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應對創傷體驗,從理論上說,孩子會「主動分離副人格」,即將意識分離成為不同的部分。一部分用來忍受虐待,包含可怕的情感和身體影響;另一部分則包括其他部分,比如臥室的回憶或吃早餐的場景等。如果虐待持續數年,而且如果涉及不同的場景和犯罪者,許多不同的部分可能會被剝離。
出品|網易科學人欄目組
譯者|小小
嚴重創傷可能誘發一種獨特的精神崩潰,即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DID),它會導致患者出現多重人格。在這種狀況下生活是什麼感覺?
直到40歲時,梅勒妮·古德溫(Melanie Goodwin)依然對她16歲以前的生活毫無記憶。當時,一場家庭悲劇導致她的心理發生了災難性變化。突然之間,她意識到自己體內還有其他人格,他們之間的隔閡正在崩解。古德溫覺得,這些不同的人格都屬於她,只是這些「她」正處於不同的年齡,從3歲到16歲再到成年都有。
這些年齡並非隨機產生的。在其中一種意識中,不同的聲音以令人困惑而可怕的方式交織在一起,那就是童年受到虐待的記憶,第一次受虐發生在她3歲的時候,最後一次是在16歲時。古德溫說:「我沒有證據證明,但我必須相信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情,它們是真實存在的。」
古德溫患有多重人格障礙症,現在更常被稱為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疾病名字的改變反映了人們對其理解日深,不僅僅人的性格方面發生改變,記憶、行為、態度以及感知年齡等,所有因素都產生了變化。古德溫說:「我們(她通常稱自己為『我們』)有很多成人階段的人格。這種發育應該是天衣無縫的,但因為我們並非自然成長的,所以我們會自我更新……最後,共有9個不同的成年人格,每個負責管理我們不受虐待的成人生活。」
古德溫承認,患上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就像生活在「地獄」。對於其他人來說,我們的日常生活幾近崩潰,但我們自我感覺都是不同的個體。對古德溫來說,突然意識到她內心隱藏著許多不同的人格讓她產生了巨大壓力。那麼,她怎麼能找到一種方法來容納他們呢?
主動分離副人格以自我保護
坐在英國諾維奇市Pottergate Centre for Dissociation and Trauma安靜診室的沙發上,古德溫談及自己的經歷。該中心是由裡米·阿奎龍(Remy Aquarone)經營的,它是分析心理治療師,曾任國際社會創傷和分離協會會長。在長達30年的職業生涯中,阿奎龍曾接觸過數以百計患有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分離性的患者。他說,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都有童年受虐史,通常都在5歲之前開始出現。
為了應對創傷體驗,從理論上說,孩子會「主動分離副人格」,即將意識分離成為不同的部分。一部分用來忍受虐待,包含可怕的情感和身體影響;另一部分則包括其他部分,比如臥室的回憶或吃早餐的場景等。如果虐待持續數年,而且如果涉及不同的場景和犯罪者,許多不同的部分可能會被剝離。
圖1:缺少與成年人的紐帶可能讓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更容易形成
阿奎龍說,「主動分離」可以幫助孩子得以繼續成長。事實上,這就是終極適應系統。它利用你的無意識認知來適應自己的思維和行為方式,以便讓你覺得更安全。」
古德溫這樣描述:「如果你處在完全不可能的情況下,你就會保持游離狀態以便維持生存。創傷可以及時被凍結。由於創傷可持續多年,為此微小的凍結點可能會很多。」當然,並不是每個忍受童年受虐的人,或任何其他正在持續的重大傷害形成的人,才會導致分離性障礙出現。基於他的工作,阿奎龍說,還有一個關鍵的因素,那就是缺少正常的、健康的、可依戀的成年人。
