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2月2日,2018年中國青年志願服務發布大會在四川德陽舉辦。會上,2018年首屆志願文學徵文活動獲獎作品名單隆重發布,標誌著由共青團中央和中國作家協會聯合開展的「志願文學」徵文活動圓滿結束。活動中68位作家深入基層,歷時14天,走訪了西藏、新疆、四川、貴州、寧夏、青海等6省區18個市地州盟、9個研究生支教團、29位優秀志願者代表,總行程一萬兩千多公裡,推出了一批具有思想性、現實性、觀賞性的精品力作。今天是第33個「國際志願者日」,中國青年網將集中展播首屆志願文學徵文活動的獲獎作品,以此吸引並激勵更多專業作家、文學愛好者以及社會各界關注志願者的工作和生活,創作出更多的志願文學精品,弘揚志願精神,謳歌奮進的新時代。
志願文學獲獎作品:小說《一家人》
作者:孔立文
1
說句心裡話,對於結對認親這件事,我還是蠻上心的。
在我們新疆,民族團結是各族人民的生命線。機關幹部進村入戶「一對一」結對認親,民族團結實實在在,這樣的活動,作為剛入職的公務員,我怎麼能不積極呢。
開「民族團結一家親」動員會時,我跟群工辦孫幹事坐一起。孫幹事負責結親對象分配,我小聲跟他說,到時把定點村的名冊發我一份。
孫幹事笑了,說,怎麼,還要選一下嗎,有這個必要嗎?
那當然!認了親可就是一家人了,這可不是小事。
會議一結束,孫幹事就把名冊傳到了我電腦上,後面還留有附言:要選就快點,我這邊還急著分人呢。
機關就是這樣,很多事情都搞硬性安排,容不得你選擇。我這也算走了個後門。
市委的掛勾點是瓊科瑞克村。這個村貧困人口不少,表格上就列了一百多號。想從這裡面選出個名堂,怕是也只有我這個機關新人了。誰讓咱剛畢業沒經驗呢。
這不過是普通的名冊,無非是戶口姓名、家庭人口、年收入等列表。我對上面空洞的數字不感興趣,人名也差不多,我掃了幾眼,覺得確實沒什麼可選的。
也是,選誰都一樣。還是讓老天和孫幹事來安排吧。我快速打了幾個字,正準備按回車鍵,忽然,也就在一瞬之間,我發現了電腦屏幕左下角那個名字。
名字很熟悉。對了,那不是外婆的名字嗎?
盧豔麗·沙迪克。除去後綴「沙迪克」,「盧豔麗」三個字與外婆的名字一模一樣,一字不差。
我定了定神,那三個字依舊安靜地躲在那兒,跟其他名字混在一起,一點也不特別。
世間竟有這般奇異的事。我笑了,抓起電話,給孫幹事撥了過去。
選好啦,誰個?沒等我開口,孫幹事的聲音已經像子彈一樣竄過來。
盧豔麗……我本來是要問他很多話的,可他那逼人的語速,讓我本能地只吐出了這三個字。
好啦,我知道了。我話還沒說完,他已然掛了電話。這個火燒火燎的傢伙,大概是忙瘋了。
我回看了一番名冊,別人的名字都正常,唯有那「盧豔麗」,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勁。從小到大在新疆呆這麼多年,維吾族的同學和朋友不少,名字雖然都是音譯,但還真沒見過「盧」字打頭的。莫非是養女,漢族?新疆這個地方,撫養別的民族小孩的人家不少,可那上面的族別,明明顯示的就是維吾爾。
盧豔麗·沙迪克後面的標識是這樣的。性別女,年齡四十八,政治面貌群眾,年收入一萬,家庭成員為一兒一女,備註上說女兒在讀大學,兒子上小學,本人有高血壓,常年吃藥。
冥冥中總感覺得這裡面有什麼故事。一下班,我就撥通了母親的電話。哪知道母親倒不以為然,說這有什麼,你看把你少見多怪的,一個名字,能有什麼故事呢,再說了,哪有那麼多故事,好好工作,別動不動就故事故事的。
我仍不罷休,說那你真不認識這個盧豔麗·沙迪克?
