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系搭車客指南》[英] 道格拉斯·亞當斯 著
你從一個倒黴到連喝水都塞牙縫的早晨醒來。
你的房子前停了一輛推土機,政府的工作人員很抱歉地通知你這裡將會修建一條通道,而你的房子將會被強制拆除。你辯解道昨天才從來家裡擦窗戶的工人口中聽說這件事情,工作人員很抱歉地說這個拆除計劃已經在本地的規劃辦公室放了9個月——一個燈已經壞掉了的地下展示室。
你為了阻止自己的房子被推平躺在了推土機前。正在僵持時,天空上方降落了一大群黃色飛行物,一群外星人通過廣播宣稱開發銀河系偏遠地區的計劃需要修建一條快速通道,地球將會在兩分鐘之內被清除。而這一清除計劃已經在半人馬座主星這個星系片區的規劃部門裡展示了50年——「你們本來有充分的時間提出任何投訴意見,」外星人非常慷慨地說道。
「地球將會在兩分鐘之內被清除。」外星人通知道。
這是《銀河系搭車客指南》的開篇——主人公沒能成功捍衛自己的房子,地球也沒能成功捍衛自己的生存。主人公被裝扮成地球人的外星好友搭救,遇到了聰明但憂鬱沮喪的機器人、刻薄毒舌的銀河帝國總統和另一位倖存的地球人。自此,一趟荒謬的星際旅程就此展開。
角色們漂流在宇宙空間裡,經歷了「絕對全景漩渦」(一種銀河系最可怕的酷刑),因為人會在被投入這個漩渦的瞬間看見萬物的無限中自己的坐標從而為自己的渺小感到羞辱;去到一艘上面坐滿了憤怒乘客的飛船,延誤時間已經超過了九百年;在宇宙盡頭的餐館吃著奢侈的食物,宇宙爆炸歸零的時刻是一場觀眾百看不厭的助興表演;發現地球只是另一個物種製造出來的電腦,運行著為期1000萬年的研究程序……這些情節似乎只是按照先後順序發生了,但並不存在什麼邏輯聯繫。
在宇宙盡頭的餐館,宇宙終結的時刻是觀眾的助興表演
作者以平均五頁就會出現一個爛梗的密度硬是把科幻小說寫成了冷笑話合集,很有一種抖機靈式和觀眾討糖吃的喜劇氣質。雖然這樣的寫法註定從某種程度上消解了科幻作品的嚴肅性,但我覺得這種向讀者兜售幽默的行為也很俏皮可愛,並且和作者希望傳達的態度和主題是高度一致的。
事實上,小說裡充斥著的荒誕的表達反而是為了呼應這個系列小說的大主題:不要恐慌——作者把人類扔進一趟錯漏百出的星際旅程中,通過建立一種「既來之則安之」以及「竟然還能這樣?!」的享樂主義精神非常巧妙地消解了現代人類自以為是的主體性——你不是宇宙中心,其實也沒那麼重要。自由散漫的人物、不依靠邏輯推進的情節、跳躍式的行文、不守規矩的細節本質上都是對規整的現代社會提出的挑釁:因為足夠漫不經心,一切都不再重要。
很明顯,能讓這堆論斤賣的冷笑話與科幻聖經的美譽勾結在一起的絕無可能是這種散發著「編輯催稿了那我湊一湊字數吧」的無恥氣質和「反正也不知道寫什麼那就隨便寫好了」的散裝情節,作者所有在小說裡處處安置的工具笑話和賣萌角色都非常鮮明地指涉了一種「take it easy」的態度。小說通過對情節和人物的基本放棄,達到了一種對於態度和主題的無限趨近。
小說的開篇就非常乾脆利落地用「外星人想修一個通道,然後地球就像一個路障被清除了」這種一般會出現在其他科幻小說高潮或結尾的情節剷除了所有普世的有關人性、道德、生存、等議題的討論空間。這些沉重的命題都是基於地球和人類的存在才有探討的價值,而作者很明顯沒有打算理會這些「無足輕重」的概念,在開篇就把它們統統降維了。地球在前幾章就被安排領了便當,作者聲稱地球毀滅解決了「在這顆星球上的絕大多數居民在絕大多數時間裡都不開心」這個問題,對末日的描寫也堪稱敷衍——
「地球上的人們,請你們注意了,」一個聲音響起,音質美極了。這個完美的四聲道聲音幾乎沒有一絲扭曲,純粹得使一個勇敢的人流下眼淚。
「這是銀河系超空間計劃委員會的沃貢·傑爾茲,」這個聲音繼續說道,「你們無疑已經知道,開發銀河系偏遠地區的計劃需要修建一條超空間快速通道穿越你們這個星系。令人遺憾的是,你們居住的這顆行星屬於被清除的範圍。清除行動將在你們地球時間兩分鐘之內展開。謝謝。」
主人公阿瑟在地球毀滅之時得知自己的好友福特是一個為了修訂百科全書詞條來地球考察但不幸滯留了十五年的外星人,好奇地向他提出在《銀河系漫遊指南》一書上收錄了關於地球哪些內容的疑問。
