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導演拍美國動畫,怎麼就「串味兒」了?

文 | Dear Cosmos

「日本動畫和美國動畫（特別是美劇動畫）在視聽語言和敘事上有著本質區別。」

前段時間，美國王牌喜劇動畫《瑞克與莫蒂》所屬動畫頻道Adult Swim放出官方衍生短片《瑞克與莫蒂大戰屠殺者》（Rick and Morty vs. Genocider）。

 

這部短片由日本動畫公司Telecom Animation Film製作（代表作：《魯邦三世》第四期、第五期及多部劇場版），《神之塔》監督佐野隆史編導，日本聲優配音，無論在畫風還是劇情上都有濃重的日本動畫風格，一經上線就讓無數觀眾大呼「味兒太衝」。

《瑞克和莫蒂》原片風格

其實這已不是《瑞克與莫蒂》第一次在衍生劇中嘗試日本動畫風格。今年3月29日官方就曾發布由Studio Deen（代表作：《浪客劍心》《昭和元祿落語心中》）製作的短片《武士與將軍》，雖然人設與畫風基本沿襲原作，但這部致敬《帶子雄狼》的短片有著濃厚的日本「劍戟片」風格，包括凌厲的動作設計與剪輯。

為什麼這些經由日本動畫製作者創作出來的短片，與《瑞克與莫蒂》原作風格相去甚遠呢？除了十分直觀的畫風與配音方面的感受之外，或許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左右著我們的判斷。

借著這次《瑞克和莫蒂》又一次串味兒，我們不妨試著探討一下在視聽語言和敘事上，日本動畫和美國動畫的區別。

 

《瑞克與莫蒂》日式風格的違和感

 

在《武士與將軍》中，故事背景被設置在平行宇宙的日本幕府時代，代號WTM72的瑞克武士保護著未諳世事的少年莫蒂將軍，與一眾追殺而來的忍者展開戰鬥。

本片的導演是新人監督佐藤懷智，而分鏡則是由經驗豐富、熟知日本傳統演出風格的渡邊浩（代表作：《逮捕令》、《地獄少女》）負責，以三渲二的製作方式呈現了流暢的畫面。

 

渡邊浩參與編劇《地獄少女》

 

這部短片更多的是以呈現日本劍戟武打風格為目的，因此給人的第一印象除了刀光劍影與武士忍者之外，就是其十分克制的臺詞、簡單的故事，以及與之相對的十分生猛的視覺表現力。

 

《武士與將軍》中迅猛的畫面節奏

 

從開頭的第一個特寫到遠景的拉鏡就提示著我們這部短片與原作的區別，在原作中我們很難看見這種大幅度的景別變化，而晃蕩的稻草作為渲染氛圍的景語也在參與敘事，鏡頭數量逐漸增多、平均鏡頭長度逐漸縮短。

 

尤其是在瑞克斬殺敵人的鏡頭中，幾處特寫的快速剪接再給出被砍者的反應，體現出刀劍的鋒利與劍術的精湛，手起刀落的迅疾與威懾呼之欲出；鏡頭運動配合著畫面中的人物運動，將出色的動作設計與景別切換結合起來，讓人目不暇接。

反觀原作第四季第7集中類似的砍殺鏡頭，全程沒有景別變化，鏡頭的運動感是靠背景運動製造的，用鏡頭內的簡單調度豐富觀眾的視覺。對比短片中的打戲實在是有些簡陋。

而最新的這部衍生短片《瑞克與莫蒂大戰屠殺者》，我們能夠看到一個更為完整而深刻的故事，人設與作畫風格也更加傾向日本動畫，分鏡與演出手法也變得更加複雜。

《瑞克與莫蒂大戰屠殺者》故事被設定在邪惡莫蒂掌控瑞克城之後，為了消滅主角瑞克（即C-137號瑞克），編造謊言稱主角瑞克聯合他發明的「大屠殺者」在殘害平行宇宙的瑞克們，從而名正言順地派出軍隊殺死他。

為了找到主角瑞克，邪惡莫蒂請來了主角莫蒂（即C-137號莫蒂），順著他找到了正在東京歌舞伎町的瑞克，而瑞克正準備向邪惡莫蒂發起反擊。

 

 