母親提高了嗓門,說,我聽都沒聽說過,人沒聽過,村子也沒聽過,不就一個名字嗎,重名重姓的多了去了,別搞得那麼認真,有那時間,多關心關心自己的個人問題。
得,沒法交流。每回跟母親通電話,除了催婚,也是沒別的了。
母親是老兵團,年輕時也是吃了苦的。作為她的小兒子,能考上公務員,坐上辦公室,對她來說已是莫大的榮耀。所以在她眼裡,工作和婚姻才是重點,至於其它的,那都不算事。
好吧,算是我想多了。不過,馬上就多了一個維吾爾族親戚,而且跟外婆同名,我還是蠻期待的。
2
認親大會是在瓊科瑞克小學的操場上舉行的。
人太多,光市委機關就去了三輛大轎子、三輛輕卡。大轎子上人是滿的,輕卡上的慰問品也是勉強才裝下。
鄉鎮幹部和村委會全員出動,會場秩序井然。操場上處處洋溢著溫暖的笑臉。
掌聲一陣接一陣,全是自發的。我向來不怎麼看重轟轟烈烈的形式。臺上一會兒講話,一會兒發言,搞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然後才是認親。
我終於見到了我的結親對象——盧豔麗·沙迪克。她五十歲左右,個子挺高,慈眉善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肥胖,走起路來有點一顛一顛的。她還帶了兒子,小巴郎十二三歲,大眼睛,長睫毛,挺鼻子,很機靈的模樣。
「叫哥哥。」盧豔麗·沙迪克對小巴郎說。
「哥哥!」小巴郎聲音脆脆地說。
我俯下身子回應,發自內心地喜歡上了這個小傢伙。原本我還想展示一下自己「雙語」能力的,可聽見盧豔麗·沙迪克的漢語說得那麼純正,也就不敢再露怯了。
他叫努爾艾力,十二歲,在讀小學六年級。我的「見面禮」是一個迪士尼書包,裡面裝了本子和文具,都是我精心挑選的。
努爾艾力的驚喜是掩不住的,小臉漲紅,雙眸閃亮,快樂撲面而來,分明感染到了我。
「喜歡嗎?」我輕聲問。
「喜歡!」他掏出兩盒速寫筆,又摸出一摞軟皮本,忽閃著大眼眼睛問,「這些,都是給我的嗎?」
「當然,都是給你的。」我頑皮向他眨了一下眼睛,仿佛自己也回到了童年。
見面禮之後是認門。
盧豔麗·沙迪克抱著一件暱子大衣,我提了一袋米一袋面,努爾艾力背著書包,提了兩壺清油,歪歪斜斜走在前面領路。軍大衣和糧油都是單位慰問品,由我們捐資集體採購的。
「媽,以後我就有哥哥了嗎?」努爾艾力攸然回頭,一臉熱汗。
「對呀!」盧豔麗·沙迪克衝我笑笑,得意地回答。
「那太好了,我有哥哥嘍。」小傢伙興衝衝地叫嚷,他向前緊跑了兩步,猛地把兩桶油撂下,快步奔到我跟前,幹勁滿滿地說,「哥,來,我幫你!」
看來有個弟弟還是蠻不錯的。小傢伙的那份誠摯比什麼都珍貴。
盧豔麗·沙迪克的家距小學不遠。房子是抗震安居房,天藍色的屋頂顯得格外敞亮。
和村上大部分人家一樣,盧豔麗·沙迪克家也是去年從烏遜山上搬下來的。
前年八月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差點毀了盧豔麗·沙迪克的家。土打壘的院牆倒了,盧豔麗·沙迪克的丈夫被砸傷,沒幾個月就去世了。土坯房也成了危房。現在的房子是鄉裡統一建的。移民搬遷,保障住房,享受低保,盧豔麗·沙迪克家漸漸走出低谷。
客廳的桌子上,已擺滿果盤點心。洗得乾淨的紅蘋果,切成扇形方塊的饢,葡萄乾,紅棗,核桃仁,全是自家產的綠色食品。
第一次來盧豔麗·沙迪克家,卻一點也不覺得陌生。喝著飄香的奶茶,感覺就跟自己家一樣。
知道我要來,盧豔麗·沙迪克已經準備了拉條子。肉切好了,菜洗好了,面醒好了,隨時可以拉麵下鍋。
