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人們把它稱之為『人工智慧的《聖經》』。這是無稽之談,簡直太瘋狂了。書中確實認為,原則上來說,人的思想可以被計算機模仿。我一直有這樣的感覺,以後也是。但我希望這不會發生。我對實現這個想法一點也不感到興奮。這本書也不是任何意義上的《聖經》。這是一本關於大腦,關於哲學問題的書。」
在《哥德爾、艾舍爾、巴赫:集異璧之大成》(Gdel, Escher, Bach: An Eternal Golden Braid,簡稱 GEB )出版近 40 年後,現年 73 歲的作者侯世達(Douglas R. Hofstadter)對《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說道。
《哥德爾、艾舍爾、巴赫》是本 1979 年在美國出版的「神書」。這本厚達 800 多頁的科普作品,通過對數學家哥德爾的數理邏輯、版畫家艾舍爾的版畫、音樂家巴赫的音樂三者的綜合闡述,引人入勝地介紹了數理邏輯、人工智慧、語言學、遺傳學、音樂、繪畫等理論。
當時,這本書一經面世,就引起了不小轟動和眾多讚美。比如《科學美國人》的著名專欄作家馬丁·加德納(Martin Gardner)就曾評價道:「每隔幾十年,便會有個不知名的作者帶來一本書,其之深、之明、之廣、之智、之美、之新,頃刻便成為文壇公認之幸事。」 第一個獲得計算機科學(當時還叫「通訊科學」)博士學位的美國人約翰·霍蘭德(John Holland)回憶稱:「我認識的人基本上態度都是強烈的敬畏。」 時年 35 歲的侯世達也憑藉《哥德爾、艾舍爾、巴赫》這本處女作獲得了美國最有名的兩個圖書獎——普立茲獎和國家圖書獎,成為了印第安納大學的終身教授,風頭一時。
《大西洋月刊》稱,侯世達似乎註定會成為那段文化不可磨滅的一部分。《哥德爾、艾舍爾、巴赫》不僅僅是一部影響力巨大的書,更是一本完全關於未來的書。人們稱它為「人工智慧的《聖經》」。侯世達對電腦程式的描述不僅準確,還富於創意,他對「我們大腦中的秘密軟體結構」的描繪,開啟了整整一代年輕人對人工智慧的探索。
1980 年代,《哥德爾、艾舍爾、巴赫》也以編譯本的形式引進到了國內,收錄進了當時影響巨大的「走向未來」叢書系列,取名《GEB:一條永恆的金帶》,影響了很多年輕人,打開了眼界。不過,因為是編譯,「走向未來」叢書的版本只有全書 1/5 的內容。後來直到 1997 年,商務印書館才出了全譯本。全譯本翻譯費時 10 餘年,譯者近 10 人,侯世達本人也參與其中,提供了幫助。翻譯的難度主要是侯世達要求採用「移譯」的方式,譯者就是作者,需要再創作,換成中國讀者熟悉的例子和語言,而書中又有太多的自指、回文、雙關、藏頭等表達。比如中文書名的副標題叫「集異璧之大成」,「集異璧」正是「GEB」的譯音,而「大成」取自於中國佛教、哲學和音樂典籍,這既與原著有關內容相呼應,又起到了類似的雙關作用。
1945 年出生於美國紐約的侯世達是世界知名的認知科學家之一。他的父親羅伯特·霍夫施塔特(Robert Hofstadter)是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史丹福大學物理學教授。侯世達在史丹福大學的校園裡長大,「很小就接觸了物理」,「對物理感興趣」。 1965 年, 20 歲的他從史丹福大學的數學專業畢業。後來,他又在俄勒岡大學先後獲得物理學的碩士(1972)和博士(1975)學位,然後正式開始了自己的學術生涯。
侯世達一生的教學與研究基本都待在印第安納大學,現在是文理學院的認知科學傑出教授和比較文學兼職教授,主管概念和認知研究中心。除了《哥德爾、艾舍爾、巴赫》以外,他還著有《表象與本質:類比作為思維的燃料與火焰》(Surfaces and Essences:Analogy as the Fuel and Fire of Thinking)、《我是一個奇異的環》(I am a Strange Loop)、《流體概念和創意類比:思想基本機制的計算機模型》(Fluid Concepts and Creative Analogies: Computer Models Of The Fundamental Mechanisms Of Thought)等作品。有意思的是, 1995 年出版的《流體概念和創意類比》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本在亞馬遜出售的書。
