青面獠牙的形象,帶有濃烈的巫風,象徵著海洋的暴怒與兇險。
海鬼進入水闕仙班,應是媽祖信仰不斷提升的結果。自明代以來,沿海地區的地方俗神、鬼怪,乃至舊有的海神龍王,都成為媽祖的屬下,地方性的水神晏公,也成為媽祖的大總管。這是沿海地區民間信仰的一次大整理,媽祖收服了一些海鬼、俗神,組建了龐大的水闕仙班,比如福建湄洲媽祖廟有十八位陪神,其中有四海龍王、寧波茅竹五水仙、莆田木蘭坡三水神,泉州林巡檢、廣東二伏波將軍,晏公總管,以及嘉應、嘉佑二怪。
與嘉應、嘉佑類似的,還有千裡眼、順風耳,這兩位據說也是海鬼,在海上興風作浪,二者的形象皆青面獠牙,猙獰可怖,千裡眼手搭涼棚向前觀看,順風耳則手放在耳後,作側耳傾聽狀。後來被媽祖降服,也成為護法神將。也有觀點認為嘉應、嘉佑與千裡眼、順風耳是同一故事的不同變體,因而分裂出不同的名字,這似乎有一定道理。
海鬼歸正,也是海濱百姓喜聞樂見的故事,海上討生活的人,更願意惡鬼都棄惡從善,海上變為坦途。
形形色色的汆來神
在海難中死去的人,有的還成為區域性的神祇。比如元代延佑年間的《四明志》所記的助海顯應侯廟,助海顯應侯姓孔,是寧波象山童翁浦人,排行第七,人稱孔七,性情剛烈,鄉人對他頗為忌憚。後來孔七渡海時死在海中,有一個叫劉贊的人,夜裡夢見孔七對他說:「上帝錄吾善,命為境神,已籍水府,吾屍泛於沙浦,君能收葬,創數楹,俾有棲託,必為民利。」第二天,劉贊按照夢中所說的方位去尋訪,果然在某處沙灘上發現了孔七的屍體,便為其安葬,還就地立了祠廟,從此孔七就成了當地的俗神。
有一些死於海難的人,屍體漂到了岸上,人們見了,多將其尊為神明。在東海島嶼的媽祖廟中,常見此類陪祀神,有的稱之為神醫,因其身上帶著藥箱,有的稱之為書生,因其書生裝扮,有的稱之為將軍,因其身穿戎裝。還有的善於捕魚的船老大,死後被尊為漁業神。還有一些有名的人物,在海中溺死後,也被人們尊為神明。比如唐代詩人王勃,在瓊州海峽溺死,死後被人們尊為「水仙尊王」。像這類溺海而成神的人,在舟山群島稱之為「汆來神」,即水上漂來的神明。汆來神善於託夢,在夢中與人交流,要求當地人為他立祠廟。
枸杞島幹斜村的天后宮,有一位陪祀神,該神只在此村,別處未有,當地人稱之為「老先生」。傳說清代有漁夫在此海釣,有魚咬鉤,卻釣上一顆骷髏頭,驚駭之下,趕緊扔回海裡,漁夫換了地方重新開釣,結果又釣上了這個骷髏頭,一連數次。漁夫吃驚之餘,認為骷髏這是有求於己,於是就地安葬。過了不久,骷髏夜裡給漁夫託夢,漁夫便為其立了神像,據說可以求醫問卜。
清光緒年間,黃龍島曾有漁民網到一具屍體,是個醫官模樣的人,已經氣絕身亡。當時島上正鬧瘟疫,人們便以為是天降神醫,來解除瘟疫。人們將屍體安葬,並將其當做醫藥神來供奉。此墓旁有一片何首烏,人們拿來治病,居然有不少人得以痊癒,人們不知道他的名姓,便借用何首烏之名,稱神醫為何老相公。
閩南地區將這些無名浮屍稱為「好兄弟」,在漁民們看來,「好兄弟」能保佑航海捕撈的平安。因海難而死的冤魂有很多,廣東有一百零八兄弟神,說的是一百零八名男子乘船到南洋謀生,不料遇到海難,全部身亡,後人稱之為昭烈一百零八兄弟神,一百零八之數,可以看出當時海難的慘烈。人們追認死者為神明,亦是對生命的敬惜珍重之意。
在東南沿海的方志當中,諸如浮來廟、天醫廟、靈丹寺等地名,多是汆來神留下的蹤跡。與此同時,汆來神也見證了古人海上活動的真實歷——在漫長的海岸線上,人們曾前僕後繼,向海洋進發,有的人沒能回來,死後卻仍在守護一方,維繫著海島日常運轉,負責保駕護航,療治疫病,抵擋海盜,平息災害。他們恪盡職守,統領著海水、島嶼、礁石和沙灘。
人鬼之辨
海鬼是人們觀念中的產物,當觀念照進現實,人與鬼的邊界竟也發生了互滲。《清稗類鈔》中記一寧波人,水性極佳,諢名叫做張海鬼。他生活在清代光緒、宣統年間,「能竟日夜居水中,人稱之曰海鬼,又擅拳勇,時持尺刃入海,與水族鬥,輒殺之,曳以歸。」張海鬼還說海中有山谷和林泉,一如陸地,海底森林中還有吃人的巨蟹,他還看到過有海中怪物互相爭鬥,這樣的潛水高手,能力異於常人,也被人們稱作海鬼。
還有些祭祀儀典,由人扮成海鬼,按照想像中的海鬼,進行自我塑造。比如吳越地區有一系列祭祀海鬼的儀式,張岱《陶庵夢憶·及時雨》:「壬申七月,村村禱雨,日日扮潮神海鬼,爭唾之。」據說這樣就可以下雨。該習俗在江南地區多有沿襲,魯迅《朝花夕拾·五猖會》也寫道:「因為禱雨而迎龍王,現在也還有的,但辦法卻已經很簡單,不過是十多人盤旋著一條龍,以及村童們扮些海鬼。」在這些祭祀儀典之中,人們唾棄戲弄海鬼,認為海鬼會被激怒,便會降下大雨,這當屬古越人巫風的延續。
也有些外來客被描繪成海鬼狀,獨特的外形,比如葡萄牙曾被稱作紅毛國,其人毛髮偏紅,故名。再加上「高鼻深目」等特徵,與傳說中的惡鬼相似。又乘船從海上出沒,如履平地,訛傳為海鬼,是明清時代屢屢提及的所謂的紅毛鬼、洋鬼。清代的四川綿竹年畫中有《鄭成功射番鬼》,有兩個荷蘭人從海裡冒出來,儼然鬼形,鬚髮翕張,雙目如雞子,嘴裡還叼著刀,實在可畏。鄭成功乘船突進,在船頭張弓搭箭,射向荷蘭人。與之相似的,還有所謂的羅剎鬼國,按鳩摩羅什所譯《妙法蓮華經》云:「若有百千萬億眾生,為求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珊瑚、琥珀、真珠等寶入於大海,假使黑風吹其船舫,飄墮羅剎鬼國,其中若有乃至一人,稱觀世音菩薩名者,是諸人等皆得解脫羅剎之難。」吃人的羅剎鬼,似乎是海島食人部落的生番,或認為其地在錫蘭,即今斯裡蘭卡。
這些所謂的海鬼,與傳說中的海鬼相映成趣。人為模仿的海鬼,乃至西人奇異的貌相,即是觀念投射出的影子,這使得海鬼獲得了形體,蠱惑視聽,又使觀念得以加深——「原來海鬼就是這個樣子」,人們更加深信不疑。
□盛文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