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宏剛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縱觀華夏上下5000年歷史,大師輩出的時代至少有三個,一是先秦時期,二是唐宋時期,三是民國時期。
民國時期之所以能夠大師輩出,一是跟清代的學術積澱有關。
從清代末年開始,西風逐漸東進,跟舊有的封建思想和傳統文化產生了激烈碰撞,為保護傳統文化,適應時代發展,更好地用文化服務於新時代,清代一批學者以身作則,其中以「乾嘉學派」最具有代表性,從出世以來,傳承有序,一直延續到清代末年,期間誕生了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段玉裁、惠棟、戴震等大學者,他們以一絲不苟的治學精神,通過考證和分析,對我國數千年的文獻典籍,進行了大規模整理和總結,有效保護了古代豐富的文化遺產,給後人的閱讀和研究,提供了極大便利。
可以說,清代學者在治學精神上給民國學者樹立了很好的榜樣,他們苦心孤詣,給民國學術成果的爆發打好了堅實基礎。而民國許多學者又師承於清代學者,在這種尊師重道的師承關係中,民國學者收穫學術的輝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二是民國時期的學術氛圍非常自由,給學術爭鳴和文化創新提供了優良的外部環境。
依靠這兩個條件,民國能出現大師輩出和文化繁榮的局面,是歷史的必然。
自古以來,真正的知識分子,在骨子裡都會受到儒家「修齊治平」思想的影響,每個學者在做學問時,並不是享受書齋裡的自娛自樂,而是主動跟「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家國情懷關聯起來,憂國憂民思想貫穿一生。而民國時期局勢不穩,此時期的學者身上,多了一份「文化救國」的擔當,促使他們更有資格享受「文化英雄」的光環,更能受到後人的關注和景仰。
在民國眾多大師中,陳寅恪(1890年——1969年)絕對稱得上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大師,更是一位文化英雄。
陳寅恪出生於江西修水一個書香門第,其祖父陳寶箴(1831年——1900年)是清末重臣,官至兵部侍郎、湖南巡撫,系「維新派」的骨幹成員,同時在文化、經濟等領域都有卓越貢獻。
陳寅恪父親陳三立(1853年——1937年)繼續發揚陳家的家學傳統,被譽為「清末四公子」之一,他一生致力於發揚光大「同光體」詩派,讓這個詩派成為近代文學史上最有影響力的文學流派,同時擁有「中國最後一位傳統詩人」的美譽,參與了中國近代文學史上許多重要事件,把他看作是中國近代文學的奠基人,毫不為過。
到了陳寅恪這一代人,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架勢,他跟大哥陳師曾(1876年——1923年,國畫大家)、二哥陳隆恪(1888年——1956年,著名詩人)、小弟陳方恪(1891年——1966年,著名詩人)四人,讓陳家的家學傳統發展到頂峰,給近現代文化史留下輝煌的一頁。
陳寅恪在歷史學、古典文學、語言學、詩歌、教育等領域,都做出了巨大貢獻,源於他自小酷愛傳統文化,並且勤奮好學,曾經下過很多功夫去鑽研傳統文化,之後又先後留學日本、德國、瑞士、法國、美國等國家,對西方文化進行了全面而深入的學習,極大地開闊了個人眼界。
到後來,他真正做到了學貫中西,成為民國時期最為博學多才的超級學者之一。在治學上,他熔古鑄今,中西結合,能站在一個客觀公正的高度,既遵循乾嘉學派「在史中求識」的科學精神,又廣泛吸收西方的「歷史演進法」,總結出了許多歷史的真相,提煉出了許多振聾發聵的學術新觀點,對近現代的學術研究風向和研究方法,都產生了重大影響。
尤其在魏晉南北朝史和隋唐史的研究上,陳寅恪的研究具有典範作用和權威價值,直到現在,我們學習和研究這些朝代的歷史,都以他的研究成果為藍本。
以陳寅恪的學術成果和文化貢獻來看,他完全對得起「清華百年史上四大哲人」、「前輩史學四大家」、「公子的公子,教授之教授」的殊榮。
古往今來,真正對社會做出巨大貢獻的大學者,都是文化修養與人格修養完美合一的人,他們能用自己的學識和人格,去薰陶和感染每一個人。陳寅恪恰恰就是這樣的人,在不斷提升自己文化修養的同時,並沒有忽略自己的人格修養。
對於陳寅恪的人格精神,我們最為熟悉的莫過於那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倡導知識分子在學術研究上,不能人云亦云,必須秉持嚴謹、客觀、公正的態度,時刻凝注自己的獨立思考精神和自由意志,不屈從於任何思想的束縛,哪怕以死力爭都在所不惜。這是對千百年來知識分子的傲骨精神和高風亮節的最好註解。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自陳寅恪在1929年寫給國學大師王國維(1877年——1927年)的紀念碑銘文,既是他向前輩大師投去的崇高敬意,又是他對自己治學精神的要求,他這句名言跟昔日的大師們所說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語)」,「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範仲淹語)」,「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杜甫語)」,「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語)」,等名言警句遙相呼應,到今天已成為中國知識分子共同追求的學術精神與價值坐標。
除過這句眾人皆知的名言,陳寅恪於1945年創作的一首七言律詩《憶故居》,同樣是他的人格精神的集中體現,詩曰:
渺渺鐘聲出遠方,依依林影萬鴉藏。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破碎山河迎勝利,殘餘歲月送悽涼。
竹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作故鄉。
其中,頷聯」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一句,跟那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具有同樣的警世意義,表達了他一生堅守自己的浩然正氣和錚錚骨氣,拒絕隨波逐流,寧可失意和孤獨,寧可被世俗社會所誤解,也不願丟失自己的人格理想,這是一種怎樣的悲壯和決絕?也許只有人生達到一定境界,才能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寫作《憶故居》時,陳寅恪接近花甲之年,在此時,他非常清楚自己內心這一生的追求是什麼,無論時事如何變遷,個人命運怎麼沉浮,內心堅守的理想依然明光爍亮,引領著精神走向自由和光明。
況且,在創作《憶故居》的1945年,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八年抗戰終於取得勝利,人們普天同慶。然而,憂國憂民思想在他身上再次發作,破碎的山河雖然迎來了勝利,但殘留的歲月仍舊趕不走心頭的孤獨和悲涼。
古來聖賢皆寂寞,當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十分豐富,所擁有的文化修養超過了絕大多數世人,那麼,他註定是孤獨的。因為高處不勝寒,知音難求。
一代大師陳寅恪何嘗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