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羊城晚報記者 何晶 實習生 張甜甜
近日,作家周國平帶著他的新書《周國平人文演講錄》來到「南國書香節」與讀者見面。新書內容完全脫胎於他1996年至2012年的演講。雖然他表示自己並不願意成為「演講專業戶」,但經過多次演講,思路愈加系統清晰,覺得這套書竟也有點像是「小型專著」。
今年69歲的周國平近期的目標是完成一本學術著作,內容大致關於中國人接受西學過程中的種種問題,同時還將繼續完成對尼採作品的翻譯。
越是實用,
哲學的含量就越少,就越不是哲學
羊城晚報:從您的新書《周國平人文演講錄》談起吧。整理講稿是非常浩大的工程,這項工作大約用了您多長時間?
周國平:我好幾年前就想整理我的演講錄,此前曾經有過一個成果,這次是作了徹底的整理,有不少增補和刪減。我整整花了一年的時間,整理過程也有不少感觸,比如說,因為約請方的要求,我講得多的題目是人文精神、人生哲學、幸福問題等,這就促使我在這些題目上作比較系統的思考。而在重複講同一題目的過程中,根據聽眾的互動,我自己會作進一步的思考,不斷調整內容使之臻於完善。過去我在這些題目上的思考是散見在單篇文章裡的,現在把相關講稿整理出來一看,竟有點像是小型的專著。這使我發現,做講座與寫作未必全是衝突,像大學教授們那樣在講課的基礎上寫專著,其實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羊城晚報:您的演講和文章將您有關哲學的一些看法融入到生活中的具體事件中,通俗易懂,這和大眾對哲學的刻板印象非常不同。
周國平:枯燥、艱澀、唯心,這只是普通人對哲學的誤會。哲學是對人生和世界兩大根本問題的追問,事實上,哲學領域真正的大師之作是最鮮活的,但往往一轉述,裡面有生命光彩的東西就給弄丟了。本來有血有肉的東西,最後弄成幾根骨頭給你啃,你能嘗到多少本來的滋味?教科書,解讀,心得,這些都是轉述,或對轉述的轉述,有的不知是轉述了多少次,其結果必然是原創性遞減,平庸性遞增。
我們千萬不要以為原著都很難讀,多數大哲學家的文字並不晦澀。像康德、黑格爾、海德格爾那樣晦澀的是少數,多數是好讀的,比如德國哲學家叔本華、尼採的文字非常優美,英國哲學家培根、休謨、約翰·穆勒的文字非常曉暢,讀起來很舒服的。
羊城晚報:那麼大眾對哲學的認識是否存在一些誤區?
周國平:誤區有很多,比如「哲學實用化」的傾向。上世紀六十年代,所謂「工農兵學哲學用哲學」,實用化達至登峰造極,把哲學當作解決工作生活中一切具體問題的靈丹妙藥,無論遇到什麼問題,只要「一分為二」或「抓主要矛盾」似乎就都迎刃而解了。從總體上說,以前是政治實用主義,把哲學當作政治的工具;現在是市場實用主義,流行營銷哲學、卡耐基式的處世哲學之類,教人如何賺錢、如何公關等等。而且前面所說的實用主義和實用主義哲學又是兩回事,因為詹姆斯、杜威的實用主義哲學畢竟是哲學,是對一些根本問題的思考,而現在流行的這些根本就不是哲學。哲學是智慧,不可與技巧、計謀、權術混為一談。
我常常遇到這種情況:討論一個問題,便會有人說,你拿哲學觀點分析一下吧。我一律婉謝,我不相信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插上一嘴的東西是哲學。越是實用,哲學的含量就越少,就越不是哲學。
我要當好一座橋梁,把人們帶到大師的面前
羊城晚報:由於畢業生就業困難,現在大學的哲學系成了非常冷門的專業,喜愛哲學的人,在今天可能會被嘲笑為不切實際的形而上愛好者。您怎麼看「哲學」在今天的「失意」呢?
