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候鳥肥。」(廣州話正音字典裡的粵語拼音為:tsau1 fung1 hei2,hau6 niu5 fei4)
這句以粵語讀來朗朗上口的俗語,折射出的是廣東濃厚的食用野味文化。
在物質匱乏的年代,南飛的候鳥被視作自然的饋贈,如佛山三水市還曾舉辦「禾花雀節」,用以吸引五湖四海的食客。
日前,廣州市林業和園林局回復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稱,廣州市是全國重要的野生動物聚散地之一,受傳統飲食觀念、習俗方面的影響,仍有少數人認為食野生動物可滋補、強身,特別是每年的秋冬進補季節,也成為非法經營利用野生動物案件高發期。
「『寧食飛禽一兩,不食地上一斤』的觀念根深蒂固,認為進食野鳥是大補,吃鳥已然成為一種傳統。」生活在廣東的護鳥志願者李小雲說道。
日前,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採訪發現,
為了規避風險,廣州很多餐館酒樓中,野生鳥類往往以化名現身,如夜鷺稱 「夜遊鶴」,禾花雀(即黃胸鵐)被稱為「荷葉」、「小雞」……早在2000年8月,禾花雀和夜鷺就被國家林業局列入《國家保護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經濟、科學研究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名錄》(「三有動物」名錄),在2001年又被列為廣東省重點保護動物。
廣州市林業和園林局稱,一直以來嚴厲打擊和強化宣傳雙管齊下,以倡導廣大市民摒棄「野味滋補」的落後觀念。
但經年累月而成的風俗,改變也並非一時。
廣州從化區太平鎮興富市場內懸掛的禁止買賣保護野生動物的宣傳橫幅。澎湃新聞記者 李珣 圖 「鳥價水漲船高,吃鳥能體現身份」在歐高平的記憶中,捕食候鳥曾是當地一件頗具儀式感的活動。
66歲的歐高平,是廣州市白雲區江高鎮居民。他告訴澎湃新聞,
過去人們會特意為南飛到廣東的禾花雀留出一塊晚熟的水稻田,入夜後用竹竿撐起一張幾十平方米的大網覆蓋在這塊水田上,最後在陣陣鑼鼓聲和鞭炮聲中,成百上千受到驚嚇的禾花雀撲到網上,無法掙脫。廣東食用禾花雀的文化在上世紀90年代達到高峰,彼時的佛山三水市曾舉辦「禾花雀節」,一時間三水北江大堤上吸引著五湖四海的食客,禾花雀的年交易數量高達數百萬隻。
1997年5月,在民間動物保護人士的強烈抗議下,廣東省林業廳叫停了「禾花雀節」。
2000年前後,禾花雀開始受到相關法律法規的保護,但捕殺與進食禾花雀的傳統卻並未消弭。
「一方面是認為吃鳥補身體的飲食觀念還是很深,另一方面鳥越來越少,價格水漲船高,買家吃鳥能體現身份,賣家賣鳥能拿到高額利潤。」歐高平說道。
多位護鳥志願者及餐飲業人士對澎湃新聞表示,隨著禾花雀的減少,特別是捕食禾花雀被視作違法行為後,食客主要集中在具備高消費能力的人群,中高端酒樓食用禾花雀仍比較常見,但此雀已非彼雀。
「我一二十歲的時候,禾花雀5分錢就可以買一串,太多了,那時就當改善夥食,(上世紀)80代後就越來越少,現在很多酒樓都是用相似的雜雀冒充禾花雀銷售。」歐高平說道。
「現在想抓也抓不到了,尤其是禾花雀,哪裡還飛得到廣東,在沿途就被抓了。」歐高平嘆息。
廣州市白雲區江高鎮,被拔過毛的野生雜雀,這些雜雀價格為三到四元一隻,通常被當做「禾花雀」銷售。澎湃新聞記者 李珣 圖禽畜經銷商李春告訴澎湃新聞,
在巨大的利益驅動下,省外野生鳥類已成為廣東市場的主力。廣東省森林公安局公布的數據顯示,今年以來至10月17日,廣東全省共查獲野生鳥類27414隻,案件中查獲的野生鳥類,有九成都來自外省。
