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天意
該從何處開始呢?在此時此刻,要回顧2019年的科幻創作,更艱難的一個問題是:如何回到2019?現在再去回憶,已經有些恍如隔世了:在更為宏大的衰敗面前,它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序曲。讓我們暫時忘記疫情,看看這一刻世界正在發生什麼:越南與馬來西亞因石油爭端在海上激烈衝突;印度的農民抗議運動愈演愈烈;川普決定關閉美國駐俄最後兩個領事館;而普京則籤署了再次延長俄羅斯養老金凍結期限的總統令。辱罵,挑釁,衝突與仇恨,控訴與反控訴。這些正在發生和已經發生的是我難以回憶起2019年的年末:那時我正急於購置回家的火車票,全然不知攔在前面的會是怎樣的一個年頭。誰又能想到呢?今天站在2020年的關口回想起來,大概頗具諷刺性地像山本弘一篇小說的題目:「去年是個好年吧」。
2019年的關鍵詞是衰敗。它釋放出惡臭的沼氣,而隨後疫情的爆發更像是一顆火種。我們可以憑藉自己的理性回溯這種龐大的衰敗嗎?這是經濟的衰退,更是某種老舊的、佔據統治地位的話語的衰敗:國王已死。現在看來,2000年野草般蓬勃的理想主義和世界主義(we are the world?或者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實在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科幻小說的閱讀史並未能讓這種衰敗帶來的衝擊變得理所當然。與慣常的認知相比,科幻的閱讀帶來的並不是某種經驗的預先演練;當巴特勒的《播種者寓言》或者史蒂芬·金的《末日逼近》變成現實時,它帶來的是更加新異的恐怖:本該停留在紙面上的虛構變成了既定的現實,這就仿佛本該被封印在漂流瓶中的魔鬼現世,我們卻不知道該用什麼顏料去塗繪它。
(《擬人算法——2019中國科幻年選》)
《2019中國科幻年選》直到今天才面世,但我以為這個時機也是恰到好處的。我相信2029、2099甚至2199(如果人類足夠幸運)年的中國科幻研究者,仍然會時不時地回到這篇年選之中,試圖通過這些科幻作家的眼睛去理解,這個時代究竟發生了什麼。話語的暴力讓真相隱失在嘈雜的口水戰之中,但科幻似可憑藉其得天獨厚的邊緣性逃過此劫。我相信他們會這麼做:這是作為一名文學史家應有的自覺。
戴錦華《幻境,遺骸與未來之鄉》是2019年末發表於《文藝報》的作品。這篇散文起到的是某種提綱挈領的作用:在該文中提到的不少問題,已經在(很有可能未經仔細思考之時)便在2020年過於突如其來地降臨了。過與它短小的篇幅相比,它提出的問題過於龐大,以至於任何嘗試與它直接對話的路徑都可能失效。但我以為入選這本《年選》的作者們都至少要以此文為依據,不斷對自己發問:為什麼寫?為誰而寫?該寫什麼,又該怎麼寫?這些問題當然不可能有任何答案,但它們仍舊值得被反覆叩問。
譬如,寫作科幻是為了回到心中那個纖細而溫暖的小烏託邦嗎?這是寶樹在《我們的科幻世界》中所做的。這篇小說是作家個人寫作傾向與構思習慣的一種重演。作家以元科幻的手法返回了八十年代中國科幻史的現場。它絕不是這部選集中寫的最好的一篇;但今天置身於2020這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中觀之,它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部。由《科幻世界》到科幻世界,它的理念是理想的虛無,是對應許之地的當代重構;某一個平行時空中勢必存在著某種終極幸福,那是生於我們這個時空的人們所無法想像的:它像黑洞般吞噬宇宙中所有的光,想像的鋒芒亦無法刺透其邊界。與它理想主義的療愈效果相比,它的鋒芒更在於這種絕望的諷刺。
同樣題材的還有陳楸帆的《偽裝者Z》:主人公「我」是一個在格子間裡服苦役的卑微小白領,一到夜晚便化身為科幻作家——很不幸,是屢遭退稿,最失敗的那種。這位作家出於某種惡作劇心態,虛構了一位阿爾巴尼亞科幻作家,並以他的名義創作了一篇致敬《小靈通漫遊未來》的科幻小說。在這兩篇小說所具有的「元科幻」特徵背後,隱含著一種情感,我稱之為科幻作家的「鄉愁」。
選集中的開篇之作同樣也是陳楸帆的作品。《這一刻我們是快樂的》以紀錄片腳本體探討基因編輯、代yun等倫理問題,比之《偽裝者Z》更具現實意義;不過三豐以「科幻現實主義」概括之,我以為還值得商榷。儘管採用了新穎的文體,形式上也做到了盡善盡美,但對現實的考量和把控還是延續《荒潮》的思路,將差異懸殊的幾種現實並置在一處以達到驚異的審美效果。對於現實主義的範疇來說,這種處理方式未免失之淺薄。因為我對「科幻現實主義」這一概念始終有些微辭,這是我的一點吹毛求疵。