盧豔麗·沙迪克忙著做飯,我給努爾艾力輔導作業。小傢伙稚嫩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不論我說什麼,他都是一副求知若渴的虔誠。
我喜歡這種家的感覺。
盧豔麗·沙迪克過油肉拌麵做的很地道。拉面色澤鮮亮,肉味清香濃鬱。努爾艾力一頓狼吞虎咽,吃得滿嘴油紅。
盧豔麗·沙迪克不停地給我夾菜加面,我竟一口氣吃了好幾盤子。她一口一個兒子地叫著我,我在心裡也把她當成了媽媽。
盧豔麗·沙迪克說如果阿孜古麗在,一家人就團聚了。阿孜古麗是盧豔麗·沙迪克的女兒,去年剛考上新疆大學。
吃過飯我們用手機照合影,留電話,還加了微信。
走親戚時間有限,我要走了,盧豔麗媽媽和努爾艾力弟弟都有點捨不得。努爾艾力拉著我的手,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眼淚都掉下來了。
臨走前我給盧豔麗媽媽留了兩千元錢,說是給未謀面的阿孜古麗妹妹和努爾艾力弟弟上學用。盧豔麗·沙迪克一開始怎麼都不要,我說你不拿著就沒把我當一家人,她這才勉強收下了。
可能因為激動,我竟忘了問盧豔麗這個名字的事。
在返城路上,我打開手機,發現盧豔麗·沙迪克竟在朋友圈發了一條微信。配圖全是我和他們的合影,文字就一句話:我多了一個兒子。
因為想多了解她一些,我好奇地點開了她的微信相冊。上面圖文不多,全是生活中的一些點點滴滴。忽然,一張似曾相識的圖片映入眼帘,我不由得為之一怔。
這是一張黑白老照片。
照片上全是軍人。最顯眼的是一個女兵,只有她是站著的,手裡還舉了一本書。其他的應該全是男兵,一共六個,不知道是蹲點還是坐著,每個人手上握著一支筆,伏在一節高聳的田埂上,田埂上放著本子,看樣子是在學習。挨著女兵最近的那個男兵,側著頭張著嘴,像是正在向女兵發問。這個男兵頭髮捲曲,鼻梁高挺,感覺應該是少數民族。可能因為時間久遠,照片上面還有一道泛黃的印漬。
評論區裡,盧豔麗·沙迪克還注了一行字:這是爸爸留給我們惟一的照片。
如果沒猜錯的話,照片上那個少數民族戰士,應該就是盧豔麗·沙迪克的父親了。
直覺告訴我,這張照片我見過。我猛然想起來了,外婆家的玻璃相框裡,也有這張照片。沒錯,很小的時候,在外婆家,我見過。
我把圖片拉大,一下子就認出了裡面的外婆。那個女兵不正是外婆嗎?她站在男兵的後排中央,輕揚著頭,英姿颯爽,當仁不讓。
可是,盧豔麗·沙迪克手機上也有這張照片,又是怎麼回事呢?
3
外婆舉著我的手機,端詳了一遍又一遍。老花鏡在她手上,摘了取,取了再戴。一雙手有些微微的顫,時不時揉一下自己的眼睛。
我把紙巾給她,她扯了幾張,顧自蒙了臉,好久才拿開。紙巾浸溼了一大片。
然後,她顫抖著雙手,摸摸索索打開自己的棗木箱子,翻出了那張珍貴照片。
和手機裡的一模一樣。外婆的這張保管得更好些,四個角連毛邊都沒有。
外婆老了,反倒多愁善感起來。過去的事情記得尤其清楚,一件事可以絮絮叨叨好多回。尤其當兵入疆的那段,更是津津樂道,樂此不疲。
外婆當過兵,這是她一生的榮耀。
照片是那個維吾爾族戰士,叫沙迪克。
外婆說,沙迪克是她的戰友——生死戰友。可對這個名字,過去那麼多年,她卻很少提及。
看來有些人有些事,緣分還沒盡。
外婆抓著我的手,跟個孩子似的說,你快幫我問問,沙迪克他怎麼樣,他還好吧,你告訴他,我很想他,我要去看看他。
我把外婆的那張照片翻拍了一下,寫了一小段文字,發給了盧豔麗·沙迪克。我用微信問她:沙迪克是您父親嗎,他當過兵嗎,他是不是有一個戰友,名字叫盧豔麗?
