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之一:照魚
曉 泉(筆名)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下放到贛南北部山區洛口麻田大隊青音村。這裡山高林密,凌雲山海拔1454.9米,西北臨永豐、樂安縣,綿綿蔥嶺之下有一塊約200多畝的難得盆地,高排河從中穿過,為了通行、放排(水裡運輸木材)兩不誤,河上架了木板橋,橋兩岸有數株百年大樟樹,河對岸馬腦塅也有100多畝水田。出工哨聲響起,早到的社員便在大樹下聊天,等大多數人到了,第3聲哨響,隊長起身吆喝大家下地,後到的就要扣工分了。
回想下鄉期間,在某項技能先向農民學習又超越之的莫過於「照魚」。「照魚」是當地土話,形象簡潔。今天要理解需用文字來描述:每年春季3~4月份是插秧前的準備階段,農民把一丘丘水田耙得平如鏡面,入夜,泥鰍、鱔魚從冬眠的泥土裡鑽出來,舒服地躺在淺淺的水面上數星星望月亮。這時,勤勞聰明的人點燃帶有松脂的薪柴,將漆黑的天空照亮一小塊,手持夾剪,瞪大眼睛搜尋,熟練地把一條條鰍魚夾入魚簍,待薪柴快燃淨前趕忙回家。一般每個村只有5-6個人才會「照魚」,「照魚」人不但要有技能、膽大,並且還要不信邪。瀰漫黑夜,田野裡星星點點火光,人們不但畏懼狐仙蛇精,想起幽魂鬼怪,更是杯弓蛇影,鑽進被窩蒙上頭還發抖,哪敢出去「照魚」。
跟著「照魚」人做義工挑薪柴,不出幾個回合,我便掌握了「照魚」的整個過程。我精心準備燃料、工具:1、尋找過度刮松脂後枯死的松樹,劈成小塊;2、在鐵匠鋪定製夾剪、魚插(3個鋼叉,可以套長柄,像古兵器長戈),有長柄的鐵盞子(點燃的薪柴裝在裡面);3、請篾匠做了稍大的魚簍、扁籮。我還備有城裡買的雲南白藥。
吃過晚飯,我和弟弟便出發「照魚」了。弟弟交叉背了2個裝滿松柴的扁籮。我左手舉鐵盞子,右手持夾剪,腰帶把魚插和魚簍左右固定。現在想來真像裝備齊全的2名特戰隊員。
早春夜晚赤足下水田,冰冷刺骨,但我們是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紅衛兵」,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是我們戰勝一切困難的法寶。光環映照下,看到一條又一條肥美的泥鰍、鱔魚懶洋洋地躺著,興奮驅趕了寒冷,喜悅忘記了畏懼。我用夾剪快速把近處的泥鰍夾進魚簍,眼角掃瞄到稍遠處狡猾的鱔魚正將頭鑽入泥中,我取出魚插一下字把鱔魚從泥水中叉上來。我們一丘田一丘田地分割捕捉,越走越遠,魚簍越背越沉,扁籮越背越輕。遠處傳來的吠叫聲才提醒我們,2個扁籮空空的,只能借鐵盞子餘火,深一腳淺一腳摸回村子。極度疲憊回到家,將魚簍裡的戰利品倒入木桶,泥鰍們擠在水桶中「唧唧」聲不知是歡叫還是呻吟?我和弟弟極快地衝洗完畢,倒頭酣睡。
清晨急促的出工哨聲催我起床,匆匆澆冷水擦擦臉,跑去出早工。調皮鬼指著我的臉對其他人說「看大熊貓!(松火把我的眼袋燻成一雙大黑圈)」,眾人鬨笑。
晚上我們過橋直接往馬腦塅「掃蕩」。這裡的土質肥份稍差,魚身色澤土黃,瘦長,但肉質更鮮美。這片沒有「照魚」人光顧過的初女地,泥鰍的數量更密,我們聚精會神地把泥鰍「請」入簍裡。
