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冬林在長白山原始森林中發現一大片榛蘑 。胡夏林供圖
▲長白山池北區的二道白河鎮。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周長慶攝
▲2007年6月,胡冬林在長白山原始森林中的「寫字檯」記錄森林筆記.。
新華社北京11月20日電(記者周長慶)11月20日,《新華每日電訊》刊載題為《長白山下,他書寫中國版「瓦爾登湖」》的記者訪談。
由時代文藝出版社推出的生態文學作家胡冬林遺作《山林筆記》,自今年8月問世以來,進入國內多種暢銷書排行榜,並獲得《十月》雜誌「琦君散文獎」特別獎。
《山林筆記》是一部日記體散文集,完整呈現了作者2007年5月至2012年10月在長白山林區考察、學習和寫作的日常點滴。全書所涉物種門類廣泛豐富,僅野生動物就有鳥類190種、哺乳動物40種、昆蟲52種,還有爬行動物、兩棲動物、魚類等幾十種。
胡冬林因病離世後,由其妹妹胡夏林整理,按年代分為上下兩冊,共118萬字;並附《<山林筆記>動物、植物、菌類手冊》,詳細注釋了全書涉及的野生動植物和菌類等,總計900多條,同時為胡冬林所攝300多幅圖片添加了圖注。
著名作家張抗抗談閱讀作為「枕邊書」的《山林筆記》感受時說:「你看他(胡冬林)寫長白山裡的那些植物和動物,一草一木、一鳥一花,那麼生動細微純淨真實。他對長白山充滿了感情,我從他寫山林的文字中,看不到任何功利的欲求,比如版稅和獲獎。他和大自然的親密關係,就是他人生的精神追求和生存方式。可惜這個長白山下的『瓦爾登湖』,隨著胡冬林的突然離世而終結,他那孩童一般乾淨美好的文字,也許從此絕版。」
為深入了解胡冬林和他的生態文學世界,《新華每日電訊》草地周刊在長春對胡夏林進行了專訪。
(小標題)逃離城市,全部心思放在創作上
草地:你們全家都是作家,家庭對你和哥哥的成長有哪些影響?
胡夏林:我們一家對編輯職業有一種執著的熱愛。父母都是編輯出身,哥哥也做過編輯,而且都非常敬業。我的職業也是編輯。
哥哥胡冬林出生於1955年12月19日。他小時候講話比較早,爸爸買了一張「百鳥圖」貼在牆上教他認,他很快就叫得出每隻鳥的名字,也許這就是早期的動物啟蒙教育吧。父母還買了蘇聯作家比安基的《森林報》給他,這套自然文學兒童讀物對他影響極大,他多年來一直時不時翻看,已經破爛不堪還保存著。我的父母都非常熱愛大自然,熱愛動植物,所以給我們起名「冬林、夏林」。我們兄妹不知不覺中受到影響,在潛移默化中形成了對大自然的態度——尊重與熱愛。
草地:你們兄妹走上文學之路,這是你父母「有心栽花」還是「無心插柳」的結果?
胡夏林:我父母從不規劃和幹涉我們兄妹的愛好與選擇,他們比較看重的是順其自然的成長方式。當然,我們的成長,與家庭氛圍及父母的影響不無關係。在我記憶中,父母親的業餘時間總是在讀書,這種習慣自然而然地影響到我們。哥哥比我大,理解能力更強,讀的書更多,也更喜歡讀書。我們的成長,與父母一直以來的影響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
翻讀哥哥的散文《蘑菇課》,會看到這樣一段話:「我無比感激自然萬物,感激它們在億萬年進化長河中付出的漫長艱辛的適應過程。無比感激自然科學家和自然作家,他們的著作滋養並指引我每一步都走得更堅定有力。無比感激熱愛森林的父母對我自幼潛移默化的影響,使我最終選定了生態寫作的道路——我笨拙木訥且已過黃金年齡,但又無比幸運,至少還能在森林中遊歷十年,寫上十年。」
草地:胡冬林在性格上有什麼特點?對他的文學生涯有什麼影響?
胡夏林:哥哥在不如意時會時而情緒低落,時而憤怒暴躁。他敏感脆弱甚至有些神經質的性情,在他成長過程和日後生活中,為他帶來許多煩惱。這種煩惱隨著婚姻生活的不如意以及年齡增長而越來越多。他非常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不懂世故人情,生活中一些簡單的交往常識,他也處理不好。從一定程度上說,胡冬林就是人們眼中那個不合群、壞脾氣又不可理喻的人。說他是逃離人群也不為過,他想逃離的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俗世人情,是日益變得渾濁的城市環境與心理環境。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逃離,他才能把全部心思放在創作上,才能寫出今天我們看到的讓人震撼的生態文學作品。
哥哥當過編輯、也當過記者。他初學寫作時,也寫過人,但隨著時間推移,他越來越關心生態環境的變化,越來越為日益惡化的環境問題所困擾。縮小到身邊的範圍來看,那就是他所處的吉林省特別是長白山。曾經有一段時間,那裡砍樹造別墅、建高爾夫球場;盜獵分子的猖狂獵捕使原始森林中的野生動物數量急劇減少甚至幾近滅絕……他了解得越多,越憂心忡忡,感覺自己要為此做些什麼。以他自己的能力,只有拿起手中的筆,用自己的作品來呼籲和影響人們。
草地:胡冬林熱衷於生態文學創作還有什麼原因?