盧豔麗·沙迪克沒回我,估記是沒看微信。
外婆這邊則滔滔不絕,說起了她和沙迪克的那些往事——
4
我對沙迪克一開始印象並不深。
那時候我剛到部隊沒多久,整天除了想家,就是幹活。幹活多了就忘了想家了。
我當兵時還不到十八歲,還差好幾個月呢。說當兵就當兵了,到新疆了。
當時那個不習慣,吃的住的都不習慣。就是想湖南老家,想大米飯,想冰糖桔,想燻臘肉。那時候哪裡吃的上肉,想都別想。
對沙迪克有了解也算緣分了,因為那天是我生日。當然除了我自己,沒人知道我過日,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
那天早飯吃的是饢。開飯時就聽見有人喊,」今晚吃狼!「
吃狼?終於開葷了。有人已經跳了起來。
開餐的哨聲一響,每個班只發了一筐金黃色大餅子,外加一盆子白菜湯。大家端著熱湯,就是不動筷子。連長說吃飯呀,還愣著幹什麼?
狼肉呢,我們等著吃狼肉呢。幾個敢說話的戰友高聲叫嚷。
連長撇了撇嘴,指著那些大餅子說,想什麼呢,狼肉?這是饢,不是狼!
還好,那饢看起來硬硬的,但口感香脆有嚼勁,比饅頭窩頭好吃,別有一番風味。
這些饢是沙迪克加班打的。
就他一個人,打饢坑,搓麵團,折騰了差不多一個晚上。
饢吃了管飽。大家打著飽嗝,挺著肚皮,又出工去了。
就這樣,每個人都忘了狼的事。沒成想,我卻真的遭遇了狼,而且是狼群。
正是早春時節。連隊挖水渠,工程量大,重勞力全都要上一線。
那時候連裡就我和秦玉潔兩個女兵。連長把我們調到炊事班,說是加強後勤,我們心裡明白,那不過是變相照顧。施工點在山腳下,全是戈壁石,我和秦玉潔幹半天也出不了活。炊事班就炊事班吧,炊事員騰出來也可以增添人手。
那時候我剛到炊事班,一心想著給官兵改善夥食。
沙迪克是翻譯,剛當兵沒幾天。他剛來連裡時感覺也就是個大男孩,十七八歲的樣子,個子高,鼻梁高,眉毛重,睫毛長,眼睛炯炯有神。可能是新來的緣故,平常他不怎麼愛說話,性格上比較拘謹。
連裡就他一個少數民族,夥食上有些不習慣,早就嚷著要自己動手,不想不做則已,一做就停不下來。
沙迪克的饢把午飯問題也解決了。午飯是啃幹饢。官兵們一身一臉泥土,啃起饢來感覺卻香甜得很。炊事班只是燒了兩大戰備鍋開水,剩下的時間都投到施工裡了。
由於要準備晚餐,炊事班收工早。連長讓沙迪克也一起回,他一晚上沒休息,連續奮戰吃不消。沙迪克不願早回,連長說你可以再打些饢,這次少打些,這東西管飽,充飢的時候用。
那天陽光正好,路上的草都泛青了,春天來了。我還發現幾顆稚嫩的薺菜,零星點點,鮮活誘人。
一回來沙迪克就搗騰起他的饢坑,他嫌一個不夠,還要再弄一個。他搞他的,我們做我們的飯。
晚飯沒變化,主食是玉米面攙白面的開花饅頭,菜是老三樣,無非是土豆蘿蔔冬白菜,沒有一點綠色。
饅頭揉好下鍋,菜也切好,那日秦玉傑負責炒菜,我有一段空閒時間。忽然就想起家鄉的薺菜,涼拌,燒湯,包餃子,薺菜餅子也不錯。眼前甚至浮現起戰友們歡呼雀躍的場景。
那時候人都這樣,哪個思想不積極。於是心潮澎湃向班長報告,說想到營房後面挖薺菜。
班長正埋頭切鹹菜疙瘩,眼皮沒抬就答應了,只交待了一句,「別走遠。」
我找了把小鐵鏟和一條米袋子就出發了。
薺菜沒有想像得多。營房後面是一片灘涂地,綠色東一塊西一塊。沒見到薺菜,只有蒲公英,稀落稀落也不多。
我就往後山走了。不知不覺,越走越遠。當時什麼都沒想,滿腦子全是薺菜,中了邪一般。
驀然直起腰,發現自己已然置身於一個陌生的荒野。
太陽落山了,四野蒼茫,滿目朦朧。周邊一片混沌。
營區已經找不見了。
我心裡莫名生出一絲恐懼,趕忙往坡下走,可還沒走幾步,就看見一隻狼立在前面。那狼仰著頭,漠然地盯著我。
我頭皮發麻,緊握鐵鏟的手沁出了汗。
狼張開大嘴,吐了吐長舌頭,抖著渾身的毛,發出一聲毛骨悚然的低鳴。
