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靄亭
面對勢不可擋的應試教育狂潮,看著一簇簇蓓蕾飽受折磨摧殘,便常常回憶起我的那段最幸福的為師時光:1999年9月1日——2001年7月30日。
那時,我在一所偏僻的農村學校任教,心憂心痛的是輟學生年年增多,初中一年、二年裡,每班就有三分之一的學生離開學校,到了初三,教室大顯空空蕩蕩,好的是有一大批覆讀生湧入,教室裡便又擁擁擠擠了。
學生之所以輟學,多是因為家境貧寒且學習成績甚差。名目多多的亂收票子,難負其重;講分數排名次的應試教育,倍有壓力。人間的冷酷和殘忍讓幼稚的心靈飽受創傷,如同剛剛萌出的花蕾遭到嚴酷的風霜,輟學便是不難理解了。
那些日子,我悲哀,我憂慮,我苦悶,我憤怒,我無奈,如同困在籠子裡的野獸。1999年暑假裡的一天,為師之心再也忍受不住蹂躪和折磨,便來了勇氣。
我大步走進學校領導辦公室,一口氣直言了自己的想法:「暑假開學,最差的初一新生獨立成班,我來帶;教育教學,你們別幹涉……」真要感謝校領導的開明和大度——他們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頓時,我的心上像掀掉了磐石,身上如掙脫了鎖鏈。此後的幾個晝夜,又起草了一份厚厚的課題研究報告《農村初中後進生的培養與研究》,呈於市教科所。
1999年9月1日,開學的第一堂課,500名初一新生中成績排在尾巴上的39名學生坐進了一個教室。我走上了講臺,用一個個鮮活的例子告訴他們,要自信,別自卑,要自強,別自嘆。努力學習,全面發展,身心健康,做事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家長、對得起社會,即使成不了大才,但一定要成為好人……同學們張仰起臉笑了,像一朵朵燦爛的花朵。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和任課老師們齊心努力,愛心感染,讓學生感受溫暖而萌發進步之願;改革教學,讓學生快樂學習而嘗到成功之甜;善於發現,讓學生展示其長而享受自我表現之樂;精心安排,讓學生大開視野而感悟多彩生活之趣——
我們首先讓學生感受到愛心之暖:有的學生衣單薄,我們拿來了自己孩子的厚衣,有的學生頭髮長了,我們找來了理髮工具;飯後,多去教室裡與學生聊聊天,睡時,常去宿舍裡給學生掖掖被;同路而行,拍拍他們的肩,遠遠看見,向他們擺擺手;課堂答問,只有暖語,絕無冷言,課後輔導,只有循循善誘,絕無急厭躁煩……
我們大膽改革教學,因人施教:刪簡教學內容,補習小學學習不足,每晚練書法一頁,讀美文一篇,唱歌曲一首,音、體、美課保證正常正規,每天下午固定一節課外活動,課堂多讓學生質疑、解疑、板演、討論和辯論,作業布置少而精;每學期只有期中期末兩次考試,簡化試題,降低難度,不排名次……
我們對全班學生進行觀察和調查,發現他們大都有著各自的閃光點,或愛勞動,或講衛生,或作業認真,或寫字規範,或愛唱歌,或喜美術,或樂運動,或長書法,或擅朗誦等。於是,我們便給他們多多提供機會,讓其在班內、校內、縣內展示其能。同時,班級還組織了籃球隊、足球隊、桌球隊和書法、唱歌、舞蹈、朗誦等興趣小組,於是,班級風貌為之一新。
這裡不妨擷取幾個鏡頭:學生入校的第一天,我們便把臥睡於校院牆角多年的水泥桌球臺架立在了教室門口,課餘對打,引來了層層圍觀者;校國慶聯歡會、澳門回歸歡慶會,全班學生的合唱《小草》、《七子之歌》,令全場師生刮目相看;定期舉辦的班級美術、書法、作業、手抄報展,多次參加縣、校的運動會、徵文比賽、朗誦比賽、知識競賽等,而此班學生多次獲得好名次,更令人們驚訝且驚喜。豐富的課外活動,給了學生更多的快樂和幸福,使他們找回了自我,班級更見團結和溫馨,更見正氣和生氣。
我們努力創造條件,為孩子鋪開廣闊的生活天地。偏僻鄉村的孩子,環境逼仄,視野狹窄,因此,更應該放眼大社會,融入大生活。為此,我們定期舉辦了「走近雷鋒」、「語美行正」、「國際風雲」、「鄉土名人」「家鄉大事」、「漢語的魅力」、「藝術與人生」等專題講座。同時,還讓學生走出校門,清掃街道垃圾,慰問孤、病老人,參加植樹活動等等。這裡,有兩個活動尤值得一說。
一是春遊:仲春時節的一個周日,我們帶著全班學生,浴著早霞,唱著歌兒,走出校門,沿著蘋果樹林中的蜿蜒土道,向西北行進。果樹嫩葉初展綠,葉間花蕊吐淺紅,枝枝簇簇,像打扮入時的鄉姑;樹隙間陽光輕篩,斑斑駁駁,映著一片片金黃盛綻的菜花,如一塊塊巧手精織的錦繡。蜜蜂聲聲歌,彩蝶翩翩舞,間有鶯鵲飛去翔來,撒下甜韻,傳於茫茫林間。