廣州市林業和園林局也回復澎湃新聞稱,從近年來查處的案件來看,涉及非法經營利用的物種主要有白鷺、夜鷺、蒼鷺等鷺鳥及綠翅鴨、黑水雞、骨頂雞、珠頸斑鳩、黃胸鵐等鳥類。
野生鳥類是來源於各異,從當地經飛機、火車、汽車等多種交通方式運輸匯聚於廣州,主要出售到省內的珠三角區域、潮汕地區及周邊省份。
「火車運輸一直是主流,這種方式運量大、運費低,公路運輸中很多都是通過客車運過來,因為客車一般重點只會查人,不會查貨,但是客車一般只運輸活禽。」李春說道。
除了從省外「進口」,本地也有人 「以次充好」,將從附近捉來的雜雀,充作禾花雀賣給酒樓。
10月30日下午,澎湃新聞在廣東省白雲區一路邊攤處看到,幾名婦女的腳下散落著紛亂的羽毛,她們正用剪刀麻利地剪去已拔毛的鳥兒的雙腳。
其中一名婦女低聲告訴記者:「這些是附近捉來的雜雀,和麻雀差不多,三四塊錢一隻,能捉到這個就不錯了。送到附近的酒樓,反正和禾花雀差不多,拿去一樣賣。」
注意到記者拍照時,幾名婦女立即警惕地圍上來,要求刪除照片。
鳥只賣熟客且以化名銷售「讓候鳥飛」志願者李小雲等人多年來一直在廣東各地從事護鳥的義務巡查和宣傳活動,「
去各地經常能發現大量的鳥網,前段時間我們還在廣州市郊永和隧道山上發現了鳥網,一些鄉村酒樓就把鳥網布置在酒樓旁邊,現殺現賣。」
據李小雲及多位志願者介紹,
每天凌晨,都會有車輛將野生鳥類從廣州從化區太平鎮興富市場運往廣州及周邊地區。「基本上珠三角的禽畜都是從這裡出來,『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有。」廣州市林業和園林局稱,今年4月以來,對興富市場組織大規模執法檢查10餘次。截止11月1日,查處野生動物案件共62宗(行政案件60宗、刑事案件2宗),依法收繳保護野生動物共12705隻(條)。
而在餐館酒樓中,野生鳥類往往以化名現身,例如夜鷺被稱為「夜遊鶴」,白鷺被稱為「白鶴」,禾花雀被稱為「荷葉」、「小雞」等。
10月31日中午,澎湃新聞來到廣州市黃埔區一家名為「角仔山莊」的餐館。
餐館菜譜上並未有任何鳥類或野味,當澎湃新聞詢問該餐館是否有野生鳥類時,服務員當即表示,餐館內有夜鷺、綠頭鴨、野豬等多種野味可供食用,其中夜鷺110元一隻,綠頭鴨150元一隻,原本48元一隻的禾花雀由於食客太多而已經賣完。
廣州黃埔區猛田村角仔山莊內出售的野生夜鷺。澎湃新聞記者 李珣 圖角仔山莊一位主廚向澎湃新聞透露,該餐館野味均購自興富市場,10月和11月是食用野生鳥類尤其是禾花雀的旺季,禾花雀由於現在貨源少而供應緊張,「48元一隻的禾花雀,很多其實是用不到10塊錢一隻的雜雀,一個人一吃起碼就是十多隻,一桌人你算算有多少。」
廣州市天河區的雀鳥軒餐館,曾被媒體多次曝光有食用受保護野生鳥類的情況。
11月1日晚,澎湃新聞來到雀鳥軒酒樓,菜譜上48元一隻的「椒鹽小鳥」格外引人注目,一款名為「群英薈」的鳥肉火鍋搭配有香檳鳥、珍珠鳥、梅花鳥等多種禽鳥。對於所食用鳥類具體為何種鳥的問題,酒樓服務人員笑而不答,只是強調所食用鳥類為野生。
廣州「雀鳥軒」酒樓內的「椒鹽小鳥」。澎湃新聞記者 李珣 圖在澎湃新聞反覆追問下,服務人員表示,所謂「椒鹽小鳥」是一種外形、口感同禾花雀都非常相似的鳥類,綽號「一點紅」,此外,店內還有238元一隻的野生夜鷺出售。
澎湃新聞點了兩隻「椒鹽小鳥」,而在消費清單上,「椒鹽小鳥」卻被寫作「鮑魚」。
廣州市角仔山莊的點菜清單,可見「荷葉禾花雀」、「夜鶴(夜鷺)」等。澎湃新聞記者 李珣 圖對此,李小雲根據經驗分析,「一點紅」或為紅喉歌鴝,是國家「三有」野生動物。