我舉起鏟子,壯著膽子又邁了兩步。沒有任何奇蹟,那狼早看透了我的膽怯,立在那紋絲不動。
它在向我挑戰。我知道,這時候不能後退,更不能逃跑。
我使出全身的氣力嘶吼。
沒有用。狼依舊齜著牙,滿目猙獰地瞪著我。
只能對峙。
可是,我恍然發現,又有兩隻狼,闖進了我的視野。
不是夢幻,我甚至感受到了那兩隻狼眼裡射出的貪婪的綠光。
難道就這樣犧牲了嗎?我才剛滿十八歲啊,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啊。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就在此時,我感到手上的布袋子被扯了一下。那可是半袋子野菜,我頓時變得異常清醒。
背後有狼?猛一回頭,卻見沙迪克已擋在前面。
「別怕,有我。」他端著槍,喘著粗氣,一字一句地說,「背對我,慢慢撤,撤到身後大樹。」
「噢……喔……」狼展開撲殺架勢,嚎聲穿透耳膜。
沙迪克背後像長了眼睛,緊隨我快速移動。
這是一棵老榆樹,樹幹粗壯挺拔,樹冠碩大繁茂。
「快上樹!」沙迪克聲音急切,不容迴旋。
我反轉身,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已經數不清有幾隻狼,應該不下五六隻,正瞪著藐視的眼睛,慢悠悠向這邊包抄而來。
這時候我也不覺著害怕了。此刻的沙迪克是個真正的勇士,他身體前傾,一副無所畏懼的氣概。
「那你呢?」
「快上,別管我,我一會兒上。」沙迪克的語氣跟下命令似的。
記不得當時是怎麼爬上去的,反正沒費什麼力氣,而且手上還攥著鐵鏟子。
我剛攀上一個樹椏,槍就響了。連發,有兩三槍。我還沒反應過來,沙迪克已經竄了上來,簡直像長了翅膀。
又是兩槍。待我緩過神來,樹下已倒下三四隻狼。血塗了一地。沙迪克槍法極準,全是一槍爆頭。
遠處,是狼的嗥叫。一陣接一陣,此起彼伏。
沙迪克幫我轉到上邊的樹椏,自己守在距我最近的那枝,面孔冷竣,神情專注。
天色暗下來。
狼在樹下嗚嗚地嚎著。有的用爪子扒撓樹皮,有的猛地撲向樹幹,有的嘗試著各種跳躍,一個比一個不甘心。
「狼又多了。」
「沒事,它們上不來!」沙迪克收了槍,顯出無所謂的神態。
「還有多少子彈?」
「放心吧,還應付得了!」他這口氣,感覺彈匣還滿著似的。
雖是這麼說,沙迪克還是又據起了槍。我也時刻保持警覺,隨時準備戰鬥。
狼群絲毫沒有散去的跡象,仍有狼循著聲音往這邊趕。
夜色濃鬱,一隻只銀灰色的狼,發出幽幽的藍光,陰森而詭秘。
忽然,樹下傳來陣陣嘈雜,聲音怪異,毛骨悚然。
「它們在幹什麼?」
「啃樹,它們聰明得很!」
「那怎麼辦?」
「沒事,沒那麼快,你抓好了,連長他們應該快到了。」
狼真是狡猾動物,上不了樹,竟分工分頭啃起了樹幹。
一聲聲咀嚼夾帶著兇殘。
「砰!」沙迪克果斷放槍,一絲血腥味攸然划過。狼血直接竄到樹上來了。
片刻靜寂。然後就有狼開始仰天嚎叫。嚎聲嗚聲響成一片。
「頭狼死了!」
沙迪克殺死的是頭狼。頭狼是群狼之首,幹掉頭狼,群狼戰鬥力銳減。
但沒過多久,樹下再次泛起咔嚓咔嚓的撕咬聲和咀嚼聲。
沙迪克一手持槍,一手摺斷一大節樹枝。他把樹枝像箭一樣猛地擲下去,下面立馬傳來嗷嗷嗷的慘叫聲。
也只是一刻的停頓,狼又展開了行動。
幾個回合下來,狼叼走樹枝,毫無退縮之意。
再這樣下去,感覺用不了多久,樹就要被啃倒了。
沙迪克卸下槍刺,把槍遞給我,豪邁地說,「拿著,還有一發子彈。」
「為什麼?」
「我下去,跟它們拼了。」
「不行!」從來沒這麼堅定過,我一下子跨到他跟前,狠勁抓住他。我們卡在枝椏上,身體挨得很近。沉默中,他握住了我的手。
「相信我!」他聲音綿綿地說。
「不行,那樣太危險了,要死一起死。」