雖然《哥德爾、艾舍爾、巴赫》影響巨大,但卻正好遇上了人工智慧研究的歷史轉折點。 1980 年代初,人工智慧研究領域正日益萎縮:長期「基礎科研」的資金不斷縮水,而研究的焦點也逐漸向實用型系統轉移。侯世達對此非常不滿,以「懷疑的眼光審視了眾多廣受讚譽的人工智慧項目和整體的發展」,認為自己與大多數在人工智慧領域工作的人只有極少的共同點。他思考的始終是人類的思考本身(Thinking about thinking),而不是單純的實用、數據和計算之類的東西。
因此,侯世達退出了所謂的人工智慧領域。大約 1984 年之後,他也基本上停止使用「人工智慧」這個術語來描述他的研究,不再參加任何有關人工智慧的會議。他覺得,自己其實是個認知科學家,過去 40 多年的研究也都停留在認知科學領域裡。
「我如果看到計算機中出現真正的智能,我會被嚇壞了。我很害怕這樣的一個前景,並且希望這永遠不會發生。我不是一個人工智慧的擁護者(我在 30 年前就已經退出了),我是一個認知科學的研究員。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研究人類的思維是如何工作的,並且(在我的研究生的幫助下)我利用計算機模型來探究我的推測,但是我並不是在試圖創造一個智能的計算機。與之相反,這個目標對我來說是非常對立的,我願竭盡所能與之鬥爭。」侯世達 2017 年在給《大科技》雜誌的一封回信中寫道。
40 年來,侯世達一直在思考人類的思考,類比則是他整個理論的關鍵。他的上一本書是 2013 年出版,與法國心理學家埃馬紐埃爾·桑德(Emmanuel Sander)合著的《表象與本質》。在他們看來,認知即認識(cognition equals recognition)。而認識在類比中發生。故類比能力是人類認知的核心。類比無處不在。我們永遠遨遊在廣闊無垠的類比之海中。沒有類比就沒有概念,沒有概念就沒有思想。人類通過類比學習概念,依靠概念進行思考、交流。
《表象與本質》出版後,劉健挺感興趣,找到了侯世達,希望能翻譯此書。後經過侯世達協調,劉健和印第安納大學的兩位在讀博士生成為了這本書的中文版譯者。劉健現在是印第安納大學地球和大氣科學系圖書館館長。 1980 年代,他在山東大學念語言學的研究生時,就「廢寢忘食」地讀過原版的《哥德爾、艾舍爾、巴赫》,「受影響很大」。「他怎麼能把這麼多毫不相關領域裡的東西,都能夠巧妙地結合在一起!當然,它裡面有好多東西,我也不懂。但是,讀的時候,覺得是科普書裡驚為天人的作品。另外,他的文筆特別好,讀起來,很滿足。」劉健向《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回憶。
和《哥德爾、艾舍爾、巴赫》一樣,侯世達也希望劉健他們採用「移譯」的方式翻譯《表象與本質》。所以,書中的奶酪換成了豆腐,紅酒換成了茶,等等。「一開始,他就把他的翻譯理念告訴我們,說你們是三個作者。我們一方面當然感覺受寵若驚,但同時壓力很大,投入絕對是很大的。在美國的時候,我們基本是一月見一次面,具體談論哪一章節的哪些句子該怎麼理解?他幫我們回答。他也讓莫大偉(David Moser)給我們提供資料。這些都是他極力幫忙。」劉健說。莫大偉是侯世達的好友,自己很多學習漢語過程中的語言錯誤被用作了《表象與本質》中文版中的例子。他也參與過《哥德爾、艾舍爾、巴赫》的翻譯。
侯世達翻譯的《歐根·奧涅金》
除此之外,侯世達還特別注意語言的形式。劉健稱,《表象與本質》英文版出版時,侯世達不準出版社動任何排版,必須按他的形式來。每一個標點符號在哪兒,每一個段落怎麼分布,都有講究。甚至,他在翻譯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時,也要把詩體的格式翻譯出來。在譯最後詩節的時候,他還跑到聖彼得堡當年普希金的舊居,坐在那兒翻譯。
侯世達的的口袋裡總是有一支四色原子筆和一個小筆記本。從十幾歲起,他就開始把自己的語言錯誤都收集起來,至今超過了 1 萬個。這些錯誤後來也都成為了他思考人類思維的線索和新書中的例子。而他對語言也「特別敏感」,會非常認真地糾正任何人的語言錯誤,幾乎從不放過。另外,他還學了俄語、法語、義大利語和漢語等,自己做一些翻譯,包括普希金、弗朗索瓦茲·薩岡和楊絳等人的作品。
「永遠地探尋美。」
侯世達在他的個人主頁上,如此歸納了自己的個人風格和目標。
探尋什麼美呢?