一位廣州本地從事餐飲行業的人士對澎湃新聞表示,一些酒樓為了規避風險,掩人耳目,往往會將鳥類以化名的方式銷售給食客,部分酒樓只接熟客,存在的巨大利潤空間是這些酒樓鋌而走險的動機所在。
「現有的法律法規,對於販賣非國家一、二級重點保護動物的鳥類,往往只是罰個幾萬塊處理,這些酒樓被罰過之後,下一次就又賺回來了。」李小雲說道。
「希望我們的孩子不再吃鳥」早在2013年底,在國際自然保護聯盟公布的最新全球物種紅色名錄中,廣東人愛吃的禾花雀的保護等級,就從「易危」被上調至「瀕危」。所謂「瀕危」,是指其種群在不久的將來面臨即將絕滅的機率非常高。
這是10年內,禾花雀的保護等級第三度被上調。
「從評級來看,禾花雀滅絕的危險比大熊貓還要嚴重,捕獵是最主要的原因。」國際鳥盟(BirdLife International)亞洲部主任研究員陳承彥對澎湃新聞表示,根據大陸多個監測點的數據,目前禾花雀的數量可能只有上世紀80年代的百分之一。
根據《野生動物保護法》和《廣東省野生動物保護條例》等相關法律法規的規定,禾花雀、夜鷺等被禁止捕殺、收購和出售。
但較低的違法成本和較大的利潤驅使違法分子願意鋌而走險,違法行為屢禁不止。
據公開資料顯示,2000到2013年,僅媒體報導的查獲捕殺禾花雀的案例就有28宗,最多時,廣州和韶關查獲的被捕殺禾花雀數量達到10萬多隻。
在與傳統習俗的較量中,鳥類危局和法律規定常常敗下陣來。廣東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趙細康曾評論稱,廣東人嗜吃野味與嶺南傳統有一定關聯:嶺南文化對「傳統的東西」保留得較為完全,而這種「傳統的東西」中就包括醫學文化。
「廣東人勸吃野生動物時,會說野生動物『補』或者『清火』,他們感到這些都對健康有益。」趙細康稱。
此外廣東人吃野味,還與當地的氣象有關。「這裡是過去中國的放逐之地,高溫、潮溼,天氣條件惡劣,易傳播疾病,過去認為人在這裡生活比在其餘處所更為不易。所以土生的廣東人慣於通過食品和藥物的療法來調節人體健康。包含吃野生動物。」趙細康說道。
多名食客認同趙細康的說法。
雷州人蘇臨狀來到廣州已有數年,他告訴澎湃新聞,捕鳥吃鳥在地處粵西的雷州更為風行,「食客們吃鳥理由也很簡單,認為這很補身體,味道好。」
多位食客還表示,現在野生鳥類少,價格高,進食鳥類更能體現身份,請客送禮也顯得大方闊綽。
廣州市林業和園林局稱,該市保護部門在嚴厲打擊破壞野生動物資源違法犯罪時,還努力加強野生動物從業人員的專項培訓,提高其守法經營的意識;此外,通過開展一系列保護野生動物宣傳活動,以提高廣大群眾的保護意識,摒棄「野味滋補」的落後觀念。
而在李小雲等護鳥志願者們看來
,改變進食野生鳥類的習俗,或許應從教育下一代人不吃鳥入手。「我們很多志願者都利用空餘時間,去學校、幼兒園教育孩子們愛護鳥類、愛護環境,老一輩的觀念或許已成型,希望我們的孩子不再吃鳥。」李小雲說道。
對於李小雲的實踐,國際鳥盟亞洲部主任研究員陳承彥頗為認同,「即使有嚴刑峻法,但是治本之策是改變人們的想法。
上世紀80年代,臺灣地區每年吃掉20萬隻紅尾伯勞鳥,但是隨著環境保護意識的提高,現在當地人只會去看鳥而不是吃。教育是最重要的手段,但需要時間。」
長期研究野生動物保護的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教授高利紅說,人與鳥的關係非常複雜,「希望人與鳥兩個系統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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