曠野中的一團松火引來「不速之客」---蛇,一條數尺長的花蛇貼著水面竄到鐵盞旁,嚇得我叫起來,弟弟說「不怕,是水蛇,沒有毒。」我鎮靜下來,瞄準它的「七寸」果斷夾緊,花蛇本能地用尾巴纏繞我的手臂,感覺手臂冰冷冰冷,蛇身將手臂越箍越緊,我咬牙把夾剪往鐵盞上烤,慢慢地它的尾巴鬆開來了,我也驚出了一身冷汗,隨手把它摔出老遠。最刺激過癮的是沿著引水渠追逐鯰魚,一尺來長圓滾滾的鯰魚非常機敏,我們剛上水渠就照見它了,它悠哉遊哉慢慢地往前遊,我們一靠近,它反映快速,像蛇一樣往前竄,我趕緊抽出魚插,估算提前量,迅速扔出去,運氣好也能命中。好笑又好氣的是:有時快速前竄的鯰魚就像安裝了雷達感應器似地突然掉頭回竄,眼睜睜看著它笑眯眯的從我們身邊溜走,扔出的魚插已經深深地插在前方渠底,有時叉尖都折斷了。
這個季節也是油菜收穫時,弟弟在開墾荒地(隊裡按人口分配了地點、面積)種的油菜大豐收,在榨油坊換了20來斤菜油。父親在年初已經落實政策「解放」了,就近安排在大沽公社工作。為了讓父親能夠品嘗這野生的美味,我們把水桶中養去泥沙雜質的泥鰍撈出來瀝乾,弟弟把它粘上薯粉,入鍋炸得金黃透亮、香味撲鼻。天未亮,我翻越三鄉交界(黃陂、小布、大沽)的連綿大山,中午趕到大沽給父親,同事們看到都挺羨慕。鬢髮花白的父親很欣慰:年少的我們兄弟不但能自食其力,還懂得感恩呢!
知青往事之二:捕狐釣龜
曉 泉(筆名)
1972年我轉點石上公社蓮塘大隊瑤前排村,村後高峰——佛寨,山不高,海拔142米,但凌空而起,在山峰上極目南望,數十裡外梅江河宛若玉帶,棟棟房屋如小小火柴盒。
從這起,包括翠微峰在內,連綿20多公裡,山峰林立、危巖排空、奇嵐如畫的典型丹霞地貌引人入勝。流傳當年神仙「楊救貧」為了幫助寧都黃陂一帶的百姓,用咒語驅趕這些灰黑色象豬一般的巖石往東海滾去,到了安福與石上交界處,坐下抽了袋煙,這些石頭不見了,問路旁村婦「看見一群豬嗎?」,村婦答「冒有,只看見一堆石頭。」話畢,滾動的巖石立馬停下來,形成了如今的奇峰異石。佛寨(又名龜山、龜嶺腦),堆翠擁螺,如佛之頂。山腰中間裂開直條縫隙,古人鑿石成徑,登爬而上,山頂有突巖向南伸出數米形成天然屋頂。清末民國初,寧都私塾學院蒙館盛行。蓮塘有青年才俊邱璧、邱珍、邱和鳴,合稱「寧都三邱」(仿清代「寧都三魏」)。才俊們在佛寨利用天然屋頂蓋起了房舍,開山塘,植茶樹,種菜養雞,辦學館。山門一關,仿若世外桃源,入世出世一念之間。學生家長、周邊士紳定期送米、油等食品、用品上山。稍後,鄰近的牛背騎山、雲龍山、蒙山也建了學館,幾可與清代翠微峰「易堂九子」相比。「三邱」中的邱璧,民國時在江西省府任要職,月薪120元(銀元),當年省府已經確定全省設立八所中學,邱璧為了力爭在寧都增設省立第九中學,舍省府官員職位回家鄉任第九中學校長,創業艱辛,事事親力親為,月薪只有80元(銀元),但寧都「文鄉詩國」的盛譽正是這一代代人傳承的結果。邱珍長子邱椿(又名邱大年)清華大學畢業後留學美國,獲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哲學博士,回國後任北京大學教育系教授,是中外聞名的教育家,懂七國語言,據說教過周總理的德語。1966年病逝後葬在佛寨,可惜文革期間被造反派毀了。
當年我在隊辦企業任會計和技術員,佛寨是我們的多種經營生產基地,有4個社員長年吃住在那裡。我指導他們種茶樹、柑橘、花生、西瓜等經濟作物,我們手工加工的茶葉直接送外貿公司出口。縣外貿公司、土產公司還請我到外地參觀學習。
