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衣社】刊發的都是半虛構故事
【非正常死亡】是法醫劉曉輝(筆名:不了)開設的故事專欄。從業15年,檢驗了超過800具屍體,他相信,人是會說謊的,但屍體不會。看病救人的醫生很多,替死人說話的沒有幾個。他用手中的手術刀,剖開了事實真相,還死者公道。
2012年10月,一個尋常的午後,忙完手頭的工作,辦公室幾人閒聊。李箏忽然問起之前我提到過的,和王猛在糞坑撈屍的事。
看李箏好奇心滿滿的樣子,我半開玩笑地說:「你確定要聽嗎?」
「確定!」
「不怕晚上吃不下飯?」
「不怕!」
那是趙法醫還在世時,我們一起辦過的最有「味道」的案子。
★★★
秋高氣爽,下午一上班,趙法醫就被分管刑偵的林副局長叫到了辦公室。
「監獄裡的案件歸檢察院管轄,但你也清楚,檢察院的法醫審查案卷在行,動起手來就……」林局長拍了拍趙法醫的肩膀,「公檢法是一家人嘛,你就去一趟吧。」
趙法醫帶上我和王猛,驅車一小時,趕到了位於郊區的秦風監獄。
這是我第一次踏進監獄,感覺就像進了一座城堡,外面是高高的圍牆和鐵絲網,牆上還有警衛哨,戒備森嚴。
從厚厚的鐵門進去,十多米處還有一個大鐵門,給人的感覺非常壓抑,連呼吸都變得不暢起來。
仔細審查證件後,武警戰士用磁卡開了門,領我們進了會議室,強勁的空調讓我身上的汗毛瞬間倒豎起來。
會議室氣溫很低,人頭攢動,場面卻很熱鬧,不似外邊那般肅殺。趙法醫在會議桌旁落座,我和王猛拖了兩把椅子坐在角落。
監獄通報了初步調查情況:下午兩點半左右,有個叫尹川的犯人在上廁所時失蹤了。
事發廁所門口有監控,但廁所內沒有監控,會議現場播放了廁所門口的監控視頻。
14時05分,3名身穿囚服的人走進廁所。
片刻後,其中兩名犯人從廁所裡走出,在廁所門口聊起了天。
14時33分,這兩名犯人又走進廁所,很快就神色慌張地跑出來,腳步有些亂。
這兩名犯人向獄警報告:尹川不見了。
我看了看會議室牆上的表,16時05分,也就是說,事情剛發生不久。
一個犯人在守衛森嚴、管理完善的監獄裡憑空消失,聽起來就像是天方夜譚,可尹川消失卻是千真萬確。
根據兩名犯人的供述,他們小便後出來,在外面等了一會兒,再進廁所去叫尹川時,卻發現他不見了。
監獄立刻組織警力進行搜尋,涉事廁所不同於現在的洗手間,是那種老式的露天蹲坑式廁所,數個坑位排成一行,坑與坑之間沒有隔斷。
廁所周圍的監控是全方位覆蓋的,沒有死角,犯人插翅也飛不出去,只可能是掉進了廁所。
監獄層層上報,檢察院派人來查,專門聯繫公安局派法醫增援。
檢察院吳法醫過來和趙法醫客套了幾句,大致意思是接下來要辛苦我們了。
趙法醫雷厲風行,說既然是我們的活兒,那就趁早幹。領導們繼續在會議室裡商議對策,我們換上行頭,帶著裝備來到出事的廁所。
我們有兩個任務:一是找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二是勘驗現場,查出人是怎麼丟的。
距離犯人失蹤已經快三個小時,如果是掉進了糞坑,絕無生還的可能。
廁所位於監獄的西北角,緊鄰內牆而建;牆外二十米處,還有一道牆。
我們先來到牆外的糞坑,上面覆蓋著幾塊大鐵板,每一塊都用一個巨大的掛鎖在扣著。兩塊鐵板中間留有拳頭大小的縫隙。
在檢察院的見證下,監獄派人打開糞坑蓋板,裡面滿是暗綠色的糞水,蠕動著密密麻麻的蛆。
幾隻蒼蠅在陽光下飛舞,嗡嗡的響聲伴著屎臭味襲向眾人,除了趙法醫、我和王猛,其餘人都後撤了幾步。
比起屍臭味,糞坑裡的氣味真的是相當溫和,大概是因為糞便已經發酵過,蛋白質被轉化得差不多了,聞起來倒有一股類似臭豆腐的氣味。
但隨即一股刺鼻的硫化氫的味道撲過來,我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獄警拿來幾根長竹竿,在糞坑裡攪著,很快,有獄警喊:「裡面有人!」
趙法醫接過竹竿捅了幾下,點了點頭。他拿出竹竿,看了看竹竿上的糞漬,推斷糞坑裡的糞水大約有一米半深。
看來犯人的確淹死在了糞坑裡,接下來抽糞的任務就交給監獄,趙法醫叮囑他們露出屍體就立刻通知我們,我們先去廁所裡進行勘查。