這部短片從敘事到鏡頭再到作畫，基本上都和原作《瑞克與莫蒂》相去甚遠。

與同為短片的《武士與將軍》相比，《瑞克與莫蒂大戰屠殺者》的敘事架構和時空跨度都更大，但整體處理依然非常簡潔，臺詞的信息量需要觀眾在熟悉原作的基礎上進行推理才能完整地拼湊出來。

 

這種碎片化的處理方式讓影片的敘事和主題支離，甚至會讓初看的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卻節省出了篇幅去進行人物塑造和氛圍營造（如大量空鏡頭）。

《瑞克與莫蒂大戰屠殺者》抒情片段

 

短片中大量空鏡頭

 

在短片中，瑞克與莫蒂分別的煽情場景，可以說是十分具有「違和感」的。因為在原作中的情感描寫總是十分簡潔且收斂。

 

比如第一季第8集中，主角莫蒂向平行世界的姐姐說明自己的身份，並安慰她不要離家出走。

整個段落避免了不必要的切鏡，在莫蒂向姐姐傾訴自己感受時，畫面基本上一直保持在全景，中途只插入姐姐的反應特寫鏡頭，臺詞信息的重要性超過了畫面。

S1E10

當我們越清楚地感受到《瑞克和莫蒂》原片和衍生劇的違和感時，我們也就越能體會日本動畫和美國動畫（尤其是美劇動畫）在視聽語言和敘事上的本質區別。

 

《瑞克與莫蒂》作為情景喜劇

 

在筆者看來，《瑞克與莫蒂》的原作或許更傾向於情景喜劇。

 

作為最古老的電視劇種之一，情景喜劇在美國經過了長足的發展，從早期的廣播劇逐漸步入電視熒幕，在上世紀50年代美國電視行業的迅猛發展之下走進千家萬戶，直到現在依舊是最為觀眾所追捧的類型，像《老友記》《破產姐妹》《摩登家庭》《生活大爆炸》都屬此類。

《老友記》

《摩登家庭》    

 

《生活大爆炸》

儘管如今的電視劇製作方式早已不限於在搭棚場景內拍攝，但當代情景喜劇依然沿襲了許多製作傳統，比如拍攝時先架設好多個固定的攝影機機位，一場下來就可以獲得整場戲的剪輯素材，因此情景喜劇往往也是「多鏡頭喜劇」。

 

演員的活動空間受限制，表演動作也比較貼合日常生活，能夠給觀眾以親切感，戲劇往往是通過表演的節奏和對話臺詞來推進的，拋出笑點之後我們往往會聽到一些罐頭笑聲（或現場錄製笑聲）作為「隱藏觀眾」放大和引導我們的情緒。

情景喜劇本身帶有著一種「節目」（Show）性質，那些罐頭笑聲仿佛提醒我們觀眾的在場，電視劇中的人物更像是站在「舞臺」上表演。而攝影機也更傾向於功能性的拍攝，用全景記錄主要表演者即可，缺乏能動性，也不必過多地去思考場面調度或剪輯上的編排。

《生活大爆炸》錄製現場的場景

 

美國電視動畫劇集受到了實拍電視劇很深的影響，在50年代真人電視情景喜劇飛速發展的同時，動畫行業卻因為「派拉蒙訴訟案」*失去了由電影公司壟斷的發行院線，在當時高成本低回報的動畫電影很難再登上大銀幕，於是很多動畫公司便轉向電視市場尋求出路。

*派拉蒙訴訟案是電影史上具有裡程碑意義的反壟斷訴訟案。美國最高法院判決美國電影製片廠不得擁有自己的院線以及要求影院對自己公司的影片獨家包銷。

 

1960年，由漢納-巴巴拉公司製作的《摩登原始人》成為了歷史上第一部動畫情景喜劇（animated sitcom），這部模仿真人家庭情景喜劇視覺風格和故事模式的動畫，最終引發了美國電視動畫在黃金時段播出的熱潮。

 

《辛普森一家》第三十一季海報

而最著名的動畫情景喜劇莫過於1989年開播的《辛普森一家》，它堪稱美國歷史上最長壽的情景喜劇與動畫劇集（在去年更新了第31季），已經成為美國乃至世界流行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辛普森一家》被《時代》雜誌（Time）評為90年代最優秀的情景喜劇，顯然，人們更重視的、更為熟知的是它的情景喜劇性質，而非動畫性質。

 

《瑞克與莫蒂》

當我們回過頭來再看作為美國電視動畫的《瑞克與莫蒂》原作，就會發現它在視覺語言上實在是常規。

        