「音樂之美、藝術之美、字詞之美、漢語之美、小說之美、運動之美、攝影之美、物理之美、數學之美……美無處不在。」侯世達對《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解釋道。
採訪時,滿頭白髮的侯世達談到興處,常常流露出小孩子似的興奮與激動,甚至拒絕了出版社提供的午餐,希望能和我們多聊一會兒。而無論是談論他喜歡的《麥田裡的守望者》,還是聊起自己 60 歲後才學的薩爾薩舞,他都喜歡用「美」這個詞來描述,沉浸其中。
「他是一個生活在他思維當中的人。」劉健說。
現在的侯世達,圖片攝影:李黎
Q=Qdaily
D=Douglas R. Hofstadter
類比能力是人類認知的核心
Q:我們從你在中國即將出版的新書《表象與本質》(Surfaces and Essences)聊起。我比較好奇,這本書是怎麼來的?當時為什麼要寫這本書?
D:因為這是一本關於類比的書。我認為做類比(analogy making)是意識流動的核心,也是思考的核心。我的合著者 Emmanuel Sander 也同意這一觀點。做類比,它不僅是一種非常複雜、抽象、罕見的認知現象,同時它也很常見,就是說,它其實是一種普遍現象。它貫穿我們所有的思考。我們每秒鐘都會做出許多類比,不是每周或每天一次,而是以每秒的頻率。這種類比的方式在認知科學領域被認為是非常特殊的,就好像它們是和皇室有關的,高級的思考,是「公爵級別」的思考。(我的名字是)侯道仁。「侯」也是高貴的人的意思。類比被看做是高貴的思想。像農民、工人、大眾的思想,它們不在其列。所以 Emmanuel 和我,都想在書中儘可能清楚地表達這一點。這本書我們分別用英語和法語寫了兩個版本。
Q:因為你的合著者是法國人?
D:是的,也因為我喜歡法語,從我第一次開始學習這門語言以來,我就很喜歡它。同時,對兩個觀點非常相似的人來說,(同寫一本書)是一次絕佳的機會,我們可以共同合作——而且合作時間比我們最初想像得要長得多。一開始我們以為要寫一兩年,最後我們花了八年的時間才把這本書寫完。時間很長,是很辛苦的工作。
Q:我看資料說,這本書的核心觀點可以概括為:類比能力是人類認知的核心。沒有類比就沒有概念,沒有概念就沒有思想。人類通過類比學習概念,依靠概念進行思考、交流。雖然你在書中詳細討論了這一觀點,但考慮到現在大多數中文讀者還沒有機會讀到這本書,能否為他們簡單講講為什麼你這樣認為?
D:好的,(在書中)我們談論了一些基本的概念。在第一章中我們舉了「母親」的例子,這與其他概念是一致的。我們一開始抱有這樣一種觀念,即,有一個「母親」的存在,只有這個「母親」,大寫的 MAMA ,全世界的「媽媽」都是這樣。然後隨著小孩長大,他們遇到了其他的小孩,他們看到其他小孩身邊也有(和「媽媽」)相似的人,她們(在小孩身邊)也扮演著相似的角色。「媽媽」這個詞語,推廣到了「他們朋友的媽媽」,並成為了他們自己的「媽媽」和他們朋友的「媽媽」之間的類比。然後漸漸地,他們意識到,不僅小孩有「媽媽」,成年人也一樣。成年人有「媽媽」,這真是令人驚訝!所以即使是「媽媽」,她也可以有她的「媽媽」。這是個有趣的想法:「媽媽」也可以有自己的「媽媽」!但小孩子在開始時並不知道這些。後來他們發現了。然後他們發現動物也有它們的「媽媽」,「母親」這個概念就不斷地擴大。然後我們可以談談抽象意義上的母親身份(motherhood)了,比如說,一個公司可以有它的母公司。英文中有一句話,說「需要乃發明之母」(necessity is the mother of invention)。我們得到了這些抽象意義上的「母親」的概念。所以「母親」這個概念從非常特殊的例子,變成了一個很廣泛的概念。它失去了獨特性,並成為一個無處不在的概念。
再舉個例子,例如漢字,隨便一個什麼字,比如說「我」字。它是一個特定的樣子。當你第一次認識「我」字的時候,它是以某種書寫方式、某種特定的筆畫序列呈現在你面前的。然後你模仿這些形狀,非常小心地在紙上臨摹它。漢字有田字格,你在格子中臨摹「我」這個字。但過了一段時間,你會意識到這個「我」(的形狀)並不是那麼精確。它可以以多種形狀出現,其中的變化也越來越複雜,可能是不可預測的。我走過中國一些地方,去過杭州和北京,拍攝下許多漢字的標識。其中許多我也不認識,我就問別人,這是什麼字?有人就告訴我,那是「我」字。那是「我」字嗎?什麼?這怎麼會是「我」字?我看過數百個不同版本的「我」,但我還是認不出那個字是「我」。但你知道對於一個中國人來說:認出「我」字很容易,對他們來說這很明顯。我想:怎麼會這樣?這很有趣。