「說什麼呢,放心吧,我們死不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遠處緩緩移動的火把。
難道是幻覺?定了神再看,可不是嗎,那些火把如爍動的星辰,正向我們這兒飄移過來。
「你看!」我激動地大叫起來。
沙迪克也看到了。他放聲大吼,捏疼了我的手。
就這樣,我們得救了。
連長他們來得及時,沙迪克和我跳下去的一剎那,樹就倒了。樹樁子尖尖的,像支鈍削的粗鉛筆。
狼怕火。幾十支火組成的火龍直接把狼給震住了。沒費一槍一彈,這群肆虐的狼四散遁逃,眨眼之間就像風一樣,跑得無影無蹤了。
連隊收工晚,大隊人馬都回營了,卻還不見我和沙迪克的影子。連長知道壞事了。在這之前,炊事班已經找了一圈,天黑了又不敢走遠。後山的狼嚎聲老遠就能聽得到。炊事班五個人就一桿槍,還被沙迪克拿走了。秦玉潔想上後山,被炊事班長攔住了,說準備火把吧,等連隊的人一回來就上去。
沙迪克一共打死了五隻狼。戰友們風趣地說,這下真有狼肉吃了。
5
然後呢?一大家子人豎著耳朵,圍著外婆追問。
外婆一聲嘆息,接著又咧開嘴笑了,隨後繼續她的講述——
我知道你們還關心那五隻狼。是啊,全吃掉了,吃了好幾天才吃完。我是一口也沒吃,聞著味就想吐。狼肉那個腥氣啊,好多天都散不掉。
營區周邊,一到晚上狼就嚎開了,聲音嗷嗷地,那叫一個刺耳。
為了防止狼群報復,不論白天晚上,營區都增加了崗哨。真槍實彈盯守了大半年。
沙迪克成了連裡的英雄。性格上他也變了不少,話也多了,也愛笑了。他笑的時候牙齒白白的,按照今天的話說,還挺帥氣的呢。
還有一個變化,那就是他愛學習了。
沙迪克名義上是翻譯,但只會說,不會寫。不僅漢字寫不了,維文也寫不了幾個。這時候他開始學漢語了,學得還挺起勁。
那時候連裡有文化的不多,我算一個,秦玉潔算一個,再就是指導員。
我和他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這樣他找我的時候也就最多。他不厭其煩,動不動就來找我問我問題。各種問題,拼音,筆劃,字怎麼寫,話怎麼說,那個認真勁,今天想起來,也還是蠻讓人佩服的呢。
很自然地,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摯友。
我對他的了解也增加了不少。沙迪克的全名叫沙迪克·肉孜。他出身很苦,從小就是個沒娘的孩子。父親給當地的巴依老爺當長工,母親在他出生沒幾天就去世了。他之所以會說漢話,是因為他家鄰居有一戶漢族人家。他是吃那家漢族大嬸的奶長大的,在他心裡,那個漢族大嬸就是他的媽媽。他和漢族大嬸家的兒子從小就在一起玩,跟親兄弟一樣。
別看沙迪克長得人高馬大,打狼的時候那麼勇敢,實際上卻常常像個孩子。
野花爛漫的季節,趁你不在意,他會從背後掏出一串花環送給你。那是由一朵朵鮮花編成的,色彩斑瀾,清香撲鼻。
杏子熟了,他總是第一個知道。黃橙橙的野杏子新鮮極了。他知道我愛吃,有時候大晚上的都偷偷跑出去給我摘。
他有一把都塔爾,那是他最珍愛的寶貝。他彈得很好,琴聲清脆悠揚,婉轉動人。見我喜歡聽,他主動要教我。他特別有耐心,手把手地教,可那物件太精緻,我怎麼也學不會。我說我還聽你彈吧。他望著我說,那好吧,你什麼時候想聽,我就什麼時候給你彈。
因為就他一個少數民族,沒事時他老往炊事班跑,一有時間他就自己做飯吃。他做拉條子、湯麵片,如果有牛羊肉,他還會做烤包子,做抓飯。他最拿手的當然就是烤羊肉串了。撅來紅柳枝,現烤現吃,那滋味真是鮮美的不得了。不過這樣的時刻不多,畢竟那時候肉太少。
我是最沾光的那個,只要他做了好吃的,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為此秦玉潔沒少犯嫉妒。
那時候男兵女兵關係純潔的很,但秦玉潔沒少開我的玩笑。她說沙迪克那麼殷勤,是不是對你有什麼想法啊?