胡夏林:我們的父母親都是滿族,所以我哥哥比較關注滿族的起源、分布、圖騰崇拜、歷史人物等一系列有關的問題,長白山在傳說中被視為滿族的發源地。大型野獸熊,被滿族等北方少數民族作為圖騰而崇拜。所以哥哥的創作源頭與我們的民族起源及信仰有著直接的聯繫。
(小標題)半個森林人,半個寫作者
草地:胡冬林是怎麼想起去長白山長期體驗生活的?
胡夏林:有一件事必須提及。哥哥在給刊物及出版機構的小傳中,說到自己轉入生態寫作的契機是由一本書引起的。
「1978年底,讀到美國生態作家蕾切爾·卡遜的著作《寂靜的春天》,頭腦發生一場地震,至今餘震不斷。30多年來,一直閱讀和關注各種國際上最先進的環境理論,自然生態方面如物種進化、環境倫理、動物行為學、森林植物、昆蟲、魚類、菌類以及東北民俗、方志、史地、宗教諸方面的書籍資料及相關電視專題並做了大量的筆記。自1995年起,只要有2000元餘錢,就深入白山黑水的荒僻之地採風20天或一個月。在此基礎上確立了自己的創作方向。」
2007年5月,哥哥的生活與創作出現了重大變化:為了創作長篇小說《野豬王》和搜集長篇小說《熊紀年》的素材,他僱車拉了4箱書和簡單的家具,到長白山池北區即二道白河鎮租房體驗生活,過上了半個森林人、半個寫作者的生活。
他在幾乎每個晴朗的天氣裡都走進原始森林,觀察自然萬物在漫長進化中成功生存的神奇本領以及大森林中無盡的生命奧秘,同時採訪昔日的獵戶以及挖參、伐木、採藥的山裡人。2012年秋他離開那裡時,已記下了6大本近80萬字的山林筆記。他自己形容這5年多的林區生活「非常充實,收穫巨大」。二道白河小鎮是哥哥居住了5年多的地方,他把這裡當成了他的家——他寫作的家,他心靈寄託的家。這裡的山林給了他無數的創作靈感。每一次的山林行走,都會讓他身心愉悅,興奮異常。
正是在這5年多的林區生活中,哥哥寫下了創作生涯中另外幾篇重要的自然生態作品:長篇小說《野豬王》、生態散文《原始森林手記》《約會星鴉》《蘑菇課》《狐狸的微笑》《黃金鼬》《山貓河谷》。2013年病後初愈的他又寫下了《青鳥晨歌》;2016年發表於人民文學3月號的《金角鹿》,則是他留下的最後一篇散文。
草地:我國的生態文學已經發展了三四十年,胡冬林雖然不是全國最早的生態文學作家,但應該是這個領域具有代表性和獨特性的作家。他是怎樣看待生態文學的?
胡夏林:哥哥在山林筆記中明確表達過自己的主張——生態文學在於展示整個森林和森林動植物的生態世界,揭示它們與森林萬物互利互惠共生共榮的進化奧秘。希望人們通過閱讀生態文學和自己的作品,了解、熱愛、尊重、呵護森林與動物,進而思考如何珍惜我們生存的生態環境。
他寫道:「對於各種貪婪愚昧的人對野生世界的索取與破壞,我會痛惜、憤慨,五內如焚。從良心出發,我會站在野生世界的一邊,維護森林的繁盛,維護地球生態。這時,我的文字也成為保護自然喚醒良知的手段。通過我的文字使讀者去了解、尊重、呵護森林與野生動物,進而思考如何珍惜我們身邊的環境。森林是陸地上淨化空氣的最後一道防線,森林萬物都與我們息息相關。人人都應該感恩於它,尊重並愛護它,直到永遠!」
哥哥把自己的生態寫作稱作「自然寫作」:「我,一個自然寫作者,沒有資格說『創作』二字,我做的只是描摹和敘述,這種描摹能反映大自然偉大傑作的一角已讓我感到欣慰。生態文學寫作是我人生的支撐,它讓我的生活充實有分量。只要我活著,我就會一直寫下去。」
草地:胡冬林對於大自然和動植物的熟悉、描述達到了何種程度?
胡夏林:5年多的長白山區踏察,哥哥寫下了日記體形式80萬字左右的筆記,有些是從山上回家後寫的,有一小部分則是直接在山中寫下的。在《山林筆記》這本書中,關於山中的動植物、菌類、森林四季不同的景致,每一年都有很精彩的描寫。其中最為生動的,是他對動物——熊、野豬、狍子、馬鹿、狐狸、山貓、紫貂、青鼬、水獺、野鴨、各種鳥類、松鼠、刺蝟、蛇、昆蟲等眾多林中居民的觀察,以及與其中某種動物或鳥兒「鬥法」的有趣描述。另外一塊體量最大的,則是對長白山菌類的研究以及以菌類為主題的文學創作。
(小標題)應該有先驅者給國人留下關於自然生態之美的日記
草地:在中外文學史上都產生過一些描述自然生態的經典作家,對他影響比較大的有哪些作家、作品?