在發展心理學領域,「依戀」有特定的含義:它是嬰兒和照顧者之間形成的特殊紐帶,後者在情感上和實際上支持、照顧孩子,同時也幫助孩子學習和管理自己的反應。如果沒有這種預防喪親之痛、忽視或虐待的紐帶,當個人遭受創傷時只能依靠自己來應對。
對患有DID的人來說,古德溫表示:「作為孩子,我們沒有學到的是,父母會抱著你,幫助你學習如何管理自己。」愛丁堡大學心理學教授溫蒂·詹森(Wendy Johnson)說,那些擁有安全依戀關係的嬰兒,通常能更好地應付生活。他們更善於用成功的方式與他人打交道,更善於建立趨於平穩的關係,傾向於賺更多的錢,更容易獲得別人的欣賞和認可,且很少打架。此外,他們往往能更順利地體驗生活,所以感覺生活更快樂。
圖2:患有DID可以使人的性格出現大起大落
這並不是說我們的個性在早年就已經註定了。相對穩定的環境、關係以及工作,都有助於保持相對穩定的個性。詹森說:「我認為,我們的環境對性格穩定性有很大影響,它有助於我們表現出一致性。」但是,如果這些外部影響發生變化,我們也會隨之改變。
養育子女、失去工作,這些生活中的重大變化都可能會觸發讓我們吃驚的行為,並導致諸如責任心和外向性格等方面的變化。詹森說,難怪年輕人經常會產生身份質疑,因為正在發生這些變化的過程中,我們往往會失去許多事情,比如家庭、環境、朋友等。
如果沒有依戀和穩定所帶來的統一「自我感」,分裂的身份會使某人的個性看起來出現急劇變化。古德溫有厭食症人格,這導致她曾嘗試兩次自殺,因為壁壘崩潰的感覺讓她覺得痛苦不堪。她3歲的那部分人格很容易被這些東西嚇到,讓她想起過去的創傷,比如某種氣味或者某人人走路的方式。在這種情況下,她會凍結甚至隱藏起來。而另一方面,16歲的她卻顯得有點兒輕浮。
古德溫的行為表現不同,這主要取決於她大腦中由「誰」在做主。她表現得不像3歲的樣子,甚至不記得自己3歲時的感覺。但她會出現3歲時的行為,直到另一個身份出現取代她。
連接過去
因為某個身份的時間記憶並不總是能被其他身份所接受,有些患有DID的人會覺得「丟失」了大量時間。他們常常覺得自己突然向前快進了幾天甚至幾周。古德溫觀察到:「有些人計劃出去辦事。但實際上他們並非真的有事,有些人甚至沒有結婚的記憶。」
對於古德溫來說,這種影響促使她生活中發生的許多事情都沒有順序感。她說:「作為嬰兒,當你出生時,總會有一條貫穿你整個生命的時間線。如果你的生活顯得支離破碎,你就無法找到清晰的時間線。」通過抑制正常的情緒反應,古德溫的記憶變得更加模糊。古德溫和阿奎龍都稱,這是必不可少的,因為這種方式可幫助一個人應付嚴重的創傷。但是這種情緒的缺失並沒有因為虐待停止而結束,這已經成為古德溫大腦運作的方式。她舉例說:「我知道自己結婚了,但我依然保持著觀察狀態,而不是完全參與其中。」
阿奎龍說,患有DID往往讓人感覺很膚淺。他指出:「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的確如此,因為你的本質依然是內在的。」對於我們大多數人來說,我們的記憶會被我們當時所感受到的情感所強化,提供了一條貫穿童年的自我鏈條,從而產生一種自我延續的感覺。他說:「例如,我可以回憶起自己青少年時期的行為,對有些畫面記憶猶新。而DID的影響卻阻止我們無法回頭去看,事情到底是如何發生的。」
無論是家人或老朋友,許多人都與你有共同的記憶可以追溯過去,這可以增強多年來始終持續的「自我堅持」感覺。但問題是,依賴於與過去的人的聯繫也容易中斷,因為老朋友可能離開,甚至可能已經逝去。
宗教信仰帶來的心理好處在於,從理論上講,與神明之間的關係以及與其有關的所有記憶,可以從童年延續到死亡,無論你在地球的任何位置,它都會伴隨著你。正如阿奎龍所說:「你不能帶走它,它超越了你在哪裡的界限。」
還有其他方法可以幫助你把現在的自己與過去聯繫起來。心理學家曾經認為,懷舊(利用記憶去眷戀和重溫過去的美好時光)是消極有害的。但是現在,他們發現了完全相反的結果。事實上,懷舊似乎培養了自我延續的感覺,並增強了對這個世界的歸屬感。這種貫穿時間、始終如一的自我意識幫助人們探索生活,特別是在社交界。但是,如果它能被經驗強化或削弱,或在DID患者身上完全喪失,這是否反映了真正的你?