我就跟她說,人家還是個孩子呢,別在那胡說。是啊,那時候我和沙迪克都還不到二十歲,心純淨著呢。
真的,沙迪克從來沒向我表達過什麼,從來沒有,在我心裡,他就是我的兄弟,親兄弟。
後來團裡興起學文化熱,連隊成立了讀書班。我和秦玉傑兼起了文化教員。當時報名參加的人不多,誰也沒想到,沙迪克卻是第一個報了名。後來好多人都堅持不下去退出了。但沙迪克卻風雨無阻,什麼時候學習都最認真。他的漢字寫得好,一點也不比其他人差。
你們看到的那張照片,就是師裡劉幹事下連時抓拍的。
劉幹事是新聞幹事。那天是星期天,難得的休息日,我給幾個學文化的積極分子輔導功課。劉幹事下來採訪,正好給看到了,於是就拍了下來。
我那時候膽子大,說劉幹事你能不能給我們每個人洗一張。他說沒問題。還真不錯,沒幾天他就把照片給送過來了。那時候照一張照片可是不容易。我們都高興得不得了,沙迪克更是興奮了好幾天,沒事幹就拿出照片在那兒盯著看。
就是因為這張照片,讓我和沙迪克沒多久就分開了,也和連隊的兵們分開了。
照片被劉幹事發到了報紙上。
這樣知道我名字的人就多了,上上下下關心問候的也就多了。
一陣風的表揚過後,另一件讓人鬧心的事跟著就開始了。那就是給我介紹對象。
之前組織上就給我介紹過,都被我以年齡小拒絕了。
這次不一樣了。介紹的人裡面,不僅有師裡的,團裡的,甚至還有軍區的。加上我的年齡已經超過十八歲,這個理由再也搪塞不過去了。
連長和指導員的壓力也不小。有時候為了我的事一天可以接好幾個電話。這還不算,有時候介紹人還親自帶人過來,直接到工地裡來找我相親。
介紹的人裡面,不少都立過戰功,最高的已經是正團級了。我簡直是不堪其擾。
說心裡話那時候我是真不想談戀愛,更沒想過要結婚。來當兵的時候,我是想著當完三年兵就回去的,這要是結了婚,那可就再也回不了家了。可是沒辦法,有些事情還是要聽從組織的,個人選擇的權利可以有,但有時候也要做出犧牲。
最早離開連隊的是秦玉潔。
她選了一個師裡的科長,直接把自己給嫁了。那個科長最早是給我介紹的,被我拒絕了。指導員就去徵求秦玉潔的意見。這種情況出現過很多次,只要被我拒絕了,她也不同意。但這次不知為什麼,她忽然就同意了。那個科長比他大十五歲。走的時候她對我說,豔麗啊,別再挑了,找個有前途的嫁了吧。
那時候我不知道怎麼了,就是不想嫁。為這事我晚上睡不好,白天精神也差。這時候最關心我的就是沙迪克。他總是默默地陪在我身邊,不多說一句話。
後來我還是嫁了,嫁給了你外公。你外公那時候是副營長,是湖南衡陽的,算是很近的老鄉。給我介紹的人裡面,他算是最年輕的了,但也比我大了整整十歲。
一開始我不願意,你外公不急不慌,營長和教導員倒跟著著急,反反覆覆勸導了我好幾次。那時候介紹的人多,我也是煩了,於是就答應了。
這個事沙迪克還蒙在鼓裡,我沒有告訴他。
有些事情是始料不及的。我還沒準備好,就稀裡糊塗地說結婚就結婚了。
我含含糊糊應下與你外公處對象還不到一個星期,我們兩個也還沒怎麼交流呢,營裡已經把婚禮都籌備好了。
婚禮是在營部舉辦的。白天我在上工,還什麼都不知道。那天下午收工早,回來後通信員就說讓我去營部,我還以為是開什麼會呢。
營部離連隊不遠,隔了沒幾百米。到了營部,我被帶到了一個地窩子裡。營裡的不少幹部都坐在裡面。桌子上放著一排子糖,每人跟前放了一杯水。
一見我進去,教導員就說,新娘子來了。接著就是一陣噼裡啪啦的掌聲。
我當時就蒙了,不知道是走是留。教導員讓我坐到你外公身邊,那麼多人我也不好拒絕,就坐過去了。然後教導員就說,你們的結婚報告組織上已經批准了,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夫妻了。隨後營長也說了一大堆祝福的話。
