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疫情加劇「美國病」
文 | 金燦榮 石雨松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
2020年是註定要載入史冊的一年。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範圍內肆虐,讓世界捲入了一場「非傳統安全世界大戰」,對全球經濟、政治格局的衝擊極為深遠。其中,美國作為當今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在許多人的印象裡,其本應憑藉超強的綜合國力,為全球抗擊新冠肺炎疫情作出貢獻與表率。但現實卻與之相反,在美國政府上下、議院左右、商界內外的一系列「操作」下,美國成功地拔得了「累計確診人數第一」(超1800萬)、「累計死亡人數第一」(超30萬)的雙「頭籌」。
同時,2020年正值美國四年一度的大選年,美國社會諸多埋藏已久的矛盾在美國各方政治勢力的挑動以及新冠肺炎疫情的衝擊下,以更加劇烈的態勢爆發開來。考慮到共和黨在參議院、州議會、聯邦最高法院的優勢,以較小優勢勝選的拜登,可能在其第一任期便成為弱勢總統。
▲ 3月18日,交易員在美國紐約證券交易所工作。當天,紐約股市出現當月的第四次熔斷 郭克攝
金融資本市場與實體經濟
發展加速背離
冷戰結束後,美國開始了經濟脫實向虛的進程,直至1993年之前,美國的金融資本市場依然是圍繞著實體經濟來運轉的。但此後,除了一部分通訊、醫療和科技領域的產業,其傳統製造業紛紛向外國轉移,美國本土幾乎再沒有一家硬體製造業公司上市,金融資本市場成為了美國財富的主要來源,美國的金融資本市場開始與其實體經濟的發展產生背離。
新冠肺炎疫情在美國的全面暴發與蔓延,使得恐慌和焦慮情緒迅速擴散到經濟金融領域,進而令美國金融資本市場遭受重創。美國股市歷史性地在2020年3月份的兩周內四次觸發熔斷機制,其金融體系受到的衝擊甚至超過2008年的金融危機。
為了穩定金融資本市場並重振實體經濟,避免股市熔斷引發的市場恐慌演變成實質性的金融危機,美國政府出臺了力度空前的經濟刺激方案,其放水規模遠超以往。
貨幣政策方面,美聯儲緊急推出寬鬆貨幣政策,從而向市場注入巨額流動性。在2020年3月3日和3月15日,美國兩次宣布降息,美國聯邦基金利率下調至零;2020年3月26日起,金融機構存款準備金率降至零;2020年3月16日,美聯儲宣布推出新一輪7000億美元的量化寬鬆(QE)計劃;2020年3月23日,美聯儲啟動「無上限」QE,宣布將資產購買速度提升為每天1250億美元,且按需購買不設上限。截至2020年7月,美聯儲在公開市場購買了總計超過2.8萬億美元的國債與抵押支持債券(MBS)。
財政政策方面,美國自疫情暴發以來,共實施了四輪刺激政策,總額超過2.7萬億美元。第一輪財政刺激計劃是2020年3月6日發布的《冠狀病毒準備和響應補充撥款法》,總額83億美元。第二輪財政刺激計劃是2020年3月18日發布的《家庭優先冠狀病毒應對法》,總額1040億美元。第三輪財政刺激計劃是2020年3月27日發布的《冠狀病毒援助、救濟和經濟安全法案》,總額2.2萬億美元。第四輪財政刺激計劃是2020年4月23日發布的《薪資保護計劃和醫療保健增強法》,總額4840億美元。至於第五輪,也即《健康與經濟復甦綜合緊急解決方案法》則尚未塵埃落定。
這些「猛藥」性質的經濟刺激政策雖然短期內能暫時化解金融資本市場的暴跌與流動性危機,但卻無法解決美國經濟的深層次矛盾,其負面效應也在加速顯現,具體體現在幾個方面:
其一,在美聯儲直接購債、零利率和「無上限」量化寬鬆的共同作用下,美國企業債融資規模呈爆炸性增長,疫情初期企業融資壓力得以減緩,但刺激政策治標不治本,美國的企業運作基本面並沒有得到根本改善,美國企業債市場風險的「灰犀牛」特徵卻日益凸顯。
