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即使是伏天也依然寒涼的早晨,帶著潮溼味道的大地氣息源源不斷地從窗口湧進來,像是窗口有一部巨大的空調,這部空調以外面整個天地為外掛,逐一向人間所有的窗口輸運著強大的清涼;一起湧進來的,還有嘀嘀嘀、唧唧唧、咕咕咕的秋蟲之聲。它們在即將立秋的時候,還只在黎明時分才能找到這樣可以提前發揮一下自己秋天的合唱本領的時間段。每一隻蟲子的叫聲都很渺小,但是它們聯合起來還是可以在早晨的安靜裡形成一種分明可以聽到的很大規模。
奇特的是,在這樣很大的規模裡,你依舊可以分辨出它們之中那些單獨的叫聲來,有的高亢一下,有的低沉一下,有的持續高亢,有的持續低沉,高處的樹枝上嘶啞的蟬鳴摻和進來,也絲毫不能有損於這種秋蟲鳴唱的總體恢弘氣勢。而從這無數的聲音裡,你能想像出它們每一隻伏在莊稼地裡唱歌的渺小而認真的樣子。由這宏大聲音分解開來的想像之間裡,一定會有密集恐懼症患者們不願意見到的萬千秋蟲側身整個大地的畫面;不過給我的感覺,卻是爽利和愉悅。我會在將醒未醒的夢裡微笑,我會在繼續睡一會兒的誘惑裡欣然聆聽著起床,小心著不發出任何聲響,以免影響了這盛大的秋蟲之鳴。
秋蟲之聲,和風聲雷聲雨聲雪聲一樣,和鳥鳴狗吠牲口叫一樣,作為自然界的聲響,勝過人間的所有音樂。它們的齊奏和獨唱,它們的間歇和持續,它們無所不及又全無規律的立體全息分布方式,都像是完全偶然的無心插柳之作,但是也都無與倫比地精巧準確不可有任何更移。它們作為宇宙規律的一部分,攜帶著人類最初也應該一樣擁有的美與和諧的密碼,只是當人類已經將那密碼丟失了的時候,它們才以自己的固有形式在予人以令人豔羨的召喚。
如果有特寫鏡頭將某一隻秋蟲拉近,你看著它認真地歌唱的樣子,看著它全然不知自己正在被觀看的自然而然的狀態,就會有一種人類童年的渾然,有一種生命之初的完全順乎自然。何以很多人一定要在秋天冬天裡玩鳴蟲,除去聲響的享受之外,另外的內在邏輯大抵就在這裡。
所謂秋蟲,主要是蛐蛐、蟈蟈、螞蚱、黃蛉、金蛉子、油唧呤、叫咕咕、金鈴子、竹蛉等等。它們鳴唱的器官往往也不是歌喉而是翅膀的快速震顫。它們跳躍奔竄在草棵瓦礫之間,喜歡複雜地形的掩護,喜歡潮溼蓊鬱茁壯肥厚的植被遮擋;它們既是其他動物的食物,也在這個季節裡獲得最多的營養。
秋蟲最活躍的時候往往會因為趨光性而跑到人類生活的現場裡來,它們不知道怎麼就能來到你的窗前甚至床下,會在地板上突然蹦跳飛舞著走過。因為個大肉多,是雞的最愛。因為叫聲好聽,又是秋蟲妮儂愛好者們打著手電尋尋覓覓當在罐子裡、籠子裡養著聽聲的對象物。每年這樣的活動多了起來的時候,就預示著又一年的夏天過去了,美好的秋天,美好而短暫的秋天就在眼前。我始終覺著,給人間報信,說盛夏已過、秋涼將至,這反而是秋蟲最令人讚賞的一項也許並非它們主觀故意的功用;一如大街小巷又開始賣月餅了,就說明秋天真的來了一樣。秋蟲和月餅都在客觀上為尚在高溫中的人們指明了舒適的愉悅的前程。這個前程不需要你個人如何努力,只要沉澱在時間裡,不被當下的時間打到,就終究可以迎來某一天它終於抵達的時刻。
天色微明,蟲聲立刻停住了。現在這個季節,它們還見不得光,光是有溫度的。而鳥叫已經開始,你即使努力傾聽,聽到的也都是鳥鳴了。
不管怎樣,只要可以傾聽秋蟲的鳴叫了,就意味著立秋即將到來,盛夏的酷暑即將過去。這樣的驚豔預期讓人尤其喜悅,比秋蟲本身發出的有節奏的樂音更讓人喜悅。這種嘀嘀嘀、咕咕咕的叫聲以一種既蓬勃又呢噥的神奇格式,散布整個尚在黑暗中的天地之間。作為一天之中氣溫的低點,黎明前的黑暗裡,秋蟲伴奏下寒涼的舒適與白天焦金流石的煎熬之間的巨大反差,使酷暑出現了斷裂的缺口,使人有了信心。
這是秋蟲最初的鳴叫,它們還只能在早晨、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放開歌喉,其他的時間,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溫度還都嫌太高,還都沒有到它們能舒適地覓偶與交配的溫度。它們還在趁著潮溼粘熱的氣溫生長,只有凌晨的時候,它們敏銳地覺察到了已經臨近的秋氣。距離立秋還有幾天時間,天地之間看不見的運轉已經能被小小的秋蟲感受到,它們知道一年之中一段持續並不很長的屬於它們的時間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