然後,你知道,同樣的事情也可能發生在英文的字母上。我可以給你看點東西,然後你會問,那是什麼?我說,這是字母 F 。然後你覺得:這怎麼可能是 F ?抱歉,這就是 F 。同樣的事情就發生了,每一個字母或漢字的識別(recognition)其實就是一個類比的行為,和你之前見過的(字母/漢字的形狀)進行類比。就像「母親」的例子一樣,你從最簡單的情況開始(理解這個概念)。
事實上,它之後會變得更複雜,非常複雜,同時形式也變得更靈活,具有流動性。當你在思考的時候,例如,就在不久前, Kelly 給了我一張紙。我現在找不到它了,但沒關係。總之這張紙包含了一些這次訪談中的內容。我在看那張紙的時候,半秒鐘,我已經讀了三十字,半秒鐘之內。我必須認識其中每一個字母或者漢字,那就好比在半秒鐘內作出了 150 個類比。這就是我所說的類比,它無處不在,類比不僅僅是「愛因斯坦認為物理學中的這個概念與物理學中的那個概念類似」的抽象比喻。愛因斯坦花費數月或者數年的時間專注於研究某一個類比。那是(類比的)一端(一個極限)。這就像珠穆朗瑪峰,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我們在談論的是只有這麼高的類比(比很低的手勢)。它們不是大山,它們很小。但它們和珠穆朗瑪峰是一樣的,只是它的微小版本。這就是我們想表達的意思。
機器翻譯根本沒有理解人類的語言,只是讓一行文本變成另一行文本
Q:今年 1 月,你在《大西洋月刊》寫了 The Shallowness of Google Translate一文,認為 Google 翻譯是個失敗的項目,錯漏百出,根本沒有理解人類語言。即使有更大的資料庫,也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因為它缺乏人類的思想。為什麼這樣說?那什麼才是人類的思想?能不能具體講講你的看法?
D:我的意思是, Google 翻譯是一個產品,是成千上萬的人努力開發大型資料庫的結果。它使用了雙語資料庫,還有神經網絡的介入,同時它也繞過了任何理解層面的東西,避免讓計算機真正「了解」任何事。他們試圖讓計算機翻譯,而不是理解。在許多情況下, Google 翻譯能夠做得不錯,甚至在某些情況下表現還很出色。但在其他的情況下,它失敗了,而且落到很荒謬的境地,一而再,再而三地。
這不僅僅是 Google 翻譯,它也是百度和騰訊(翻譯的問題),德國還有另一家名 Deep L 的公司,微軟也有一家,但他們都失敗了,而且在很多情況下是慘敗。因為缺乏理解,也並沒有嘗試理解。他們試圖繞過理解,避免理解。沒關係,在某些情況下,它們的表現的確令人印象深刻,而速度非常快。而且你知道的,你可以在翻譯的文本框裡輸入一個什麼東西,或者實際上你沒有輸入,你只是複製了一些文本,然後將它粘貼到文本框中。兩秒鐘後,就有了對應的結果。(你輸入的東西變成)不同的語言呈現出來了。我們管(翻譯後的文本)叫「它」,但其實「它」(和原文本)不是一回事。機器翻譯後的確有一些東西,但可能根本就不與原文對應。也許是完全錯誤,也許是胡說八道。但它說這是譯文。有時候譯得非常好,令人印象深刻。我並不是說它完全不好。我想說的是,這(機器翻譯)是非常不可靠的,它和真正的翻譯工作一點關係也沒有。
Q:你說它缺乏思想,那「有思想」是什麼意思?
D:它意味著理解概念。 就說 Google 翻譯好了, Google 翻譯根本不了解這個世界。它不知道世上有桌子,也不知道人類的存在。它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些什麼東西。它不知道有一個宇宙。 它不知道現在和過去,這裡和那裡。 它不知道什麼是運動,什麼都不知道。 它只有一堆英文文本和一堆中文文本,只知道這段文字是與那段文字相對應。就是這樣。甚至用「知道」來形容它都誇張了。因為它不具備「知道」的能力,但它有算法,可以讓一行文本變成另一行文本、其他文本,僅此而已。沒有知識,什麼也沒有。它的工作效率很高。看起來像它「理解」了什麼東西,但事實並非如此。
Q:你在那篇文章中還提到:「理論上,機器有朝一日是可以進行思考、擁有創意的,乃至產生懷舊、興奮、緊張、狂喜、順從或希冀的情感,也就是說,有一天它是可以優雅地完成語言間的翻譯任務的。」為什麼會這樣說?能不能具體講講?