於是兩個人發生了如下對話:
「如果你是這本書所收錄內容的研究者,又在地球上,那你肯定為它收集過地球的資料吧。」
「噢,是的,我確實能幫著對原始條目做一點擴充。」
……
「什麼!『無害』?這就是它的全部內容嗎?『無害』!就這麼一個詞!」
「噢,是這樣的,銀河系裡有幾千億顆星球,而這本書的微處理器容量有限,所以當然不可能講多少地球了。」
「好吧,可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就不能稍稍調整一丁點兒嗎?」
「哦,是的,我當然調整了。我給編輯傳送了一個新的條目。他可能會刪改一點兒,但這已經是一種改進了。」
「那麼最新的解釋是什麼呢?」阿瑟問道。
「『基本上無害』。」福特尷尬地輕咳了一聲,然後說道。
為了鮮明地表達「take it easy」的態度,作者十分頻繁地把地球拋入一個更加廣袤而未知的宇宙中,通過時時把地球拎出來鞭屍襯託出它的渺小;而如果連地球的存在都是十分渺小的,那麼人類的意識,包括煩惱、苦痛、思索、追求、期待等等等等,就更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事情。為了量化這種渺小,小說中提到了很多關於概率的表述:比如如果一個人突然被拋入宇宙中的任意一點,那麼他被一艘路過的飛船救活的概率是1比2的276000次方,又被稱做「不可能性概率」。再比如法國數學家埃米爾·博雷爾提出過一個無限猴子定理:讓一隻猴子在打字機上隨機地按鍵,當按鍵時間達到無窮時,必然能夠打出任何給定的文字,比如莎士比亞的全套著作。但根據查爾斯·基泰爾的估算,即使可觀測宇宙中充滿了猴子一直不停地打字,能夠打出一部《哈姆雷特》的概率仍少於10的183800次方分之一。
在更廣闊的維度中,人只是概率的一部分
如同把一張高清圖片無限地放大,到最後只能得到信息缺失的無實義像素點;把目光拉到宇宙這個維度,人也就失去了所有個體上的意義而化作了概率中可以被計算的部分。作者正是通過這樣一種對理性和感性的完全消解,卸下了現代主義中「人」所背負的意義負擔:不用糾結你正在做的事情是有沒有意義的,因為它在另一個維度上講一定是沒有意義的。
「42」是這個系列小說中最重要的概念,也是映照「不要恐慌」這個大主題的一面鏡子。在故事中,一個具有高度智慧文明的跨維度生物種族為了找出一個能夠回答「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終極意義」這個問題的答案,製造了一臺名為「深思」(Deep Thought)的超級電腦。這臺電腦花了750萬年來計算和驗證,最後得出了「42」這個答案。
如果在Google輸入the answer to life, the universe, and everything,第一條檢索結果就是用Google計算器計算出來的42;如果在Siri中問「What's the meaning of life?」,Siri也會回答42;而這句話本身也由42個字母組成——這是小說裡最不靠譜的那本《銀河系漫遊指南》告訴讀者的。
在谷歌中搜索「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答案」得出的第一條檢索結果
關於為什麼答案是42,煞有介事的推測和解釋有非常多,橫跨數學、物理學、天文學、計算機學科以及宗教與哲學。事實上,作者本人也被頻繁問起這個問題,對42到底有什麼深意不堪其擾,終於在1993年公開宣稱,這不過就是個普通的數字而已,隨便想出來的。
而這才是這個問題最有趣的地方:這是一道填入什麼都正確的填空題。
作為一個如同鏡像一樣的概念,42隻是一個替代了正解的通用符號,你對所謂的終極意義理解是什麼,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什麼。作為一個各種意義的匯集總和,42成為了一個可以指向任何可能性的開放答案。如果把42理解成一個符號,它便可以涵蓋任何的內容,包括一個什麼也沒有的空集。
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終極意義:42!