胡夏林:對他有重要影響的首推梭羅的《瓦爾登湖》和《梭羅日記》。蕾切爾·卡遜《寂靜的春天》是讓他發生頭腦風暴的作品。其他如惠特曼《典型的日子》、奧爾多·利奧波德《沙鄉年鑑》、約翰·繆爾《夏日走過山間》、普列什文《林中水滴》《大自然的日曆》、約翰·布羅斯《自然之門》《醒來的森林》、安妮·狄勒德《溪畔天問》、瑪麗·奧斯汀《無界之地》等作家和作品,都是他所喜愛並欣賞的,其中有的作品他會反覆翻閱。
哥哥做出寫山林筆記的決定,應該就是受到了其中幾位作家的啟發。他寫道:「裡爾克或愛默生講,人得留下一部日記。梭羅、繆爾、普列什文、布羅斯、利奧波德均有日記傳世。中國這種生態意識薄弱的國家更應有一個先驅者給國人留下關於自然生態之美的珍貴日記。這件事就得我來做了,現在沒看到別人做,也不太可能有誰做,積累不夠,所以必須由我來做。既然決定做了就要轉轉方向,除日常記述創作有用的筆記外,精心寫作日記,把每一篇寫成生態或自然的美文。久而久之也可做一本好書,如果寫作或考察體驗忙,先寫個雛形,留待日後整理。」
相比於前輩大師,哥哥知道自己的弱項,但他也知道自己有強項。大多數生態作家,都沒有他與大自然接觸的時間之長之親密。在借鑑和汲取前人經驗的基礎上,他的觀察更為細膩,描寫更加細微,他懂得把前輩的優處「據為已有」,他為此感謝那些前輩留下的可供他學習並實踐的體驗和優美文字。
草地:胡冬林先生英年早逝令人非常惋惜。他早逝的原因是什麼?
胡夏林:哥哥患糖尿病多年,去長白山時已是帶病之身,需要打胰島素維持血糖穩定。在長白山那五六年,他受了許多苦,開始的兩年租房子,換了三個住處,冬天供暖不好,晚上寫作時甚至要穿上厚厚的棉衣褲。後幾年他的好友那日松介紹了一個叫鄭春生的朋友,把自己在長白山買的房子無償借給哥哥住。哥哥這才安頓下來,不再因租房帶來的煩惱影響創作。
他在《山林筆記》裡時常會寫到山裡的好空氣、好水、好食物帶給他的健康生活和好心情。回到城市裡反倒不適應,喧囂的車流人流,汙濁的空氣和噪音,都讓他心情不快。
但是為寫稿子,他常常會熬夜,生活不規律,加之原來的宿疾和年齡因素,身體狀況逐漸走下坡路。但對他身體造成損害的直接原因是2012年6月,哥哥在長白山保護區內發現並憤而曝光5隻黑熊被盜獵者殺死取走熊掌、熊膽一事,這對他影響非常大。他懷疑自己一直跟蹤的熊媽媽和它的3個子女在這一事件中慘遭滅門,他悲憤無比。他對熊的愛,近乎一種親情,他將熊視為自己的兄弟姊妹。3個月之後,他在長春家中發生了一次中風,好在及時發現,送醫治療,恢復得比較快。轉到第二年春天,他已經可以握筆寫字、繼續寫作了。
他的早逝,除了身體原因,與他在城市裡生活的不開心有關。他的笑容越來越少,越來越消瘦,與我見面,講的也常常是讓他不愉快的事。他明白自己在城市裡不會獲得快樂,唯一能讓他快樂起來的就是重新回到長白山大自然懷抱中。他在去世的前一天下午來我家時,說起自己打算七八月間去長白山西坡松江河鎮租房,繼續開始山中行走的計劃。當晚我躺在床上,隱隱有些擔心……沒想到,第二天早上,就傳來了他的死訊。
草地:你是怎麼想起整理、出版《山林筆記》的?
胡夏林:哥哥不會使用電腦,寫東西都是在稿紙上手寫,所以速度很慢,而且每一篇都要改好多遍。經常是我打好字、幫他列印出來,然後他拿回家修改,再送回給我在電腦上改。有時為了不浪費紙張,也節省時間,會在同一篇稿子上用不同顏色的筆修改兩次。他的大部分作品我都是第一讀者。哥哥離世後,我翻看他留下的六大本在長白山居住期間寫下的山林筆記,感慨萬千。這麼珍貴的體驗與資料,應該整理出來面世。經《作家》雜誌主編宗仁發同意後,我便開始了長達兩年多的整理工作。《作家》從2017年第10期開始連載,直到2019年第10期結束,總共連載了18期,為時整整兩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