D:在我的第一本書《哥德爾、艾舍爾、巴赫:集異璧之大成》中,我必須非常小心地說,我相信思維,人類思維,動物思維,任何思維都受自然規律支配。根據我的經驗,作為物理學家的經驗,自然的規律即數學規律。這意味著它們可以通過電腦程式來實現,你可以創造出一個可以做任何事情的電腦程式。我們目前還沒有這樣做。但我不希望我們達到那個水平。我對實現這個想法一點也不感到興奮。
但原則上,(這種情況)是絕對可能的。大腦做的就是一個計算。從理論上講,我的意思是,大腦本身就是一臺計算機,它做的就是這些事情。所以我的意思是,任何實體存在都可以有它自己的思想,無論是計算機還是大腦。這是完全可能的。但是為了讓它有思想,它必須與世界進行交互,它必須這麼做。它不能像我們翻譯文本片段的資料庫一樣,這就不是與世界互動了,一點關係也沒有。
Q:如果實現了你說的這一點,也就是機器擁有了類似人類的思想、情緒和體驗的時候,你覺得人類和機器還有區別嗎?
D:沒有區別。
Q:那你怎麼看待這個結果?
D:讓我暫時離開你的問題,說點別的。當我在 1970 年代開始(接觸人工智慧時),想到我將成為一名人工智慧研究員,到現在已經過了 40 年。我的想法是,電腦顯然比人們愚蠢。它沒有任何思想。它們是這樣的。它們下棋下得也比人類棋手差,只是在計算數字方面比人類更加擅長而已。但在很多方面,它們都表現得很糟糕。而我當時的感覺是,即使用不了幾千年的話,大概還要幾百年,計算機才能在智力思考上勉強接近人類。
但我在書中提到過,理論上來說,這種情況是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的。大約 20 年後, 1990 年代,一些事情的發展讓我感到擔心:也許進展速度比我預想的要快。這正是我不願意看到的。 IBM 的深藍(Deep Blue)在西洋棋比賽中擊敗了卡斯帕羅夫——他是 1997 年的世界冠軍。對此我非常難過。當來自韓國的棋手李世乭被 Alpha Go 擊敗時,我感覺更糟糕了。那時我非常傷心和沮喪。我不是一個想看到這種事情發生的人。我不贊成這件事,但我認為這是可能的。
(計算機實現人類思維)這是完全可能的,但它需要與世界的互動,並擁有自己的感覺。為了變得像人一樣,每臺電腦也必須擁有個人的身份。它不能只是相似的產品,你知道很多產品其實是毫無區別的。如果願意的話,它還得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經歷,以及自己的個人風格。它必須是一個個體。這樣的情況或許還不太可能在近期發生,但可能會發生。我希望這不會發生。但是可以想像這個進程會比我預想的要短得多。我不喜歡這個想法。
Q:最近幾年,感覺越來越多的人都在提一種「人工智慧威脅論」。
D:我都不知道他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Q:他們認為當前人工智慧的發展,會對人類的隱私,就業市場和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等問題產生影響,甚至可能會毀滅人類。你怎麼看待這類說法?
D:嗯,我的意思是我們不可能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一方面,你知道,我不想看到電腦比人類更聰明。 另一方面,我想你可以這樣來理解:在這個人類的世界裡,充斥著侵略、敵意、仇恨,人們互相殘殺。 世界上有很多仇恨。假設說那臺電腦,但我不喜歡電腦(Computer)這個詞,假設說一些「人造生物」(artificial beings)被創造出來了,比起人類,他們更加善良、利他,更加感恩。也許那會更好。如果他們很友善,那就更好了,擺脫那些總是互相殘殺,互相仇恨的愚蠢人類吧,世上就有了一個相處融洽的善良族群。
Q:如果有一些納粹人造生物怎麼辦?
D:對,也會有這種情況。誰知道呢?我不知道。我認為那會很糟糕。你將如何控制它?我們沒人能控制。
我的風格和目標是永遠地探尋美
Q:《大西洋月刊》上的一篇文章曾提到,從差不多 15 歲開始,每隔 10 年,你就會重讀一遍《麥田裡的守望者》。能不能具體講講你為什麼這麼喜歡這本書?它又對你有什麼影響?
