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還是駙馬請求仁宗讓懷吉回到公主身邊。駙馬的溫厚才情,贏得徽柔身邊侍女的愛慕,駙馬終於懇求仁宗允許他納妾。徽柔這樣對侍女說:嘉慶子,我好羨慕你,你能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輩子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了。徽柔,便是如此始終如一乾淨純良之人,正如懷吉,無論經過什麼磨難,始終如一地乾淨純良。
仁慈的仁宗,頂著滿朝文臣的進諫壓力,讓懷吉再回公主身邊。回到身邊的懷吉,卻必須克制再克制,與公主保持距離,他以為這樣才能長久陪伴公主,他不知,這克制卻讓公主那麼難過,隔著幾米的距離,她如何感受懷吉的溫柔溫暖,隔著不能言說的沉默,她如何被懷吉的愛語融化,隔著克制下少有波瀾的目光,她又如何確認懷吉一如往日般愛她?這樣的陪伴,與分離又有何異?
即便這情不關任何他人,即便駙馬終於意識到自己正是公主孤獨痛苦的理由,主動提出和離,自請離京,而且也已經找到珍惜自己的姑娘,言管諫臣仍然不肯放過懷吉,朝堂之上振振有詞,以死相逼,要求仁宗誅殺懷吉。
當涉及情感,每個看似簡單的事情背後,都有複雜的緣由,因為人性從來不是非黑即白那麼容易辨認,但古往今來,無論學識淵博的,抑或市井婦人,卻都只根據表面的現象妄下結論,找出罪人,予以痛斥咒罵進行道德譴責貼上各種侮辱性標籤,並以此自覺高尚。
在仁宗愛女婚姻這件事上,所謂的事實是:仁宗為徽柔找了一個心地善良忠厚,及其內秀,善於書畫,又愛公主的夫婿,徽柔卻與他不和,竟至於與駙馬娘大打出手,而徽柔毫不避諱地日日與內侍在一起,竟至於逼得駙馬自請離結外調。
於是,司馬光三下五除二地看出了本質縷清了邏輯得出了結論:梁懷吉為慕權貴,離間公主駙馬,使公主失德,罪惡滔天,當誅!
仁宗叫來懷吉,讓他面對大臣們,讓他們看看,懷吉是否是那個離間公主駙馬,妄圖從公主身上得到權力,禍國殃民的奸佞。司馬光倒振振有詞:忠奸豈可以外表分辨,奸佞之人也可有溫良的皮相,他若不奸佞,便不會借著內侍的身份,接近公主,蠱惑公主,弄權挑撥,離間公主駙馬。
仁宗反問:那麼,卿是以何判斷,他內心奸佞?司馬光不加思索地回:公主與駙馬不和,這難道不是明證?這個混帳邏輯,竟然說得如此想當然,但這種混帳邏輯,就是過了幾百上千年,依然根深於很多人的思維裡,人性,終究無法變化嗎。
仁宗問司馬光:過在誰?司馬光一臉大義凜然慷慨赴死的莊重表情:失德之過在公主,縱容之過,在官家,但是導致公主與官家有過的首惡是內侍梁懷吉,惑主之過,當誅!竟然敢當面指責皇帝和皇女,他一定覺得自己實在太偉大了,為了正義,為了大宋,這樣冒死進諫,真是一片丹心照汗青!
仁宗壓下怒火,依然試圖說服:首惡不是他,他只是有錯,錯在護主心切亂了方向,未能勸誡公主,只好追隨公主,保護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公主而已。
歐陽修此時站出來:此事並無首惡,所有的,只是不幸之人,公主與駙馬不睦,並非受人挑撥,乃是情趣不能相投所致,懷吉,也非媚上邀寵,只是景慕公主,復見公主憂愁哀傷,無計勸慰,只能陪伴;陛下,原以為替公主找了份處處都合適的好姻緣,誰想公主竟日益憔悴,陛下千般教導無果,終究是不忍見公主絕望棄世而已。公主與駙馬不諧,兩人都有過錯,兩人皆是苦主,何來罪惡。駙馬自請外調,便是為了終結這不幸,司馬司諫又何故阻止?
一番體諒人性之語,卻讓司馬光義憤填膺:歐陽學士為順服聖意,竟如此詭辯,可還對得起君子二字?話都說得如此透徹了,司馬光之流依然堅持不許他們和離,完全無視牽涉之人內心感受,硬要他們維護婚姻軀殼,為的,只是堵住可能的『萬口籍籍,傳相譏議,浮謗滋生』,保住公主清譽。
顏面,如此地重要,可以為此殺人,可以為此毀滅情愛,這,就是文人捍衛的文化真理。
仁宗堅持不予懲罰懷吉,司馬光痛心疾首,一番陳詞掏心掏肺無線上綱上線:皇帝是以天下為家,天下萬民無不是陛下兒女,陛下豈可獨愛公主,而將其餘子民拋諸腦後。公主身份不同,又有宦官從旁蠱惑,今日既可以性命要挾陛下,插手其家事,明日即可依樣要挾陛下,許其幹涉國事;謹防宮闈之變,是祖宗家法重中之重,漢唐教訓,陛下不可不引以為戒。
如此引申,一個小小懷吉,竟致國破家亡?一番忠肝義膽,不能令仁宗處罰一個內侍,司馬光以死相要挾。
僵持之下,公主進來,念著司馬光自己年輕時所寫情愛之詩,問他可有愛過。在他看來,愛恨嗔痴都是有罪?人就該活得像個傀儡?皇帝,皇后,公主,都該做最精緻美麗的傀儡,供人膜拜,卻不管傀儡裡面已經白骨嶙峋。公主要的,不過是一個陪伴而已,懷吉要的,不過是護愛公主而已。
仁宗質問大臣:這樣的公主,你們覺得有幹涉國事的心思和本事嗎?懷吉能騙取她的信任,謀取權力,禍害社稷嗎?
即便司馬光最終被說服,徽柔與懷吉終於還是被分開,徽柔被迫又回到公主府,這場婚姻與群臣的壓力非議,與懷吉的分離,讓她精神崩潰,仁宗死後,再無人能夠保護她,八年之後,突然病逝,臨終無人照看,臉都被燙傷,死時年僅三十三歲。她的駙馬,終年七十一歲,坐至高官。懷吉在公主死後不久鬱悶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