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幾乎沒有間斷地讀完戴時昌的長篇報告文學《姜仕坤》,心裡生出一種莫名的敬重之感。這是對生活、對人的敬重。此時也才意識到,這種「敬重感」值得珍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對生活的認知常常被懷疑、調侃、煩躁、褻瀆乃至斥罵所左右。
這本書不誇張,不煽情,不受社會風氣的拘羈,沒有宏言大論,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真情實感,語言剛勁清和,又極具地方特質,用扎紮實實的人和事,以樸茂坦蕩的精神氣格,堅實飽滿的創作情緒,慢慢清除了讀者被信息爆炸弄髒弄亂的心緒。心先是靜了下來,然後熱起來,隨之被打動、敬重便油然而生。在信息迷亂的當下,只有端勁磊落地道出生活的真實,才能深合世道人心,也才能真正折服讀者。
近年來國家著力推行一個觀念:「脫貧攻堅」。縱使從1949年計,貧窮已延續半個多世紀,涉及數十萬乃至數億人,貧窮竟如此「持久」,確實到了「啃硬骨頭」「攻堅拔寨」的時候。然而,所謂「物質極大豐富」的商品社會中人,特別是現代城市人,還真的能理解什麼是貧困嗎?
這本書告訴人們,什麼是現代社會真正的貧困。貴州是平原面積很少的省份,被稱為「喀斯特王國」。全國最貧困的縣:晴隆,正是坐落於黔西南的大山裡。大山上有小山,小山上亂石如麻,光禿禿的山崖裸露於藍天白雲之下,滿目蒼涼。石頭與石頭之間的縫隙中,依稀有些泥土,可以種上一窩包穀,「春耕一大坡,秋收幾小籮」。書中有個令人稱奇的細節,晴隆的雞不啄米。因從未見過米,不知道大米是可以吃的。由此可以想像人窮到什麼地步了。有的農民甚至沒有鍋,或幾家共用一口鍋。俗語形容最倒黴的人是「喝口涼水都塞牙」,連位於半山腰的晴隆縣城,用水都要限時限量。
貧困,貧困,「貧」與「困」常常連在一塊。他們又被「困」到什麼程度呢?是實實在在地無路可走,闖險道曾摔死過兩個鄉鎮幹部,像蘭蛇坡上的村落,地處海拔近2000米,「山高,坡陡,谷深,不通電,不通水,不通公路」。20世紀90年代初,聯合國衛生組織實地勘查後得出結論:「晴隆是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地方」。
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人往高處走」,誰不想住好地方?晴隆百姓的祖先當初選擇居住於此,肯定有不得已的理由,其子孫後代輩輩苦守於此,證明了另一種道理,對於中國的窮苦百姓來說,何處「適宜」,何處不「適宜」?既然「適宜」的地方住不了,不「適宜」就是適宜。民間還有句老話,「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一年年延續下來,當貧困成為一種習慣,若想改變現狀,須首先轉變觀念。貧困很大程度是困在觀念上。
因舉世盡知的貧困,許多年來晴隆接受救濟多,本身開發少。沒有開發也並非沒有好處,首先沒有走彎路,沒有破壞,沒有汙染。隨著科學的進步,人的思維的深入和拓展,再加上別處開發提供的經驗與教訓,晴隆的靈魂人物,開始重新認識眼前的這片大山:海拔最高2000餘米,最低處500多米,落差達1480多米,形成一個個高山峽谷。年降水量在1050—1650毫米之間。這個數字稱得上是雨水充沛,只因豐於石而歉於土,使傳統農業沒有優勢。而發展草地畜牧業卻得天獨厚,在整個中國南方都找不到這樣的好地方。
即便是北方產羊的盛地內蒙古、新疆,年降水量也只有150—450毫米,因水少土幹,羊吃草幾乎連根拔起。被羊啃過的草場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再加上冬季漫長,一年只有五六個月能在戶外放牧。而晴隆山體破碎,學稱「石漠化」,經過實驗卻適宜種草。草長起來還可以把裸露的巖石覆蓋,使禿山變綠。由於年平均氣溫14.6攝氏度,一年四季都可讓羊吃鮮草。所以晴隆的羊高纖維、低脂肪,肉質極佳。有個小實驗誰都可以做,到北京吃涮羊肉,肉一進鍋很快會泛起一層黑沫子,而晴隆的羊肉,從頭涮到尾都不會起黑沫子。