其二,美聯儲幾輪量化寬鬆進一步催生了美國股市泡沫,其股市的虛假繁榮與經濟嚴峻現實之間形成了一種完全相悖的反差畫面,美國股市愈發成為了其國內富裕階層謀取利益的「自留地」。
其三,美聯儲宣布暫時準許大型銀行在計算資本金佔比時不必將某些資產計入,這變相降低了對銀行的資本金準備要求,允許銀行利用手頭現有資本發放更多貸款或收購更多資產,使得銀行可能進入高風險項目,從而增大系統性金融風險。
其四,刺激計劃將美國財政赤字推至新高,美國面臨巨額債務壓力。2020財年前九個月,美國聯邦預算赤字已達2.7萬億美元,達到了歷史新高。
其五,3月下旬以來,美聯儲釋放的流動性使美元一直承受著巨大的貶值壓力。為穩定經濟,美聯儲加大印鈔量。到了6月份,美聯儲的資產負債表已從3月初的約4萬億美元升至7.2萬億美元,增幅超3萬億美元,超過世界第五大經濟體即英國的總產值,從而使美元作為國際通用貨幣的信用嚴重受損。
▲ 12月22日,美國紐約,裝飾一新的購物中心內顧客寥寥 王迎攝
政治衰敗積重難返
2020年底,美國大選基本塵埃落定。回首這場川普與拜登之間的激烈選戰,可以看出美國政治衰敗積重難返。
首先,總統選舉中出現了顯著的老人政治傾向,或稱逆向代際更替。
在2016年的美國大選中,68歲的希拉蕊和70歲的川普分別贏得民主黨和共和黨的提名,成為美國20世紀以來民主黨最年長和共和黨第三年長的提名人。而後川普的最終獲勝,也使其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年長的總統。
2020年總統選舉的初選階段,民主黨內熱門程度最高的四位候選人年齡都超過了70歲:桑德斯和布隆伯格78歲、拜登77歲、麻薩諸塞州參議員沃倫70歲,而獲勝的拜登將超越川普創下的紀錄,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年長的總統。43歲的甘迺迪、46歲的柯林頓、47歲的歐巴馬,回望美國歷史,其中不乏這些壯年時期成功勝選的美國總統。他們激情洋溢、充滿活力,美國年輕人從他們身上看到了希望,找到了信心。可現在,面對這兩屆越來越年長的總統候選人、提名人,美國年輕人心理落差很大。
其次,由於深陷結構性經濟困境,美國年輕人的政治傾向愈發激進。
美國媒體發布的一項研究顯示,2020年美國大學畢業生的失業率高於全國平均失業率,這是近20年來的第一次;在已就業的大學畢業生中,超過40%的所在崗位不需要本科學歷,並且每8個人中就有1個人的崗位年薪不超過2.5萬美元;與30年前相比,排名後50%的新近大學畢業生的中位收入減少了約10%。
在本科文憑的含金量迅速降低的同時,美國大學教育的費用卻在急劇增長,以至於大多數大學生在畢業時負債纍纍。據統計,全美大學生的債務總額高達1.6萬億美元。
因此,儘管桑德斯兩次競選民主黨總統提名人均鎩羽而歸,但其所宣揚的「美國特色社會主義」卻受到了年輕選民的堅定支持。這種年輕人政治傾向愈發激進的現象不僅反映了全球化時代美國年輕人所面臨的結構性經濟困境,同時也體現了美國政治的階層固化。
再次,身份政治癒演愈烈導致美國社會陷入空前分裂的境地,隨之而來的政治極化在雙方陣營催生出大量極端主義政治暴力團體,進而導致暴力衝突頻發。
身份政治作為一個政治學概念意指基於族群、宗教、性取向等要素所形成的少數群體為爭取自我權益以及被主流群體公平對待而發起的抗爭運動。興起於上世紀60年代的女權主義、多元文化主義、民權運動等皆屬於身份政治的範疇。2020年5月,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市的「弗洛伊德之死」事件引發了席捲全美並持續半年的反種族歧視大規模騷亂,就是非裔美國人追求種族平等的身份政治運動。
與之前類似運動所不同的是,這次抗議引發了一場全美範圍內拆除涉嫌種族主義的歷史人物雕像的運動。如此,這場運動演變成為了非裔美國人對美國歷史的清算,這極大地刺激了本就長期不滿於自由派所作所為的白人群體,再加上以民主黨為核心的自由派多年來所制定的一系列對白人的逆向歧視政策,白人迅速建立了屬於自己的身份政治認同,並極大地加強了內部團結。緊隨「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而興起的「白人的命也是命」運動,皆是白人身份政治認同集結的具體體現。