然而,同樣是直面現實的基因編輯題材,我可能更偏愛選集中七月的《雙旋》:在小說中,對後代的基因編輯已經成為上層/準上層階級(新中產)的家常便飯,甚至圍繞這一產業誕生了「基因獵人」等專門職業。男女主人公之間的對話風格輕盈而幽默,用在這個過於沉重的故事上,反而產生了一種令人恐懼的效果。在瑪麗·雪萊的時代想像弗蘭肯斯坦固然是恐怖的;在賀建奎之後想像基因編輯,恐怖之處反而在於它的日常。
令人眼前一亮,與令人寒毛直豎,都是對於科幻小說來說難能可貴的評價;而晝溫這篇《偷走人生的少女》則輕巧地同時實現了這兩者,入選年選實至名歸。在濫用技術——招致惡果這個較為俗套的故事結構背後,晝溫做了一個非常簡單的加法,帶來了點石成金的效果。既然僅靠個人努力已經無法跨越由天賦和出身決定的階級鴻溝,那麼主人公孤注一擲地擁抱技術魔鬼,不亦是一種「冷酷的方程式」?這種必要的冷酷,正是一篇優秀科幻小說體內最堅實的骨骼。
選集中同樣也收錄了飛氘《河外憂傷一種》這樣「無用」的作品。有趣之處在於,在作者自述中,這篇小說應當歸屬於某種實驗性的寫作:「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寫作道路日漸遠離「暢銷」方向,所以有一次,一邊跟《科幻世界》的姚海軍老師吃飯,一邊給他出了一個非常古怪的主意:每年應該做一期『最難看』專輯,集中發布那些多數讀者不買帳的作品。」1「不好看」科幻的演練儘管因為各種客觀原因而夭折,但我以為這種「不好看」具有某種行之有效的抵抗性,而且讚賞這種態度。對於作家來說,能夠意識到哪一種寫作是受歡迎的並不值一提,而對如何確立「受歡迎」之標準保持警惕則另當別論。至少有一部分,它正好回應了選集中韓松的另一篇散文《科幻的十三個關鍵詞》:「科幻作家寫科幻僅是為了自娛自樂,滿足一種好奇心,他沒有耗費太大的力氣,不需要去改變什麼,也不需要去贏得什麼獎項。好的科幻需要這樣的無用性。」2
說到這裡,也就順便提起本書中韓松的另一篇小說《同化》。他的長篇小說《醫院》三部曲是較為失敗的作品,過度的自我重複和膨脹泛濫的想像損害了小說的審美效果;而《同化》則令人眼前一亮,它讓我更加堅信韓松在短篇小說的寫作上有著遠超其長篇小說的靈性。「千人一面」的恐怖景象被韓松寫得荒誕而猥瑣,極具諷刺效果;最後突兀出現的「機械神明」則是小說的點睛之筆。以寫作慣常的標準來說,它無疑是出格的;但這種出格使得小說產生了一種類似於卡爾維諾所謂「輕逸」的質感。三豐在文末的作品賞析中說道:「他(韓松)很清楚『符合閱讀期待』的科幻該如何構思和創作。但讀者們,我們真的想要看到那樣的韓松嗎?」3可謂一語中的。「主流」的韓松還算什麼韓松呢?
毫不誇張地說,雙翅目是中國最新一代作家中最值得期待的一位。雙翅目寫作的姿態很容易使人想起本雅明對遊手好閒者遊蕩在巴黎的形容:「令遊手好閒者在城裡閒逛的對既往的陶醉不僅在他眼前充實了感官數據,而且本身擁有豐富的抽象知識——關於已死的事實的知識,將其當作了經驗過的和經歷過的東西。」4雙翅目是寫作的鍊金術師:她擅長將感官經驗抽象知識巧妙地融為一體。《來自莫羅博士島的奇蹟》靈感無疑來自於威爾斯的作品,光是這種與大師對話的氣魄就頗值得擊節了;而文中的新莫羅博士拼接動物的心靈,也讓主人公深陷於心靈的迷狂中。比情節更值得關注的是這篇小說工巧而複雜的對話,這是作者思維沙盤的外在體現。當然,如果非要對雙翅目的小說吹毛求疵,大概同樣也是在這種工巧:太精美,也就少了點溫度。
囿於篇幅,選集中還收錄了如江波《魂歸丹寨》、糖匪《癮》、王諾諾、夏謙《故鄉明》、楊晚晴《擬人算法》等諸多頗值一讀的小說作品,以及劉慈欣《科幻小說創作隨筆》與吳巖《中國科幻小說極簡史》兩篇散文,不再一一點評。尤令人欣慰的是,如王諾諾、楊晚晴、雙翅目等新銳作家在選集的登場,宣示了中國當代科幻中「新一代」(坦率地說,我也搞不清這一代究竟該如何命名)的力量。顯而易見,在「何慈康松」甚至飛氘、寶樹等作家們變成「父輩」的同時,這一代作家正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形成某種抵抗,甚至某種精神上的弒父。與前輩作家們相比,他們的作品可能更加精美,個人風格也明顯更為強烈,而且就外部條件來說,在這一代作家的寫作生涯中,橫亙在所謂「主流文學」與科幻文學之間的冰川正在迅速消融,譬如慕明、糖匪、陳楸帆等作家已經堪稱《中華文學選刊》的「常客」。這樣看來,這部選集也是一首多聲部的交響,而且有幾分「雛鳳清於老鳳聲」的趣味——至少對中國科幻來說,可以憑此自豪地宣稱2019是個好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