鏡頭主要運用的全景或中近景，缺乏運動鏡頭和特寫，鏡頭切換圍繞人物對話、拒絕沒有動機的插入鏡頭，依靠密集的臺詞和出奇的構思想像撐起整部戲劇。

 

這種視覺風格其實在美國動畫劇集中並不少見，比如《馬男波傑克》《怪誕小鎮》《探險活寶》等等，它們的性質其實更傾向於實拍電視劇，或可稱之為「美劇動畫」，更具體一點可以歸入「情景喜劇」（sitcom）的類型中。

 

《馬男波傑克》

 

《怪誕小鎮》

在《瑞克與莫蒂》中，最常出現的鏡頭便是：全景、正反打，在視覺上造成封閉連貫的效果，從而使觀眾更注意對話內容。

 

 

許多事件的發生，只用一個固定的全景鏡頭就交代了，場景具有強烈的「舞臺化」傾向，重點是讓觀眾看見事情發展的全貌，人物內心情感的表現則是通過動作和表演（包括配音）完成的，鏡頭甚至不用做任何配合。

在日本動畫中，鏡頭畫面上的配合則要積極許多，鏡頭運動和拍攝角度也更加靈活，甚至通過鏡頭參與敘事，營造氛圍和引導觀眾情感（如日本動畫中往往有大量空鏡頭），從而能成倍地增加情緒上的感染力。

 

《日常系的異能戰鬥》第7話中的鏡頭運用

美劇動畫除了在視覺風格上受到了實拍電視劇的影響之外，在敘事方式和劇本創作方面也繼承了很多。尤其是情景喜劇這種以現實生活為原型，不需要主線劇情、一集解決一個事件的單元劇，擁有非常大的敘事上的自由。

 

比如《瑞克和莫蒂》中幾乎每集都採用多線敘事，文本容量成倍增加，讓作品擁有更多的空間去囊括社會性、政治性極強的熱點事件以及各種玩梗，這也常常是美劇動畫在社交網絡上被廣為傳播的重要原因。

 

《瑞克與莫蒂》第三季第7集之所以被「封神」，就是因為在這一集中同時織入了四條故事線，劇情不僅和之前的故事相互勾連，而且還影射著深刻的社會現實問題。

 

 

這集的故事講述的是在平行宇宙中存在著一個瑞克與莫蒂們聚居的太空要塞城（The Citadel），這個城市正在經歷著一場政權更替的鬥爭，地位低下的莫蒂們將推翻上層瑞克們的統治，迎來他們的第一任莫蒂總統。

 

在短短的二十分鐘時間內，編劇通過工人瑞克、警察瑞克、學生莫蒂和競選經理莫蒂四條獨立完整的故事線，分別闡明了這個城市內的階級、教育、法制以及政治體制現狀，十分高效地一邊推進劇情，一邊完善世界觀，並在最後收束於總統莫蒂的演講之中。

 

《瑞克和莫蒂》中故事情節不斷交叉和反轉，快速的節奏和接連不斷的巧妙臺詞使觀眾感受到強烈的敘事快感。這種信息密度大、敘事節奏快的特點，也是美劇動畫區別於一般日本動畫的重要因素。

可以想見，對於美劇動畫而言，一個好的創意與編劇團隊是必不可少的，作為情景喜劇的《瑞克與莫蒂》，吸引觀眾的主要不是畫面場景，而是天馬行空的想像和妙語連珠的臺詞。

而浸淫在電影與電視流行文化中的主創們也樂於在劇中塞入各種致敬元素，更有像第一季第8集這樣的對電視文化進行集中惡搞的專題。

 

《瑞克與莫蒂》S1E8

 

美國動畫觀眾對美劇動畫以外的想像

 

在《瑞克與莫蒂大戰屠殺者》上線Youtube之後，英語世界的觀眾普遍處於一種驚嘆的情緒中，他們似乎很難想像這部超高人氣的美國動畫劇集也會以日本動畫（anime）的面貌示人。

 

其中點讚數最高的評論是大家熟悉的漫評油管主播「毒舌老外」Gigguk，他發出了「如在夢中」的難以置信的感嘆。

 Youtube上Gigguk關於該短片的評論

 