周國平:實際上,在任何時代,哲學都不是熱門,不是大眾的事,但也不是個別專家的事,我想可能是對靈魂追求比較強烈的這部分人的事。在我們這個物質主義的時代,很多真正有靈魂追求的人感到壓抑、孤獨,這些人恰好是最需要哲學的。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現在是沒有信仰的時代,以前有意識形態的影響,但現在這個東西也不能完全指導我們的生活了,在這樣的時代,可能哲學能夠提供一種方式。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有一句話說得好,大意是哲學能夠為尋求信仰而又沒有找到的人提供一種有信仰的生活。哲學實際上是尋求信仰的過程,你始終走在路上。如果你真正深入到哲學裡面去,總在思考世界和人生的根本問題,儘管沒有得出最後結論,但你總是在這樣一個狀態中,這本身就給了你的人生一種格調。思考這些問題的人和不思考的人,他們的生活是不一樣的。
羊城晚報:我看到您在微博上和不少年輕人互動,是不是青少年更需要哲學?
周國平:哲學一方面尋求信仰,另一方面又具有探索性質,它的這個特點也許能夠成為處於困惑中的現代人最合適的精神生活方式。如果青少年在精神成長時期能夠學會用哲學的眼光跳出周遭的環境來思考生活、思考人生,對他們以後過有意義的精神生活很有價值。
羊城晚報:或許正是由於大家都在追求物質生活,精神生活嚴重匱乏,而讓哲理小散文在圖書市場上大受追捧,被稱為「心靈雞湯」式的書賣得很好。
周國平:人肯定無法完全拋棄精神生活,在物質生活之外人總會有精神的需求。雖然當代是個極端功利化的時代,但畢竟外在物質帶給人的只是短暫有限度的享受。哲理小散文因為短小,又闡發了人生道理,既滿足了一定的精神生活需要,又適合當代人快節奏的生活。
羊城晚報:那如果有人將您的書列入「心靈雞湯」,您介意嗎?
周國平:是不是「心靈雞湯」,我覺得讀者最有說服力,每個人都有發表自己意見的自由,我不會因為有不同的意見就生氣。我寫的許多文章無非是看了大師作品的體會,所以我一直認為,自己的作用就是當好一座橋梁,把人們帶到大師的面前。
我只是把與鄧正來的私人交情寫入書中
羊城晚報:《人文演講錄》這套書第二冊名為《幸福的哲學》,您目前的生活狀態幸福嗎?隨著年齡的增長,您對幸福的理解是否也發生了一些改變?
周國平: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跟我的愛人、女兒在一起,我感到生命的快樂,而讀書、寫作是我從少年時代就非常著迷的事情,從中得到精神上的快樂。每天早上我步行穿過一個公園到我的工作室讀書、寫作,下午五六點再步行回家,晚上和家人在一起。我對幸福的理解就是兩條,一條是享受生命,一條是享受人的精神屬性。作為一個生命,要有健康的生命態度,作為精神性的存在,要有自由的頭腦、豐富的心靈、善良高貴的靈魂,這樣的人就是幸福的人。對幸福的理解我一直未變。
羊城晚報:您的演講有不少談到愛情和婚姻。如今「剩男剩女」成為社會熱門話題,各種相親節目也在電視臺輪番上演,您怎麼看待「剩男剩女」現象?
周國平:「剩男剩女」是當下的一種社會現象,這顯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徵:生活節奏快,社會過於功利化,人與人之間缺乏信任和安全導致「剩男剩女」的大量出現。但這個概念本身是有問題的,具有相當的貶義,對個體權利的蔑視,不管是個人原因,還是社會原因,個體都有權選擇在愛情婚姻上作出自己的選擇。
羊城晚報:去年,您寫的那篇《想念我生活中的鄧正來》在網絡上傳播得很火,有讀者看完之後表示不滿,認為您在悼念朋友的文章中表現得過於自戀,您看到這些批評了嗎?
周國平:我沒看到這些評論。我不是這麼看的,我寫這篇文章流露的就是我和鄧正來之間的私人交情,這段情誼非常難得,我寫的都是真實情況。鄧正來像兄長一樣待我,熟悉的朋友都知道的,我只是把我們之間的感情寫在文章裡。
羊城晚報:也有看法認為您在這篇文章裡表現出對女性的不尊重。
周國平:可是他就是這樣對我太太說的,我想這是他對我的厚愛吧。
羊城晚報:這些批評的聲音讓你生氣嗎?
周國平:不會,我已經練出來。文章寫出來就跟我沒關係了,我不太關注別人的意見,隨人說去吧。
周國平
1945年生於上海,1967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1981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哲學系。著有《尼採: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尼採與形上學》、《守望的距離》、《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寶貝,寶貝》等;譯有《尼採美學文選》、《尼採詩集》、《偶像的黃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