D:我無法解釋為什麼我喜歡這本書。但我或許可以給你講一些比較寬泛的感受。這是關於一個掙扎中的男孩的故事,他是一個非常誠實的人,並且他看到的處處都是虛假(Phoniness)。 Phoniness 這個單詞意思就是假的、人造的、不誠實的。他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不誠實和虛偽。他對此非常失望,因為虛假的東西無處不在。
但他同時也看到了純真(Innocence)。他在中央公園裡,看到小孩子們坐在旋轉木馬上玩。你知道旋轉木馬那個東西,就是有木質的馬,小孩子輪流坐上去,上上下下的。木馬一直旋轉,上上下下,他在這樣的活動中就看到了純真。他在他的妹妹身上也看到了純真。他非常相信純真的力量,所以他試圖拯救和保護純潔的東西。
這就是書名《麥田裡的守望者》(Catcher in the Rye)所要表達的。 Rye 就是黑麥,中文裡我想你們說的是大片的麥田,和英文意思也差不多。書名中的這個想法是,很多小孩在這片麥田上玩耍,旁邊有一個懸崖。主人公霍爾德就站在懸崖旁邊,在小孩子們從懸崖上掉下來以前,抓住他們。懸崖就代表著虛假,而麥田代表純真、純潔無瑕,他在玩耍的小孩跌倒之前抓住他們。這個場景非常感動我,但我無法解釋到底是什麼讓它如此美麗。
Q:除了《麥田裡的守望者》,回想你的一生,你覺得還有哪些讀過書對你有著重要的影響?為什麼?
D:這很難說。有許多在不同方面影響的書籍。我以前也多次被問及這個問題。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物理學的書。 F.S.克勞福德(Frank S. Crawford)的《波動學》(Waves),伯克利物理課系列第三卷。喜歡這本書是因為它寫得很精彩,以非常接地氣的方式解釋了極其偉大的物理學思想。這是我讀過的最美的書之一。
Q:我看你在印第安納大學的官網上的自我介紹也寫道:「侯世達本人對他個人風格與個人目標的歸納如下:永遠地探尋美。」為什麼這樣說?這個美是什麼樣的美?
D:音樂之美、藝術之美、字詞之美、漢語之美、小說之美、運動之美、攝影之美。我對中國藝術非常感興趣。這是我第二次來到中國,我第一次沒有真正注意到這個,但是這次我注意到中國的樹木,其中一些與我在美國見過的樹木非常不同。它們的形狀是不同的。有些樹的枝幹(在風中)運動的方式,在我看來與中文漢字的樣子非常相似。這很難解釋,我得舉幾個例子。有一種樹,我不太知道它到底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它是「龍爪」還是「龍角」樹,許多這樣的樹長在杭州西湖邊上。這種樹簡直太瘋狂了,非常奇異。
Q:你從這種樹的樹枝中看到了美?
D:對,我認為我也在漢字的書法中看到了同樣的美,而且在英文的書法中也是如此。還有,到處都是音樂之美。無論如何,這些都是美的。美無處不在。物理之美、數學之美……我早該提到物理和數學的,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開始忘記說到它們了。
我在翻譯楊絳的《我們仨》,書名想譯成 Woman Sad
Q:說到中文,聽說你除了俄語、法語、義大利語,也學了中文。想問問看你在學習中文的過程中,有什麼感受?
D:嗯,當我五六七歲的時候,那時候我還我很小,我和父母住在舊金山附近。我的父母偶爾會帶我進城。有一個非常大的唐人街。我們曾經去過那裡。我在那裡看到了漢字,還在街上聽到了一些粵語(儘管不是普通話)。我對此很著迷,我喜歡這些漢字。我喜歡那些神秘而陌生的漢字,其中大部分都是方形的,令人印象非常深刻。
所以,很早以前,在我三十多歲時,我就開始學習中文。而且我學得很努力,因為這是一種非常困難的語言,當時我盡我所能地、有限地去掌握這門語言。又要使用珠穆朗瑪峰的比喻了。中文就像(語言界的)珠穆朗瑪峰一樣,我還在很低的地方攀爬,但這座山本身很高。
Q:你做過很多文學翻譯(比如普希金、薩岡等),寫過和翻譯有關的書 Le Ton beau de Marot: In Praise of the Music of Language ,也很在意自己作品的翻譯。我比較好奇,你的翻譯原則是什麼?能不能具體講講?