但,真正的脫貧是個複雜的系統工程:草的種植和管理,選擇羊的品種以及繁育、飼養和銷售,最終還要進入市場,形成商業規模……當一個科學的又是務實可行的思路確立之後,這個最窮的地方就可以吸引脫貧不可或缺的各路精英人才。比如從中國農科院北京畜牧研究所碩士畢業的劉樹軍、伊亞莉夫婦,沒有像他們的許多師兄一樣設法留在北京,而是毅然投奔了晴隆大山,一頭扎進國外優質羊與本地羊的雜交擴繁研究。在此之前,國內優質羊品種多依賴進口,一隻種羊進口價要3萬元左右。以劉樹軍為首的團隊採用胚胎移植和人工授精等技術,培育出適合南方喀斯特草地畜牧條件的優質種羊,直接將其命名為「晴隆羊」。每隻售價僅5000元,滿足了全國對優質種羊的需求。而且品種不斷改良升級,2016年一年,第五代「晴隆羊」的種羊數量,就超過了5000隻。此是後話。
當地有些特殊地區不能種草養羊,還可以種茶樹、矮稈菸葉等等,總之要讓可利用的土層,實現經濟價值的最大化。好主意有了,要說服農民卻並不容易。他們覺得種包穀雖然吃不飽,只要年景不是太差就餓不著,何況每年國家還給點救濟糧,苦得實在,窮得牢靠。幾輩子都是吃半碗穩當,就不要貪圖冒碗,冒碗也容易翻碗……還有,既然被「困」得走投無路,就必須修路,修路難免要佔點地,佔了誰家地縣裡給補貼,不要補貼的還可以置換別處的土地。有的農戶籤了協議、拿了補貼,到開工時卻擋在挖掘機前不讓施工。千難萬難最後好不容易修成一條功德無量的大道,有些農民竟在路面上曬包穀、晾柴火……一位基層幹部氣壞了,脫口說了一句「刁民!」當即被縣長姜仕坤歷聲呵斥:「沒有刁民,只有刁幹部!」
姜仕坤說話辦事有個雷打不動的原則,脫貧是脫老百姓的貧,把利益全部讓給群眾。不把農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任何項目都是短命的。這不是隨口而出的大話,是需要長期以行動兌現的立場和感情,最底層的百姓已經厭倦了空泛的許諾和漂亮的口號,他們不只是聽上邊有什麼新說法,還要有日久見人心的真性情、真作為。姜仕坤這個年輕的苗家漢子,坦蕩又敏感,謹慎又急切,他進農戶必先掀鍋蓋,看看這家人吃的是什麼?陶金翠家卻連鍋都沒有,他從口袋裡掏出200元塞到她手裡:「先去買口鍋,把年過了。」有個農民跟他說最大的幸福就是能養頭豬,過年時把它殺了。姜仕坤領了工資先去買了頭豬,給那位農民送去……
一個全國知名的窮縣,一天到晚會有多少「窮事」!光靠他那點工資能幫幾個人,脫貧更需要他的智慧、他的精力。他常常在深夜一兩點鐘開會、碰頭、給相關的人打電話。他每天都可以晚睡,也可以少睡,但清晨必須早起,天天有一大堆事頂著他的門口。趕上颳風下雨、電閃雷鳴,他就是想睡也睡不著了,擔心羊的安全……現代人大都活得精緻,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惟他40歲出頭看上去倒像60多歲。晴隆大山的石漠化治理得差不多了,他腦袋上的頭髮卻快掉光了,他的臉總是灰撲撲的卻又精力充沛。累死的人有個特點,到垮的那一刻都精力充沛,倒也要往前倒。因為他對工作經常處於一種痴絕狀態。
這是一部有精神的書,寫了一些有精神的人。沒法不感動人。
姜仕坤常說「脫貧攻堅輸不起,決不能敗!」輸了就會更窮,還會失掉老百姓的信任,成為歷史罪人。既是「攻堅」就難免會有犧牲,去年姜仕坤剛滿46歲,就倒下了,清風兩袖,寸蓄皆無。
不知多少輩兒都窮得叮噹響的晴隆農民,卻有了積蓄,當農民破天荒地一次拿到幾千甚至上萬元的現金後,聲稱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的錢,捨不得存入銀行,鼓鼓囊囊地放在身上,想起來就數一遍。有時「錢癮」犯了,哪怕當著很多人也要數一遍懷裡的鈔票,也不怕人嘲笑顯擺,但這也印證了當地民風淳厚,扒手和騙子少。
如今晴隆的農戶人均收入已達12000元。不說茶和煙,單是草場已有70萬畝,晴隆羊的生產達到國際一流水平,存欄100萬隻,出欄120萬隻。這是本地湖羊綜合澳洲白羊、杜泊羊和科爾索羊的優點,雜交繁育出的第五代「晴隆羊」。更為重要的是創造了一種「晴隆模式」,「突破了中國南方8省石漠化地區451個縣2.2億人脫貧的困境,為我國南方喀斯特巖溶山區治理石漠化、增加農民收入,提供了成功的經驗。」
讀完這部書不由人心生感佩,在離群眾最近的地方真有忘我的無私的好幹部。當下有世風敗壞、貪腐之害嚴重的地方,但社會仍在發展,生活能照常前進,恐怕跟有姜仕坤這樣的基層幹部,支撐著群眾的信任和期待不無關係。
原刊於《 人民日報 》( 2017年03月16日 24 版)
(責編:朱曉慧、陳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