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93年吧,在老主樓的二樓視聽室,小小的屋子,硬硬的椅子,兩臺電視,外面的小黑板上寫著《天堂電影院》,票價:一塊,錄像帶,義大利語,英文字幕,卻是記住了TOTO——那個精靈古怪的小男生,大大黑黑的眼睛,老人笑起來翹著的鬍子,長大的TOTO等待的日子,戶外電影的晚上突然的大雨,最後的那些黑白的、擁抱、擁抱、吻、吻、吻。今年是何年啊?7塊錢的DVD,異國的周末下午,我飛濺的淚。不回頭,不知道來的路這麼長。突然開始懷念故鄉,小城的那間電影院,那個當年我看來很大的廣場,我以為自己都忘了,而其實它一直都在,我把靈魂落在了遠方。
原來那個義大利南部小鎮上的電影院就叫天堂電影院「CINEMA PARADISO」。 TOTO喜歡看放電影,和不知道5x5等於多少被老師抓著腦袋往黑板上撞的同學呆在電影院的頭一排,笑著,手捂著嘴嗚嗚喝倒彩,投在屏幕上的那束強光源於牆上的那個獅子的大口,獅子與羅馬那個吞下派克的手的真理之口一樣,牆光內有藍色的煙霧升起,旁邊的小窗子是阿爾佛雷多觀察的臉龐。TOTO迎著阿爾佛雷多的眼光,指指自己,指指他,阿爾佛雷多大張著嘴「NO」,小鬼頭截下了送給阿爾佛雷多的便當,又咚咚咚地上了樓。阿爾佛雷多露出了笑容。很喜歡歐洲小城的感覺,阿爾佛雷多微微謝頂,穿著皺皺的襯衫,挽著袖子,露出一截內衣,肥肥大大的卡其褲子,脖子上鬆鬆地繫著絲巾,帶著條絨的鴨舌帽,鬍子剪得整整齊齊,騎著自行車經過,裝肚子疼的TOTO狡黠地眨著眼睛,美滋滋地坐在前梁上,頭上是阿爾佛雷多的帽子。小孩子們穿襯衫,背帶穿短褲,都是深色的,小紳士,TOTO的媽媽總是黑色的大衣、裙子,露著纖長的腿。義大利南部,正是靴子深入地中海的那一小截,想來總是溫暖的吧,電影裡卻沒有看到陽光。
故鄉的電影院在廣場的正南方,坐北朝南,忘記了廣場是那年修建的,中央是很大的花壇,環著一圈水池,偶爾會噴水,四周各色花園,夏天的時候外圍的草坪、花園內的月季牡丹開得鮮豔,夏令時的晚自習上會有好事的男生帶了最大的那朵月季出現在班上。廣場周圍的路邊楊柳依依,長椅散落其間,是初三以後的暑假我常在的地方,我們約定俗成的回家時間是9點,夏令時,天色剛黑,天上有大朵大朵的雲彩,還有火燒雲,自行車上是我飄揚的裙裾,天藍的,藕荷的,白色的。記得最早的時候,大花池前面有過一個雕像,像是嫦娥,長袖善舞,背後有個圈,大家爭相在此留影,不久那個圈生鏽了,仙女也不知所終。
廣場在小城的中心,上學放學每天都會經過,相信很多人都有過以電影院為背景的照片,或者面朝南背景是勞動服務大樓,或者百貨大樓,或者或者我閉著眼睛可以想出來的那些建築、顏色和形狀。我初三和媽媽在西邊花園處,高三和媽媽在大花池,只是三年,媽好像變了一點,我嘴角的頑皮還在。那個時候廣場處處有景色,我和琳,我和弟弟妹妹牽著手一人佔一層臺階,我在草地上,我在瓷磚牆邊,我和一群男生圍著電線桿子。每個人心中一個世界,最外圈的花池上也曾經留下大姐家的姍一歲或者兩歲的身影,她胖乎乎的,穿著黃色的小花裙子,帶著發卡插著腰扭頭,如今她高一,正在位男生寫來的信真心煩惱著。
TOTO的天堂很小,一排坐不下20個人,有個小二樓,那是讓人忘卻眼前和周圍的所在,十多年,小鎮的人們在裡面看過被神父搖鈴剪掉所有親熱畫面的電影,也看過不再設禁的限制片。有人在裡面給小寶貝餵奶,有人舉著一升的酒瓶靠在柱子上,有人摸著前面女人的胸部,二樓的眼鏡總是探了頭吐一口痰,換來一聲罵和最終的臭雞蛋,張大嘴打哈欠的人被突然的巴掌聲驚醒,被放到嘴裡的蟑螂嗆醒,大人物被電影上的槍聲擊中,第二天他的座位上放著一束鮮花,恐怖片鎮住了所有的人,除了四處打量的老闆,卻迎住了二樓的一束微笑,於是二樓多了雙牽在一起的手,還有含著眼淚看了十遍電影,說出每一句臺詞的最後被人轟了出去的老頭,這是個多熱鬧的地方啊。散了後的廣場是熱鬧的,追逐的瘋子,劈頭蓋臉打過來的媽媽,一切歸於寂靜後,不知道有沒有人悵然?