社會分裂和政治極化發展到一定程度後必然催生國內政治暴力。川普當選以來,隸屬不同政治光譜的極端組織如雨後春筍般層出不窮,左翼的有「反法西斯行動」,右翼的則以「驕傲男孩」為代表。
展望拜登勝選後的中美關係
在拜登成功當選的情況下,有這麼幾點是可以確定的:
其一,拜登及其團隊作為傳統的美國政治精英,相較於行事風格比較魯莽的川普政府,其政策在專業性、分寸感方面將會有提升。
其二,拜登在第一任期之內就可能是個弱勢總統,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受制於共和黨佔優勢的聯邦最高法院、參議院、州議會的掣肘,另一方面更是因為川普背後的7400多萬張選票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他,美國正處於一個空前分裂的社會狀態。
其三,無論美國政權如何更迭,美國兩黨的政治精英已然將中國定義為「主要對手」甚至是「唯一的長期對手」,這種情況在一定時期內將不會發生改變。
綜上,拜登時期的中美關係應該會在氣氛上出現一定的緩和,但需要認識到,美國認為中美關係存在結構性矛盾,這是不以我們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我們仍應抓住機會,力爭在可能的範圍內,盡力改善中美關係。LW
貳
歐洲苦尋脫圍策
文 | 張健
作者為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院長助理、歐洲所所長
過去幾年,歐洲日子本已極為難過,內部南北差距擴大、東西矛盾突出,英國堅決「脫歐」;外部大國競爭激烈,與俄關係僵持,周邊動蕩不寧。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更是讓歐洲雪上加霜,經濟、地緣政治形勢更為兇險,歐洲危機意識上升,苦尋脫圍良策,但前路挑戰重重,不容樂觀。
疫情控制不力後果嚴重
回顧2020年,歐洲的疫情應對並不成功。年初時陷入混亂,各國各自為政,相互封鎖、截留防疫物資。年中時,在尚未完全控制住疫情的情況下,放鬆管制,導致第二波疫情來襲,形勢比年初更為嚴峻。詹森、馬克龍等歐洲政治領導人先後中招。疫情控制不力產生了嚴重後果。
其一,經濟陷入前所未有的大衰退。歐盟委員會最新預計,2020年歐盟和歐元區經濟將分別萎縮7.4%和7.8%,且南北分化進一步加大。預計2022年歐盟經濟才能恢復到疫情前水平。
目前歐洲疫情仍在持續,何時能得到控制並不確定。為應對疫情,歐洲國家投入了大量資金,這將大幅抬升歐洲國家財政赤字率和政府債務率,埋下未來經濟隱患。經濟衰退還將導致失業率走高,加大社會矛盾,刺激民粹主義發展。
其二,一體化陷入更大麻煩。疫情期間,各國各自為戰,損害了歐盟在民眾中的形象,進一步弱化了歐洲一體化的民意基礎。
南歐國家與北方國家在救助問題上一度爭吵激烈。儘管歐盟後來採取了補救措施,通過了總額7500億歐元的復甦基金,但傷口已經形成。
部分歐盟國家還要求將法治問題與資金分配相掛鈎,以此約束「不聽話」的波蘭、匈牙利等中東歐國家,遭到兩國堅決反對,歐盟內東西矛盾不減反增。
其三,地緣政治問題更為難解。過去幾年,大國競爭加劇,歐盟難以適應。周邊問題成堆,中東、北非持續動蕩,與俄羅斯、土耳其關係緊張。2020年,歐盟地緣政治形勢更為惡化。
希臘與土耳其在東地中海對峙,一度劍拔弩張。非洲、中東非法移民持續湧入歐洲。白俄羅斯國內因選舉問題示威不斷,再次考驗歐俄關係。英國態度強硬,堅決要求「硬脫歐」,英歐貿易談判異常艱難。
疫情讓歐盟處於一個更為虛弱、更為不利的地位,內部不團結,外部信譽下降。面對疫情後更為複雜的地緣政治形勢,歐盟更加有心無力。