雖然是老舊的蹲坑式廁所,但沒有想像中強烈的尿騷味和屎臭味,地面也很乾淨。
趙法醫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監獄裡最不缺勞動力。」
犯人掉進了糞坑,自然要對廁所裡的茅坑逐一檢查。
這些蹲坑和廁所內地面一樣,均為水泥質地,經過測量,蹲坑寬20cm,深度為0.5米,傾斜角度45度。
「這茅坑要掉進去還是很有難度的。」王猛皺著眉,「誰的屁股這麼窄啊!」
的確,20釐米的寬度,根本放不進成年人的骨盆。
「橫著肯定是不行,但如果是側著呢?」趙法醫盯著那個茅坑,嘴裡喃喃說道:「不過側著跌落,似乎也不合常理,誰會側著身子上廁所啊?」
我說:「還可以是主動鑽進去的,只要不卡住頭就行!」
記得小時候家裡裝了那種豎直排列的鐵棍防盜網,調皮的我經常會試著頭能不能穿過,假如頭能穿過,身子是一定可以過去的。我當時還總結了一個「過頭即過身」的理論。
趙法醫點了點頭,「目前還不好分析具體過程和動機,咱先不要急著下結論,繼續勘驗!」
很快,我們就發現一個茅坑有異樣,與其他茅坑相比,這個茅坑的內壁十分光滑,就像是新擦洗過。
茅坑上面有一層薄薄的塵土,王猛在茅坑一側發現了兩枚掌紋,這個位置似乎更應該出現腳印而不是掌紋。
掌紋的方向是五指向外,掌心向茅坑一側,兩個掌紋並不平行,有點略向裡聚攏,我立刻腦補了一個畫面:
一個人身體懸空進入茅坑,雙臂撐在茅坑一側。
王猛對著掌紋拍了幾張照片,就在閃光燈爆閃的一剎那,我隱約看到坑壁內側有幾處顏色略微不同。
趕緊要來勘查燈,對著坑壁照去,坑壁其實並不像一開始看起來那麼光滑。在明亮的側光下,許多小凸點和凹坑就變得明顯起來。
而我也終於看清,剛才那幾處顏色不同的部位,疑似血痕。
我從勘查箱中取出棉籤,提取了那處疑似血痕,用試紙一測,果然是人血。
我們首先想到了犯人在進入糞坑過程中,身體與茅坑壁發生摩擦,導致出血,形成血痕。
其次可能犯人身上本就有血,在進入糞坑過程中,血液留在了坑壁上。
可我馬上又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假如有犯人便血,也可能留下血痕。看來只有等DNA結果出來才能確定血痕來源。
王猛凝神屏氣在坑壁上繼續尋找,良久,他長出了一口氣,「果然是這樣!」
王猛取出物證袋,將坑壁上的東西小心翼翼放了進去,他告訴我,那是衣物纖維。
透過茅坑,看到糞坑的水平面正在不斷下降。
隔壁轟鳴的機器聲戛然而止,傳來幾聲呼喊:「趙老師,這邊差不多了!」
我們自然不能從茅坑鑽過去,只得繞路轉回去,看到一大堆人正圍在糞坑邊。
★★★
我往糞坑裡瞧去,糞坑裡趴著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人形物體。
糞坑裡有一坨物體浮出水面,作為一名法醫,我可以分辨,那是死者的肩背部。
現場分外安靜,趙法醫首先打破了沉默,「曉輝,你和王猛準備準備,下去把他抬上來。」
周圍的人仿佛鬆了一口氣,趙法醫接著說:「咱們監獄派幾個人協助一下,找幾根結實點的繩子。」
我和王猛戴上手套,穿上隔離衣,套上水靴,踩著梯子跳進糞坑。
糞坑裡的糞水大約能到膝蓋下方一拳的位置,目測糞水深30釐米。
我和王猛迅速將幾個物證袋套在死者的手腳上,這是趙法醫派我們下來的主要目的:對屍體進行保護,避免抬屍過程中造成二次損傷或物證破壞。
坑上遞下來兩根繩索,我和王猛各自拿著一根,開始對屍體進行捆綁、固定。
我們在粘稠的糞水中將繩索拴在死者的胸部和腰部,蛆蟲順著繩索往上爬,不斷蠕動著。
綁好屍體,我伸出食指向天上指了指,一句話也不想說。
上面幾個人拉緊了繩子,我和王猛從底下輕輕一抬,屍體離開了坑底。
屍體緩緩上升,糞水不斷滴落。
我和王猛順著梯子往上爬,趙法醫伸手拉了一把,把我們拉上了地面。
一堆人立刻騰出了一塊空地,大家的表情有點豐富。檢察院吳法醫似乎想過來握手,很快又把手收了回去,「兩位辛苦了!」
我和王猛實在沒心情維持禮貌,說不出「不辛苦」三個字。
見到屍體,眾人議論紛紛,討論好好的人怎麼會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