D:沒有一個普適的原則。每次你翻譯的文本,都是不一樣的。每本書都不同,不同的書有不同的原則。我的意思是說,你不可能概括出一個普遍的原則。
我們拿最近我在翻譯的《我們仨》舉例好了。說說這本書的標題,「我們仨」,在英語中應該怎麼說?你知道,我們可以稱它為 We Three ,或者 Three of Us 。但我有一個非常不同的譯法。當然我認為 We Three 是個還不錯的翻譯,但我個人不想用它。可能其他人會告訴我,我應該用這個標題,因為這是顯而易見的說法。但我想譯的不太一樣,我想譯成 Woman Sad 。 Woman 意思是「我們」, Sad 就是「仨」,這個 Woman 就是楊絳,她在書裡是很傷心的。你讀過這本書嗎?你知道故事是如何從這個可怕的夢境開始的吧:錢鍾書被帶到了某個地方,楊絳就去探望他,在那條長長的路上來來回回。他們的女兒也生病了,進了醫院,後來女兒死了,鍾書也去世了。這真是令人悲傷。整個故事都有這樣一種傷感。
所以我起的是 Woman Sad,我覺得蠻有趣的。但我也不確定,也許我的朋友莫大偉(David Moser)認為這不是一個好的譯法。我的妻子也不喜歡它,但我喜歡它。我認為這麼譯還蠻有趣的。無論如何,我們以後會知道的。但我的觀點是,當你在翻譯,思考原文是什麼意思時,比如 Woman Sad,這個譯法可以捕捉到一些中文標題的意蘊。Woman Sad,我們仨。我是覺得這很有趣。
你想要捕捉到什麼?你想保留下來什麼?翻譯時,你想完成的是什麼?例如,(書裡)媽媽和爸爸這些詞總是在使用。我想用 mommy 和 daddy 來代替嗎?還是我想譯成 mama 和 baba ?現在我想我會把他們當作 mama 和 baba ,因為 daddy 不是中國人的概念。 daddy 完全是英語文化中的詞彙。這不是一個能夠捕捉到中國父親形象的合適詞彙。
Q:那怎麼讓美國讀者也知道mama 和 baba 是什麼意思?
D:媽媽,這很明顯,我們也叫 mama 。 baba 的話,你解釋一次就可以了。你在這個詞語第一次出現的時候,在括號裡寫上它是什麼意思就行了。我從來不用腳註的。我想說,這很明顯啦,書裡提到了女兒,然後又說有兩個人有一個女兒,那肯定就是父親母親了。但還有,書裡還有很多別的例子,比如說「三裡河」,我是要說 Three Mile River , 還是 San Li River , 還是直接保留拼音 Sanli He ? 另一個例子是古驛道,那我要說 Old Post Road , 還是 Gu Yi Road ?這些都是很有趣的問題,我到底想保留多少漢語的東西?
Q:你打算怎麼做?
D:我還不知道。所以你會發現其實沒有一個所謂的原則,你還是得仔細地思考它,習慣這個過程,嘗試不同的選擇。你自己在翻譯時是怎麼想的,以及別人對你的譯法有什麼看法。
Q:你也會問你的妻子和朋友嗎?
D:對,我會問他們。所以我確實沒有什麼確定的翻譯原則,我得聽其他人的意見,還有遵循我自己的直覺,還有我到底想保留多少根植於中華文化中的元素?
Q:同時美國讀者也能理解。
D:正是這樣。其實是所有的英語讀者,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都有,隨便哪個國家,只要看得懂英語,甚至會讀英語的中國人。
侯世達的父親羅伯特·霍夫施塔特。他因為「對原子核中的電子散射現象的開創性研究以及隨之而來的對核子結構的發現」而和魯道夫·穆斯堡爾共同分享了 1961 年諾貝爾物理學獎。他也是美劇《生活大爆炸》裡 Leonard Hofstadter 的原型。來自:edubilla
我不喜歡人們把《GEB》稱作「人工智慧的《聖經》」,這是無稽之談
Q:目前為止,《哥德爾、艾舍爾、巴赫》是你在中國出版的影響最大的著作。如果讓你回看這本近 40 年前完成的作品,有什麼最大的感受嗎?
D:這是一本充滿生機的書。它充滿生命的活力,同時也很嚴肅。它也是一本啟發人們思考「心智」(think about the mind)的書。《哥德爾、艾舍爾、巴赫》這本書,很關鍵的一個地方在於,章節內容與對話交替進行。書中的對話非常好玩。這些對話的特點是,對話中的人物經常會談論與他們所處的對話結構相同的東西。
當然,讀者看出了這一點,但對話中的人物他們不知道。這就是有趣之處,就像一個遊戲,以非常抽象但又有幽默感的方式進行。我是懷著興奮的心情寫這本書的。我認為這本書也會把我的興奮傳達給讀者。我不喜歡人們把它稱之為『人工智慧的《聖經》』。這是無稽之談,簡直太瘋狂了。雖然我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會這麼想,因為這本書比較早地談論了人工智慧。書中確實認為,原則上來說,人的思想可以被計算機模仿。我一直有這樣的感覺,以後也是。
但這本書也不是任何意義上的《聖經》。這是一本關於思考、心智和意識的書。「我」是什麼?中文裡的「自我」。它不是關於電腦的書,而是關於大腦,關於哲學問題的書。這本書寫了 40 多年後的今天,我不是說它出版的日期,它在 1979 年出版,但寫於 1970 年代中期,所以它已經有 40 多年了。
Q:我們知道你爸爸也是一個科學家,他對你有怎樣的影響?