98年我在西四看《半生緣》,看到十多年後曼楨的淡淡的傾訴,看到她在飄著雪的日子裡尋找,沉浸。而散場後出得門來,意外的看到了3月的飛雪,在明亮如晝的夜空飛舞,最後不知終歸何處,像了那一場愛情。沒錢買票的人們背著椅子在廣場上坐著,阿爾佛雷多悄悄地把圖像投在對面的牆上,膠片著了火,小小的TOTO逆著人流衝進去,用毛毯包了自己的頭,把阿爾佛雷多拖了出來,高高的臺階,一級一級,TOTO和老人磕打著下來,磕打出了一輩子的情誼。
故鄉的那個電影院很大,也有二樓,椅子很硬,西邊的大門進去是電影公司,能從電影院的側門進去,有黑色的厚重的帘子。每年的大年初一,門口肯定是人頭攢動,我從不買頭場的票,因為進去的唯一後果是用自己的新衣服擦凳子上的灰塵。我在那裡看過《少林寺》,看過《少林小子》自古英雄出少年,看過《畫皮》,杯弓蛇影地回家,看過放過的所有武俠和瓊瑤,《燃燒的火鳥》嫣然巧梅,看過立體片,看過《咱們的牛百歲》《喜盈門》,還遠遠的看到了不遠千裡來走穴的當年影壇大姐大——劉曉慶,她黑黑瘦瘦小小,一點沒有變換服裝若干的《中國電影報導》中的影子。頭一回被人請去看電影,看的是《黃河大俠》少林寺裡的王仁則演的,忘記了內容,最後一幕好像是瞎了眼,抱著個人在咆哮的黃河邊,卻記得散場後我們各自回家,我走到廣場邊緣處回頭,看見那個瘦瘦的男生站在自行車的後架上,高高的特別醒目,我是買了一牙豌豆黃吃著回家,豌豆黃裡放著柿餅,綿綿得,甜絲絲得。
高二的那個夏天,我常在門洞下面寫作業,做英語閱讀理解填空題,中午過後周遭除了蟬聲,一片寂靜,清風不識字,只掀開書本,上面寫著:「媽,我去看電影了」。最記得《西安殺戮》裡的白褲子殺手,個個穿得像體操服的李寧一樣,真帥。夕陽西下,高高的白楊樹下是他等待的身影,街角飄出的是我紫色的裙子,小河流水,果園靜謐,遠山是青色的。我和綠色T恤的他騎車去桃園,桃樹有膠,有毛刺,還有桃之夭夭,他悵然的信,信尾上寫著167。膠片更新換代,用打火機都燒不著了,盲了的阿爾佛雷多淡淡地說:「進步總是來得太遲。」不算抱怨,進步當中的辛苦總是要人承擔的。
阿爾佛雷多給長大的TOTO講故事,從前有個國王給公主開宴會,來了很多美麗的公主,公主從士兵面前經過,她是那麼美麗,士兵馬上就愛上了她,但是卑微的士兵如何能得到高貴的公主的愛情呢?公主對士兵說,如果你能連續100天都在陽臺下等我,我就在第100天嫁給你。士兵於是天天等待,到了第90天,他身體虛弱,躺在地上,連擦掉眼淚的力氣都沒有了,但是他堅持著。到了第99天,士兵突然起身離開了,再也沒有回頭。阿爾佛雷多說,別問我為什麼,事實就是這樣的,無言的結局。愛蓮娜出現在TOTO的面前,他表白,但是她說我喜歡你,但是不愛你。TOTO說那你給我99天的時間,我天天去你家窗戶下面等,如果你回心轉意,就打開窗戶。一天又一天,TOTO站在路邊,刮著風下著雨,第99天是新年夜,窗子終於沒有打開。迎接新年的酒瓶、花盆不停的從窗子扔到路上,他鬱郁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