學生時疾走,時慢步,時雀躍笑語歡歌,快樂得像蜂蝶,幸福得如鶯鵲。前行二裡許,林間現一小村,村口立一石碑,碑上文曰「荒莊血案銘恨碑」。學生們圍上來,我便給他們講起了發生於此處的「血案」:1938年4月18日,一隊日本兵竄至這個僅有48個村民的小村,獸性狂發,揮起屠刀,殺死村民46人,重傷兩人,接著又點起大火,將村莊燒了個乾乾淨淨!——這便是豐縣史書上最悲慘的一頁——荒莊血案。
過了這個曾經血洗火焚的小村,便登上了高高的大沙河之堤。眼下是一灘正在拔節的油綠麥苗,微風陣陣,像綠波湧動。大沙河蜿蜒流碧,像一條綠色的絹帶飄向東北天際,碧波粼粼,豔陽燦燦,滿河浮光躍金。
放眼北望,是無邊的果林,莽莽蒼蒼,像無邊的海洋。河北岸的果林掩映著的一片青牆紅瓦房舍,此村叫蟠龍集。我告訴學生,清鹹豐元年(1851年),黃河即於此村決口,奔騰呼號,一瀉而下,形成了這條流經豐、沛兩縣而注入微山湖的大沙河。
解放前,沿河是茫茫沙灘,寸草不生,如今竟化成了良田果樹海了!同學們耐不住滿河清波的誘惑,便紛紛跑下河堤,脫下鞋襪,挽起褲管,跑進河裡,嬉鬧起來,清波撩起,玉珠飛濺,歡鬧滿河,有幾位同學還捉起了條條柳葉似的魚兒,捧在手中,看著它們搖首甩尾。
太陽升高,大家沿著逶迤的河堤繼續東行。滿堤的槐樹,架起一道看不到頭的綠色長廊。行至八裡許,下了河堤北行二裡許,便來到了故黃河觀光帶上的著名景點——果都大觀園。
此園裡有清代兵部尚書、直隸總督李衛之墓,有紀念此人的仿古建築宮保府,有兩漢文化展館,有亭臺樓榭,有曲橋幽徑,有碧塘扁舟,有綠柳紅花。流連園中,孩子們眼前鋪開了一片五彩斑斕的新天地。在李衛墓前,我動情地給他們講述了這位康、雍、乾三朝寵臣、《清史稿》中留下厚重一頁的不凡人生。遊園之後,團坐大吃自帶的午餐,太陽已經偏西,然後沿公路南行,返回十裡外的學校。
此次春遊,行程30餘裡,有的學生腳上磨出了血泡,有的學生累得腿疼難以邁步,大家便互相攙著扶著,一路歡聲笑語。夕陽西下,到達學校,大家相擁歡呼,一片沸騰。
二是徐州之行。初二那年的清明節前一天,全班學生包車赴百餘裡外的徐州,憑弔淮海戰役烈士紀念塔。那天一早,學生們坐在車上,映著春天的朝霞,稚嫩的臉蛋像綻放的花朵。到達目的地,匯入了憑弔者的大海,學生們向淮海戰役烈士紀念塔敬獻了花圈,聆聽了淮海戰役介紹,參觀了淮海戰役紀念館,觀看了國防教育園。
之後,又乘興爬上了徐州地區的最高一山。置身於頂峰,古城秀貌,盡收眼底。松濤陣陣裡,融著孩子們的歡呼和笑語。接著,又遊覽了煙波浩渺的雲龍湖景區。一次徐州之行,學生們受到了教育,開闊了視野,陶冶了情操,愉悅了身心身心而終生得益。
就這樣的兩學年裡,此班的39名學生沒有一個掉隊,且安心、快樂、幸福地學習著,生活著,成長著。縣職業高中的一教務主任知道了這個班級,便說:「這班學生上了初三,我們全要了。」是的,學一門專業技術,同樣能夠改變其命運。
然而,令人遺憾更心疼的是,這班學生讀完初二,便解體了!——那時,應試教育發瘋了,無視教育是科學,封建家長的思想,短視固陋粗暴的管理,再加上教師工資甚低,且剋扣,且連月不發,致而那年暑假全縣骨幹教師四飛,我們學校便也飛走了近二十人!
綻放正豔的小花就這樣夭折了,令人痛心,也留下了多多的遺憾:還沒有帶著學生去一次大沙河這個得天獨厚的遊泳池學遊泳,(我讀初一的第一堂體育課,便是體育老師帶著我們到學校前面的清塘裡學遊泳)還沒能讓學生在校園裡開闢一塊田地,讓學生們學種蔬菜或種莊稼,(我讀小學、中學時,校園裡都有各班的「自留地」,中學、大學時,還有校辦農場)還沒有帶著學生參觀過一個工廠車間(我讀小學時,老師就帶著我們參觀過鋼鐵廠、玻璃製品廠等)還沒能讓學生學會一種普通的樂器,(我讀初一時,同學們大都能演奏一種或幾種樂器)還沒能讓學生學會一段家鄉流行的梆子戲和拉魂腔,(我們讀小學時就學會了這些地方戲的多個唱段)還沒能帶著學生作過一次鄉土文化調查(我讀中學、大學時,我們進行過多次這樣的調查)還沒能帶著同學們看看境內極具文化內涵的博物館、護城河、漢皇林、龍霧橋、鳳鳴塔、復新河、狀元碑園……
面對明鏡裡的斑斑華發,回望從教的37個春夏秋冬,如此的兩個學年,最苦累,然而又是最幸福:勇敢且樂觀地挑戰威風、猙獰而兇殘的應試教育,掙脫鎖鏈,步著孔子、陶行知、蘇霍姆林斯基等教育大家的後塵,甩開膀子,放開雙腳,灑下心血,讓39個孩子初步知道了什麼是學校,什麼是教育,為這群孩子留下了一段人生最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