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秋蟲
有人說,春是伴著花來的;也有人說,夏是踏著雷來的。而我要說,秋是奏著蟲的樂曲來的。
「唧唧唧……吱吱吱,噝噝噝,鈴鈴鈴……」不知哪一天起,清越的蟲鳴聲灌入耳來。秋蟲或趴在枯竭的枝幹上,或鑽在泥土的縫隙裡,或藏在泛黃的草叢裡,一片天籟,報告著秋天的信息,彈奏著最原生態、最自然、最可親的音律。正如韓愈所說:「以蟲鳴秋」,四個字道盡了秋的清泠和明澈。
「秋」字的甲骨文即蟋蟀之類秋蟲的象形。有學者釋之:「古人造『秋』字,文以象其形,聲以肖其音,更藉以名其所鳴之季節曰秋。」所以,如果給秋舉薦代人言,非秋蟲莫屬——蟋蟀、蟈蟈、金鈴子……
蟋蟀,又名促織、蛐蛐。這東西,長得不怎麼樣,卻名聲頗響——黑瘦、善跳、好鬥,鳴聲不高,棲身於洞穴,發聲時多在草葉間,是個喜歡「拈花惹草」的主。
直到讀了宋代大文人黃庭堅總結出蟋蟀的「五德」後,才對它「肅然起敬」。黃庭堅說這蟲兒,「鳴不失時,信也;遇敵必鬥,勇也;傷重不降,忠也;敗則不鳴,知恥也;塞則歸宇,識時務也。」對照我小時候玩蟋蟀,頗覺有些道理。
蟈蟈,生於野,坡地、草崗,樹叢、莊稼地,都是它的歡鳴之處。蟈蟈的叫聲,跟蟋蟀相近,但聲音更為悠長、纏綿,似是貯滿了濃濃的秋的意緒。
捉蟈蟈,是一件極有趣的事情。玲瓏剔透、振翅暢鳴的蟈蟈有一個特性:鳴叫時,喜歡站在莊稼的葉面上,一邊曬太陽,一邊吟唱著,所以很容易尋找。聽到蟈蟈的叫聲,孩子們就會弓著腰,悄悄地向蟈蟈靠近……等靠得很近時,蟈蟈一定是也意識到了臨近的危險,就停止了自己的鳴唱,可是為時已晚,孩子們一個「猛撲」,一隻蟈蟈就「捉拿歸案」了。
在各種秋蟲的鳴叫聲中,我最喜歡金鈴子的叫聲。那聲音像微微滾動的金鈴綿延不絕,非常地悅耳動聽。金鈴子聲音清,「丁零零,丁零零」,好像學校裡搖小鈴。
小時候,牽著父親的衣襟,跟屁蟲似的跟著父親去捉金鈴子。把捉來的金鈴子放養在盒子裡——大抵是紙板做的,上面開一個小門孔,好開好關。一個秋天,就在聽著它的叫聲中度過了。
隔壁鄰居五爺生前也愛金蛉子,但不喜捉蟋蟀。他說,金蛉子文靜,叫聲幽雅,如柔弱女子。蟋蟀好鬥,像武夫。我非常贊同五爺的說法。每日夜晚,我躺在木板鋪上,枕邊的金蛉子在鳴唱,鋪下傳來蟋蟀的歡叫,聽著聽著,一會兒工夫便進入甜蜜的夢鄉。
對唧唧唧、丁零零的各類秋蟲,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體味和解讀——它們,用自己獨特的語言在訴說著什麼呢?
「就是那一隻蟋蟀,在《豳風·七月》裡唱過,在《唐風·蟋蟀》裡唱過,在《古詩十九首》裡唱過,在花木蘭的織機旁唱過,在姜夔的詞裡唱過,勞人聽過,思婦聽過……」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裡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夜闌月朧明。白首為功名。故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人言悲秋難為情,我喜枕上聞秋聲。」月朦朧,鳥朦朧,秋蟲在呢噥……
聽秋蟲吟唱,或因厭倦了職場的勾心鬥角,意欲歸隱;聽秋蟲吟唱,或因聊以舒解白晝的勞頓,使心靈得以安寧;聽秋蟲吟唱,或因故鄉的山水時常浮現於腦海;聽秋蟲吟唱,或因憶往昔那漸行漸遠的兒時歡樂……
古人說,蟲鳴洗耳,這話真沒錯。
秋蟲是詩,亦是樂。西方巴洛克音樂家維瓦爾第,有一首百聽不厭的小提琴協奏曲「四季」,第三樂章——秋蟲樂!聽,農人載歌載舞,慶祝莊稼豐收,酒神的瓊漿玉液,使眾人在歡愉中枕著好夢睡去。
秋夜,聽蟲鳴之聲,最好的去處是村莊周圍的田野。因為,秋蟲是村莊的背景音樂。尤其是,有月亮的晚上,高高低低、明明暗暗、或強或弱或疾或徐或悠揚或沉鬱或輕鬆或蒼涼的器樂與聲樂,沉醉,純粹。是誰呢?尋遍秋風秋水秋雁……都不是。追問秋雨秋花秋莊稼……也不是。那麼又會是誰呢?答案不用我說了吧。
秋蟲無須華麗的舞臺,不求世俗的名利,它們為唱而唱——生命不息,歌唱不止——歌唱美好的時光,歌唱絢爛的生活,歌唱夜色的靜謐,歌唱璀璨的星光。
秋蟲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人類也應該詩意地棲息在大地。蟲和人都是大自然的附著物,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離開大自然,誰都無法生存。不知,當年的老木屋改造成鋼筋水泥後,那些寄居的蟲們的後裔,它們去了哪兒,是否還在吟唱?
透過城市的熙熙攘攘,我真想說一句:秋蟲應是鄉村有,城市哪得幾回聞。
□楊崇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