一個偶然的機會,石上供銷社通知我去贛州學習烤菸技術,說我已經是石上供銷社的多種經營指導員,工資由縣土產公司撥到供銷社,每月36元,出差補貼由石上供銷社發給。事後得知:大隊黨支部推薦的是另一個人,但供銷社負責多種經營的幹部了解到他抽調公社宣傳隊下鄉時,吃飯還要隊幹部到床上叫醒,所以直接向縣公司推薦了我。「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這名幹部姓廖,是黨員轉業軍人,雖然編制是國有頂編臨時工,但直爽有擔當,又任供銷社黨支部委員,供銷社主任是農村出身的老幹部,非常器重他。我在供銷社工作的3年裡,一直以知遇之恩努力工作,多種經營和農副產品收購部是同一個部門,國家對商業部門考核的四大指標之一就是農副產品收購,那3年指標年年遞增,但我們一直是提前超額完成,年年評為地、縣、社先進集體和個人。
在收購部接觸到幾個常來出售獸皮的獵人,引起我極大興趣,捕狐釣龜的技能就是那時學到的。捕獲中小型野獸一般有3種方法:1、放「彈子」(用豬網油層包裹雷管炸藥,外形像一個丸子),野獸聞著香味,張口咬時爆炸;2、裝鐵夾,在野獸出沒處固定鐵夾,上面按原樣覆蓋(有點像埋地雷),野獸晚上出來覓食,踩中鐵夾,鋒利交錯的犬牙便緊緊卡進腿骨;3、放「三步倒」(劇毒氰化物):①用光滑的竹筷插入融化的石蠟,抽出、稍涼、褪出,即成空心蠟囊。②將氰化物入蠟囊,用融化的石蠟封口。③將蠟囊小心的插入泥鰍肚中。放在野獸覓食處,野獸聞著腥味,張口咬時,蠟囊碎裂,氰化物噴出,即刻封喉窒息。前二種方法易誤傷人不安全(甚至傷著獵人自己),而且會損傷獸皮,獸皮的經濟價值遠高於獸肉。後一種方法相對安全,並且不會損傷獸皮。
冬季,下班後騎自行車回到瑤前排,夜幕快要降臨。我在佛寨山下冬閒田搜尋狐狸的足跡,我已經能夠分辨狗與狐狸的不同爪印,狗爪圓,狐爪尖。蓮塘大隊及周邊10餘村均無獵人,每年狐狸對花生、紅薯等瓜果的破壞,令村民心疼卻無奈。多次的捕獵經驗讓我悟性大增,我們這一帶的狐狸主要以中小型獸為主:
數量最多的俗稱「白面子」(白猸),個小,褐灰色,額頭有二條白眉,皮毛頗佳,常用以製作高級皮領出口換外匯。狐肉營養豐富有大補,加米酒、蔥姜蒜,煸炒去騷味,然後與糯米同煮,冬天食之,禦寒特佳,夜間都不用解小便。白猸食性雜,葷素皆吃,夏秋吃花生、紅薯等瓜果,冬天則下田捕食已經冬眠的泥鰍。我最多的一次捕過3隻白猸,當然也有撲空的時候。我通過看書和實地勘察,找到了撲空的原因:晚上,最早出來覓食的動物是藏在附近的田鼠,它發現了誘餌,高興的「吱吱叫」,它不會在現場吃,而是搬回洞儲藏起來過冬。而白猸為了安全,一般夜深人靜才從山上下來,等它下到田裡,誘餌已經被田鼠們搬空了。後來,我參照「地雷戰」的方法,在布放誘餌時,用線穿進泥鰍嘴裡,再綁在旁邊樹枝上或者插在田裡,把線埋入土中。這樣,田鼠們左搬右搬搬不動,警覺起來,盤桓一番,戀戀不捨地撤走了。這樣等白猸來了,便有吃的了。
還有果子狸,尾巴很長,一般不下田,「中招」後會找地方藏起來,有一次,我已經確定誘餌給它吃了,但低頭四處搜尋就是找不到,後來無意中抬頭見它掛在1米多高密密的樹枝上。據說,老虎「中招」後臨死前也會找一處石壁或大樹幹仍威風地靠立。加深了我對俗語「虎死不倒威,狐死無人曉」的理解。還有一次,僅有一戶人家的小村子,住民告訴我,有隻金黃色的黃鼠狼經常偷他家的雞。我查看了爪印,放好誘餌,第二天天未亮,誘餌沒有了,但始終沒有找到這隻黃鼠狼。幾天後,這戶人特意來感謝我,說已經沒有黃鼠狼來偷他家的雞了,並且在附近水溝的過橋板下發現了這隻死去幾天的黃鼠狼。我算領教了黃鼠狼的狡猾,也可惜了那張極好的黃鼠狼皮。