D:嗯,我很小就接觸了物理,因為我爸爸是一個物理學家。他有很多的同事、學生,會來我們家裡。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很喜歡物理了,僅僅是因為我接觸到了很多物理有關的東西——也不是因為我爸爸想讓我對物理感興趣,但我就是對物理感興趣了。後來我發現他是一個滿腔熱情的物理學家,他愛物理學,愛物理規律之美,他把這種對物理的熱情不知不覺地傳給了我。我可以這麼說吧。但我媽媽對我影響也很大,比如她對字詞的喜愛、對文字遊戲的喜愛。
Q:她是語言學家嗎?
D:不是,她只是很喜歡語言。我父母因為音樂而相遇,他們都很愛爵士。我從小因為他們的原因也很愛爵士,還有古典樂。我父母對我的影響是差不多的,不過我媽媽對我的影響偏人文一些,而我爸爸的影響偏科學一些。但他倆對我的影響都很深遠。
侯世達蝴蝶。 1976 年,侯世達對不同的磁通量數值計算了 Mathieu 算子的譜,並在磁通量和能量平面上標出了譜點,圖像看起來像一隻有無窮多個翅膀的蝴蝶。侯世達蝴蝶由此得名。直到 2013 年,物理學家才從實驗上驗證了這隻蝴蝶,這是量子物理領域的重要進展。來自:維基百科
Q:你最近在想什麼問題?關於你的下一本書嗎?
D:我不能告訴你我下一本書會是什麼。
Q:那你最近在思考什麼?
D:總是在想很多問題。
Q:關於心智的問題?
D:思考思考本身(Thinking about thinking)。其實一直都是這個問題。
Q:你最近幾年發生了什麼主要的變化?
D:我學了薩爾薩舞(salsa),蠻好玩的。不幸的是,(現在)我和我的妻子已經不跳了。我們幾年前就停止了。但我們之前的確跳了,我們曾經跳了 5 年的薩爾薩舞。那種感覺太棒了。這也是另一個關於美的話題,舞蹈之美,令人難以置信的美麗。身體的運動,以及你的身體與他人的同步和協調。不僅是另一個人,而且可能是一群和你一起跳舞的其他人。一群人完美的協調。啊,然後在某一個瞬間,美就這麼發生了。美麗而奇異。
Q:這麼多年來,你對美的感知保持不變嗎?
D:嗯,我認為我一直是很喜歡舞蹈的,但是直到我 60 歲時,我才去學了跳舞。所以是的,我一直都是這樣,可以說我對美的感知是一樣的,但我個人參與到跳舞這項活動,是在我 60 歲以後了。我之前總是相信舞蹈很美,但我自己並沒有跳過。
Q:我只是在詢問一般意義上對美的感知,不是特別地說舞蹈這個事情。
D:哦。那幾乎是一樣的。
Q:我注意到,你很喜歡穿印有蝴蝶的衣服,為什麼?這和「侯世達蝴蝶」(Hofstadter's butterfly)有關嗎?
D:我不這麼認為。 我第一次買蝴蝶襯衫的時候可能是「侯世達蝴蝶」這個詞存在的三十幾年前。我當時做了一個發現,但我沒有將它稱為「xx蝴蝶」,我一直是叫做 G Plot 。所以我從來沒往蝴蝶那方面想過。對我來說,這個理論只是 G Plot 。所以其實是在我買了第一件蝴蝶襯衫很多年之後,「侯世達蝴蝶」這個詞才開始流行起來。當然,我喜歡蝴蝶。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是純真的。就像是《麥田裡的守望者》中的霍爾頓·考爾菲爾德。我喜歡純真的事物。
侯世達的籤名很有特色。另外需要解釋的是,「侯世達」這個名字是《哥德爾、艾舍爾、巴赫》中文版翻譯時,譯者根據音譯起的。但是, Douglas R. Hofstadter 本人其實更喜歡他的中文老師為他取的名字「侯道仁」,所以他籤名的時候採用的是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源於《論語》裡的「志於道,依於仁」。不過,因為「侯世達」一名在中國大陸已成通用,所以全文仍循其例。來自:《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
banner 圖為侯世達,來自:印第安納大學 ;長題圖來自:px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