在這個系列小說中,充斥著的不僅僅是一種關乎「比例」(地球佔宇宙的比例,人佔概率的比例)的概念,作者極盡渲染地還有一種「宇宙的運行毫無秩序,時間軸本身就錯漏百出」的觀念——通過時間旅行成為自己的父母完全不是問題,改變歷史進程也沒有關係,因為「所有變故都註定發生在被變故影響的事情之前,歷史會把自己梳理得明明白白」。《指南》中提到,宇宙的盡頭是一家餐館,整個餐館將已經被(作者杜撰的時態)一個巨大的時間泡包裹,沿時間軸向前投射至宇宙終結的那個確切時刻。然而這個終點本身就是一場和嚴肅毫不搭界的鬧劇,並不提供任何終極答案的解答。餐館的司儀如此說道:
他喜氣洋洋地叫道,「大家不需要擔心到了明早會宿醉——因為再也沒有明天,也沒有什麼早上了!」
……
「真是太好了,」他噼裡啪啦說下去,「今晚能和大家在這裡見面——難道不美好嗎?不,實在是太好了。我知道你們中的許多人一次又一次來到這裡,我覺得這真是棒極了,來這兒參觀萬事萬物的終結,然後返回各自的時代……養家餬口,為更新更好的社會而奮鬥,為你們自認正確的理由打可怕的戰爭……的確為所有生命形式的未來帶來了希望。當然,除了,」他朝頂上和四周的劇烈騷動揮揮手,「我們知道其實並沒有什麼希望。」
宇宙的盡頭顯然不是存放終極意義的地方,而只是一個有著伴奏樂隊和主持人的狂歡夜總會。沒有人為了尋找生命和宇宙的終極答案來到這裡,意義虛無地飄散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而回到這個問題,正因為荒誕和無序是宇宙的常態,42是這個答案中荒誕的部分也不足為奇。42可以什麼都是,也可以什麼都不是:它如同這個宇宙盡頭的餐館,只是一個喧鬧的讓人忘掉所有盡興玩樂的場所,而越過盡頭,是一片徹頭徹尾的空寂和虛無。
既然人是不重要的,也並不存在什麼終極意義——把這兩大基石解構完之後便能更加直接地通向作者的結論:「不要恐慌」。明天不復存在,依然可以在前一晚宿醉;宇宙並沒有什麼終極意義,但依然可以在銀河漫遊。主人公非常坦然地接受了「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終極答案是42」這種狗屎答案,作為讀者也應該放下在小說中尋求意義的負擔。更妙的是,明朗的故事基調和戲謔的角色態度讓小說並未滑坡至虛無主義的萎靡和毀滅傾向,畢竟主人公還在淡定又隨緣地進行著這趟荒誕的星際旅程,一切都還沒到終點,一切都還有可能發生。
本書的最大啟示:不要恐慌
(公號同名:@今天小周讀書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