從這種評論風向我們可以看出美國動畫觀眾對於美劇動畫與日本動畫之間的態度。美劇動畫影響了美國觀眾對於「動畫」這一概念的基本認識。而日本動畫作為一種異質文化輸入進來，與本土文化是有明顯區別的。

兩者雖然同屬「動畫」這一大類，但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次級分類，事實上在英語世界中一部分影音店也會獨立設立Anime專櫃，區別於一般的Animation。

 

美日雙方在動畫事業上的合作，其實從上世紀60年代就開始了，以Rankin/Bass為代表的動畫公司選擇將具體的動畫製作工作外包給國外製作方，而業務水平過硬、勞動力價格較低的日本動畫公司成為了首選。

在70年代日本成為美國電視動畫最大的外包製作方，而與此同時日本也逐漸認識到了美國這片海外動畫市場。此次短片的製作公司Telecom Animation Film，正是東京電影新社TMS在1975年針對美國動畫市場而設立的分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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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80、90年代，隨著日本動畫技術水平的提高、行業體制的完善、作品影響力的擴大，日本動畫製作公司逐漸退出了外包領域，日本動畫也以更加獨立、更加完整的姿態俘獲了歐美的觀眾，而與日本動畫緊密相關的羅馬音詞彙也輸入到了歐美觀眾群體當中，並逐漸形成了固定的認知概念。

 

隨著全球化不斷加深，美日雙方的動畫製作都在更積極地加深彼此的交流。美國動畫中不斷出現日本文化元素，而日本方面以扳機社Trigger為代表的動畫製作人員也在糅合美式動畫的造型風格。

《小魔女學園》

《大欺詐師》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日本動畫人在美國參與動畫項目的製作，既有像堀剛史以自由原畫參與製作的個人，也有像湯淺政明的科學猴（Science Saru）以工作室形式參與的集體，還有像受到真人美劇製作方邀請作為總監的渡邊信一郎。

與以往不同的是，他們參與製作不再只是提供技術和效益，更多的是展現一種風格，展現不同於美國本土動畫的、日本動畫獨有的畫面表現力。這種現象的出現，其實順應了歐美日益壯大的日本動畫受眾群體的市場需求。

 

《探險活寶》S6E7 本集由湯淺政明擔任編劇、分鏡、導演

 

而對這次市場潮流表現得最為積極的，就是美國流媒體平臺網飛Netflix。作為植根於網絡的流媒體娛樂公司，其面向全球訂閱客戶的網絡發行模式註定了他會受到來自傳統電影電視發行同行們的打壓。

 

為了不斷提高自己的內容競爭力，網飛大量地吸納影視動畫行業的人才，並瞄準了歐美乃至全球的日本動畫受眾群體，開始挖掘這一潛力十足的「利基市場」（niche，指被行業中佔有絕對優勢的企業所忽略的細分市場，通過自身特有的資源優勢與專業化經營佔領這些市場，從而建立壁壘、形成持久競爭優勢的市場營銷策略被稱為「利基戰略」）。

 

《惡魔城》海報

2017年，網飛推出原創動畫劇集《惡魔城》，這部由日本遊戲公司Konami的系列遊戲改編而來的動畫，儘管由美國動畫工作室製作，但是在人設與作畫上卻大幅借鑑了遊戲原作的美術風格。最終這部動畫劇集在歐美獲得了很高的關注度，證明了美國動畫觀眾對美劇動畫之外的動畫作品的興趣。

隨著網飛不斷與日本動畫公司合作，一些主流美劇動畫也開始通過衍生劇的形式試水日本動畫風格，希望以此來鞏固自己的觀眾群體。

在市場受眾日益擴大、多元文化全球化的趨勢之下，美國動畫選擇主動引入異質文化風格的作品，日本動畫能夠在前所未有的限度下，在保留自身風格的同時佔領美國市場，對於美日雙方而言，這將是未來動畫行業發展的持續動向。

 

《瑞克和莫蒂》短片片尾向 《阿基拉》致敬場景

結語

 

當然，除卻開視聽語言和敘事風格，美劇動畫和日本動畫的區別還有很多。但如上文所述，通過對比分析，可以看出情景喜劇框架和真人劇技術傾向是《瑞克與莫蒂》作為「美劇動畫」代表之一的重要特質。

而越是串味兒的作品，越能提醒我們美劇動畫與日本動畫之間分明的區別。同時，像《瑞克和莫蒂》短片這樣充滿創意的作品，也激發著我們對新形式的好奇與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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