我感覺跟做夢一樣,本想說點什麼,卻被一陣陣的掌聲給打斷了。
婚禮結束,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你外公。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小地窩子了,我已經結婚了。
那個晚上的夜顯得特別長。
地窩子外面,分明有悽婉的琴聲傳來。曲調憂傷,悠遠流長。
琴聲飄了一個晚上。
我聽得出來,那是沙迪克在彈他的都塔爾。
第二天見到沙迪克,他的目光冷冷的。他的笑容不見了。見到我就直接走開,我知道他是在有意躲我。
他一個人沉默了好幾天,和誰都不說話,也不理我,只知道幹活,默默地幹活。
沒多久你外公調到師裡當幹事,我也跟著他離開了連隊。因為走的匆忙,走的時候除了連長和指導員,其他人都沒來得及講,包括沙迪克。
離開後我再沒回去過,也就再沒有見到過沙迪克。
6
外婆正喃喃地嘮叨著,盧豔麗·沙迪克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聽得出來,她激動得不得了。她的語速比那天說話快了許多。她說,兒子啊,我剛看到微信,你也有我爸爸那張照片嗎?你說得沒錯,我爸爸叫沙迪克,他當過兵,他有個戰友就是叫盧豔麗。兒子啊,你見過她嗎,那個漢族丫頭盧豔麗真的還在嗎!
我根本插不進話,盧豔麗·沙迪克就一直在電話裡說——
「這是我爸爸臨終前才告訴我的。他說他喜歡一個漢族丫頭,非常非常喜歡,他們倆是戰友。但是,因為他當時害羞,從來沒向她表白過。他說他不敢表白。後來她跟別人結婚了,他痛苦極了。後來那人調走了,幾年後他也退伍了。
」後來我爸爸也結婚了,可是他還是忘不掉那個漢族丫頭。我的名字就是我爸爸起的,也算是他對她懷念吧。小時候別人都叫我古贊麗,只有爸爸叫我盧豔麗。上學以後,我的漢語名字全是盧豔麗。
「我爸爸去世的前一天,給我講了這個故事,這時候我才知道我名字的來歷。臨終前他一直念著這個名字,我不知他是在叫我,還是叫她……「
電話那頭,盧豔麗·沙迪克在低聲抽泣。過了一陣,她繼續說——
「兒子啊,你知道嗎,那個漢族丫頭盧豔麗她在哪兒嗎?我想見見她,現在就想見見她。爸爸喜歡的人,我也喜歡。我和她,感覺就像一家人。我們應該,很早以前,就是一家人。「
看著不遠處翹首以盼的外婆,我暫時沒敢說出實情,只是含糊回應,」好的,我知道了,我過會兒打給您。「
我該怎麼跟外婆說呢?她的戰友沙迪克已經離世了,如果直接告訴她,對她是不是一個打擊。我正猶豫不定,外婆已經顫顫巍巍走過來了。
」怎麼樣,你問了吧,沙迪克他還好吧?「
我慌亂地回應,」還好還好,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外婆急切追問。
」他……他現在不方便。「
」不方便,有什麼不方便,他生病了嗎?不可能,他身體那麼好,怎麼可能生病呢。你說,你快說呀,不方便,他到底有什麼不方便?」
我支支吾吾,竟不知如何作答。
外婆一臉失落地望著我,「你們不用騙我了,我什麼都知道。他不想見我對不對,他是怨我了對不對?他怨我結婚時沒告訴他,怨我離開連隊沒給他打招呼,怨我這麼多年沒給他寫過信,也沒找過他,對不對?「
」不是這樣的,其實……其實,他……他已經……「
外婆擺了擺手,示意我不要再說了。
她一個人沉默了很久。我站在旁邊,看見一串接一串的淚水,從她的臉龐上,無聲地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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