內在衝突
在著名音樂劇《油脂》(Grease)中,桑迪(Sandy)脫下正統而拘謹的面具,變成了身穿皮衣、行為怪異的壞女孩。然而,她的舉動旨在獲得同齡人的認可,而那不是「真正的桑迪」。耶魯大學心理學教授尼娜·斯坦邁格(Nina Strohminger)與同事們在研究「真實自我」的概念時,曾以桑迪為例。他們認為,這不僅僅與患有DID的人有關,而是與所有人都相關。
斯坦邁格還舉例稱,有個很虔誠的男子,同時他又同性戀的衝動。她解釋說:「他信仰的宗教禁止他採取行動,所以他每天都在和自己戰鬥。誰是真正的他?是抵制同性戀衝動的人,還是擁有同性戀衝動的他?「她發現,答案取決於你問的是誰。當你問自由主義者時,他們會說「哦,是擁有同性戀衝動的人」;但是問保守的人時,他們會說『體內想抵制同性戀的那個人格才是真正的他』。這一切都歸結到你的價值觀上,如果你認為成為同性戀是可以接受的,你就不會認為那些深層次的衝動沒有什麼不對。
圖3:「我們是誰的感覺」可以隨時間推移而改變
斯坦邁格沒有詢問人們對這種內在衝突的真實感受,但她稱在自己的研究中觀察到,不管你把什麼東西投射到別人身上,同樣的標準也適用於你。她說:「我是一個心理學家,不是一個形上學家。但如果你想得出些形上學的結論,你要明白,當正常人對自己的身份和其他人的身份進行思考時,這也是他們在了解自己的價值觀和環境。」換句話說,一切都是相對的。
然而,斯坦邁格發現,人的典型行為模式的某個持續方面始終與其本質息息相關,甚至於他們的回憶也是如此,無論他們是外向的人還是內向的人,無論是平靜的人還是容易被興奮或憤怒所驅使的人。斯坦邁格從思想實驗開始。首先,她要求志願者想像其他人在各種方面的變化,包括道德品質,相對誠實或不誠實、忠誠或不忠等等,志願者們感覺他們自己也發生了改變。
接下來,斯坦邁格的研究目標變成老年痴呆症患者的家人,這種疾病不僅涉及記憶喪失,也會改變性格和道德感(有時是消極變化,如轉變為病理性說謊;有時是積極改變,如更仁慈)。他們的親屬報告說,他們的親人失去了他們的記憶而成為「不同的人」,而不是因為他們的道德感改變了。
斯坦邁格表示:「傳統上,學術界對個人身份的性質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相反,他們認為記憶和鮮明的特徵,比如你的個性才是某個人的獨特之處。我們的研究結果與這些哲學家和神經心理學家的觀點背道而馳。」
古德溫說,她的某些部分確實信奉不同的道德感,但她把這一點追溯到了各個部分不同的生活經歷。溫蒂·詹森指出,人們的道德觀念會隨著時間而改變。她說:「我確實認為有些人認識到自己錯在哪裡,誰決定他們會有所不同,他們變得不同。」
因此,至少就其他人而言,我們的本心到底是誰是可以改變的。這表明,我們大多數人堅實、固定的自我意識至少有一部分屬於幻覺,這可以讓我們避免多重身份帶來的精神痛苦。正如古德溫和其他DID患者的經驗所表明的那樣,這種幻覺是至關重要的。
打破壁壘
古德溫是圖書館的管理員,在其他人格完全出現4年後,古德溫讀到瓊·弗朗西斯·凱西(Joan Frances Casey)的著作《The Flock》。她意識到,就像凱西那樣,她同樣患有DID。
古德溫向結婚20多年的丈夫提出這個想法,他回答說:「你知道嗎?這是有道理的。」古德溫回憶稱:「丈夫有一天會對我說:『你想喝杯咖啡嗎?』我會說:『是的,我想要一杯咖啡。』然後,第二天,他又問我:『你想喝杯咖啡嗎?』我會說:『你知道我不喝咖啡,我對它過敏!』16歲的人不能喝咖啡,但我喜歡喝咖啡。他過去常說,他從不知道自己要回家去幹什麼,那時我總是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令人驚訝的是,她結婚了這麼久,丈夫竟然沒有意識到她的體內有不同的人格?古德溫說:「現在他認為自己始終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實在太瘋狂了,但是他愛我。我是一個好媽媽,從實際意義上來說,我善於模仿別人的行為。」
不像有些DID患者那樣,古德溫確實覺得她自己才是佔主導地位的人格,她的年齡與她的身體相匹配。這是是可能的,雖然說「真正的」古德溫不是很容易害怕的3歲女孩,16歲時喜歡調情的少女,64歲的坐在阿奎龍診所沙發上滔滔不絕地談論存在感的老太婆。但她現在意識到自己是如此的與眾不同嗎?