最名貴是貉,學名:狗獾。它體胖尾短,棕灰色,品相極好的也有棕紅色,村民們形象地稱它為「短狗」。貉皮最珍貴,一張上等的貉皮收購價30多元(可抵當時農民人平1年的口糧錢),毛可制筆,脂肪煉油可以加工成名貴護膚品和燒傷藥。一年冬天,水庫抽乾了,庫底餘水有小魚蝦,我發現庫底淤泥上有大狗般的爪印,還有咬碎的泥鰍。正思索著,突然似乎聽見叫聲,我尋聲往牛背騎山巖望去,山巖半壁上,落日的餘輝照著一頭粗壯的貉正往這邊眺望,晚霞映得皮毛棕紅髮亮,我驚喜異常,忙沿著淤泥放好誘餌。次日天未亮,我興匆匆趕到水庫,簡直驚呆了:這隻兇猛狡猾的貉,把已經吃進嘴咬過的蠟囊吐出來了,一路上還有嘔吐的青蛙、魚蝦,淤泥上有一片掙扎滾動的痕跡,溼漉漉的爪印一直通往山巖下茂密的叢林。雖然感覺很可惜,但我還是挺佩服它。
另外還有一些冬茅老鼠、狸貓等小動物,皮子質量差,一般不去關注。
我從收購獸皮積累的實踐經驗和書籍中了解到:野獸的絨毛是立冬後從尾腰部往上長,到寒冷的冬至就基本長到頸部了,這個時候獸皮的等級基本可以達到一級。立春後隨著天氣轉暖,野獸的絨毛開始從頸部往下褪,獸皮的質量就差了。為了增加經濟效益,更重要的是保護珍貴的野生資源(它們的繁殖期一般在3-6月),我都是在每年的11月到次年的1月去捕狐,一個捕狐季節可以收穫20-30來張獸皮,獲得業餘收入2-3 百元。除了補貼家用外,我購買了紅樓夢、三國演義、普希金文集等中外名著書籍和添置用品,提高我的精神和物質生活。我買了帶拉鏈的軍用絨衣褲,冬天下鄉騎車熱了,可以在車上解開扣子拉開拉鏈,舒服極了。
夏天日長,公社水電站的朋友教我釣龜(甲魚)。釣龜最好選中午炎日當空時,用縫衣針穿好線在針中段一抽,在竹竿上扎牢,然後把縫衣針穿進一片新鮮豬肝內,像釣魚般放到水裡,鮮豬肝的腥味很快引來貪吃的龜,一口把豬肝吞下去,縫衣針便卡在喉嚨裡,越掙扎越緊。這時不能急,不然,龜奮力掙扎,往往把線扯斷。要慢慢收線,待龜疲憊了,再拖上岸。
星期天回到家,我顧不得酷暑炎熱,在瑤前排搜尋著一口口魚塘,放牛的權通大伯看見了,問我做什麼?我告訴了他,他指著身邊的魚塘「我看見這口塘就有2隻甲魚」。為保險起見,我在塘四條邊插了4根釣竿。與權通大伯在田埂上嘮了一會,權通大伯突然興奮地叫「冒泡了」,我緩緩去收竿,嗨!2隻甲魚全釣起來了。
權通大伯驚奇地說「只聽說過古代姜子牙用直鉤子釣魚,今天還親眼見到直鉤子真能釣到魚!」。成功激起幹勁,我又到大田旁的水井插了2竿,既然釣起1條大拇指粗的鱔魚和1條老鯽魚,雖然沒有釣到甲魚,但還是很高興。
一般來說,釣到的甲魚等都是趁新鮮改善家裡的夥食。這一年夏天,妻子快臨產,按農村說法,產婦臨產前不宜吃甲魚。我便將釣到的甲魚放入大水缸養起來。兒子出生了,水缸裡的甲魚還生下7、8個甲魚蛋。我小孩長大後,告訴同學們,小時候常吃到野生甲魚和狐狸,特別是野生狐狸,同學們都不相信呢!
上山下鄉運動結束後我調回城裡,雖然回城後再沒有捕狐釣龜的業餘生活了,但它在艱難時期給我帶來的物資享受和生活樂趣簡直妙不可言。
作者:曉 泉(筆名)
來源:知青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