▲ 9月5日,英國倫敦溫布利公園布雷頓樓陽臺上,英國皇家愛樂樂團成員在演奏,為附近街區的居民和參觀者帶來一場精彩演出。為保持社交距離,樂團成員以小樂團的形式在戶外為人們演奏音樂
四大舉措著力突圍
疫情的嚴重性對歐洲構成強刺激,歐洲努力應對疫情,推動一體化發展,捍衛自身全球地位和利益。
一是竭力穩經濟。歐洲中央銀行突破常規,採取超寬鬆貨幣政策,擴大購買債券規模,為歐盟經濟注入強心針,避免主權債務危機重演。歐盟暫時擱置財政紀律,允許成員國大規模突破財赤和公債上限。
最重要的是,歐盟相對順利地通過了2021~2027年多年期預算,並推出復甦基金,其中包括3900億歐元贈款和3600億歐元貸款,用於支持各國抗疫和經濟提振計劃,也服務於後疫情時代歐洲經濟「綠色化」和「數位化」轉型發展。與歐債危機期間相比,歐盟行動更為迅速有力,財政轉移功能得到明顯增強。
二是努力維護內部團結。疫情突顯了歐洲各國命運相連,休戚與共。每個歐洲國家都將不同程度面臨企業倒閉、民眾失業、財政惡化、社會不安、政治激化等問題,而且由於歐洲單一市場已經高度一體化,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所以,歐洲政治人物對於歐盟未來存亡的緊迫感前所未有。
正因為如此,德國、荷蘭等國同意以成員國聯合發債的形式籌集資金,支持義大利等國經濟社會發展,邁出了財政一體化的重要一步。歐盟委員會和德國積極調解東、西歐矛盾,恩威並施,最終就歐盟預算及復甦基金達成協議。與英國的貿易談判,歐盟也保持了團結一致的立場。
三是建設一個「地緣政治的歐盟」,學會使用「權力的語言」捍衛自身利益。相關舉措包括在2021~2027各年度預算首次單列防務預算,建立防務工業基金,推動防務自主;提出數字法案,提升歐盟在數字經濟、人工智慧等領域的競爭力與規則制定能力;強化投資保護,保護歐盟所謂關鍵技術和關鍵產業;推出新的產業戰略,在電動汽車、雲計算等領域創建歐洲的冠軍企業;推動歐元國際化;利用歐盟全球最大單一市場地位,推廣歐洲規則、理念,比如加緊制定《歐洲氣候法》,試圖引領全球綠色經濟發展。
四是在國際舞臺上走「歐洲道路」,即所謂的「第三條道路」。歐洲試圖保持外交上的獨立性,既與美國站在一起,在價值觀、數字安全等問題上儘量與美國保持一致。又不完全選邊美國,保持與中國的接觸與合作,同時也努力保持與俄羅斯的務實合作關係。
2020年,美國一再加大施壓力度,但德國和歐洲國家仍然不為所動,堅持推進與俄羅斯的「北溪-2」天然氣管道項目。在非洲、中東事務以及維護多邊主義、加強全球治理等領域,歐盟也努力顯示自身存在。
前路不平坦面臨三大挑戰
展望未來,歐盟問題積重難返,前路挑戰重重,不容樂觀。
其一,經濟仍將面臨較大困難。歐盟疫情仍在蔓延,經濟特別是服務業的全面復甦仍有待時日,從疫情中恢復的時間將大大推遲。而且,即使疫情結束,失業潮、倒閉潮、巨額的財政赤字和公共債務等後遺症難以消化,將長期制約歐盟經濟發展。
其二,民粹主義可能捲土重來。2020年,由於疫情蔓延,民粹主義的認同政治暫時受到壓制。但疫情後,民粹主義的土壤將更為肥沃。包括愈來愈大的貧富差距、更為龐大的失業人口、越來越多的難民和非法移民等。民粹主義特別是極右翼民粹主義可能報復性反彈,將深刻影響歐洲國家社會、政治及一體化發展。
其三,即使歐美關係緩和,歐盟的地緣政治環境持續惡化的趨勢也很難扭轉。拜登當選讓歐盟極為興奮,認為這是聯合美國、重振西方的重要契機。歐盟出臺名為《歐美應對全球變革新議程》的方案,希望與美國全面加強合作。但拜登政府重點仍將是亞太地區。美國也不會在中東、非洲等問題上給予歐盟實質性幫助。而且,歐美關係改善可能打斷歐洲戰略自主進程。近期,法國總統馬克龍與德國國防部長安妮格雷特·克蘭普-卡倫鮑爾已就是否應該依賴美國、放棄戰略自主產生了紛爭。如果歐盟放棄戰略自主建設,很可能也就意味著放棄了作為世界上獨立一極的最後機會。LW
刊於《瞭望》2020年第5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