圖4:許多人患DID的人都是被虐待的受害者
良好的治療會產生很大不同。然而,第一步就是對這種疾病進行正確的診斷,因為DID有許多讓人容易誤解的症狀。聽到不同的聲音,可能是精神分裂症的部分症狀;而在沮喪和興奮之間不斷轉換,可能被診斷為雙相情感障礙;因為相信自己的身份是一個嚇壞了的3歲孩子而躲在醫院,也許是精神病發作;情緒狀態似乎急劇改變可能被診斷患有邊緣型人格障礙。
至少在英國,DID的診斷存在很大爭議。它被列入世界各地的主要精神病手冊,比如美國精神病學協會推出的精神疾病診斷統計手冊,世界衛生組織推出的國際疾病和相關健康問題統計分類等。但阿奎龍表示,在實踐中,心理醫生們依然不願意接受它。DID現在被認為可能影響到1%的人,與精神分裂症大致相當,但是有懷疑者聲稱,也許病人只是表現出不同的身份,而喜歡幻想的傾向可以解釋這些情況。
大腦成像機制支持這個想法,即人們確實沒有行動起來,還有其他研究也駁斥了這種說法。例如,在2016年,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的研究小組發表了一項針對65名女性的研究,其中包括一些被診斷患有DID的女性。他們的結論是,與其他人相比,這些患有DID的女性並沒有更多的幻想傾向、易受暗示或可能產生虛假的記憶。作者認為,這一結果對「幻想模型」的核心假設提出了挑戰。
古德溫現在是分離性身份失調協會First Person Plural的主管,她經常與心理學家、精神病學家、醫生以及護理工作者交談,傳播有關DID的知識。她和阿奎龍最近幫助與創傷相關分離性身份失調患者的會議,將NHS、私人以及志願部門的醫療專家匯集起來。他們指出,一個很大的挑戰是,需要分離障礙專家幫助病人治療好幾個月才有效果,但這通常只能私下提供。
古德溫說,這種療法改變了她的一切。當不同人格之間的障礙開始破裂時,她會不知所措。這與治療師有著緊密的聯繫,他們可以幫助各種身份互相交談,互相尊重,因此她體內的「戰爭」開始平靜下來。
在她的不同身份開始暴露10年後,古德溫發現除了基本生活外,她幾乎什麼都做不了。然後,當她學會傾聽這些人格,以及認真對待它們的故事,她們學會了分享我們之間的生命。」
當古德溫覺得能夠和丈夫一起夜間離家時,她體內的孩子身份將有助於收集她所需要的東西。她說:「每個人都會幫忙收拾行李。所以我們得為3歲的我準備泰迪熊和圍巾,其他人格也各有所需。為此,最終,我可能需要收拾三四袋行李,因為每個人格都有要帶的東西。」但是當他們到達目的地時,古德溫往往發現沒有自己合適的衣服,所以她就不能外出了。
在任何時刻,古德溫的意識可能陷入8歲或16歲的狀態,除非有適合這個年齡段穿的衣服,否則她也不會出門。在這種情況中,她曾經打扮成16歲的模樣,前往自己工作的圖書館:「這些人格會不停地循環,因為16歲不能開車。」在了解到成人白天需要工作後,青少年期的人格會出現在晚上。古德溫說:「他們會做白天不能做的事情,從看天線寶寶到玩泰迪熊、拼圖等。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開始理解整個身體發生了什麼。」
在受到威脅的情況下,比如有人走進圖書館的方式可能會觸發可怕的回憶。古德溫說:「我會對體內的那些小傢伙說:『我要保護你們……圖書館是個安全的地方。』這可以讓我靜靜地呆著,看看我們是否真的有危險,我向她們保證,如果存在危險,我會處理好。」現在,這些人格都還在,但它們已經可以共存。古德溫說:「我們不是一體的,但我們都同意和睦相處,而且大部分時間都很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