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度被禁止的思想公開傳播,反而有助於讓公眾免受這類思想蠱惑。從這種意義上講,將希特勒的《我的奮鬥》再版,顯示了德國社會正視歷史的勇氣。
在人類歷史的任何階段,都有一類作品,被賣得多,卻被讀得少。有誰真正讀完了《時間簡史》?有多少人通讀了《聖經》,或者說通讀了《古蘭經》?
《我的奮鬥》也是這種一鳴驚人,卻從未被翻爛的書。1923年11月,納粹在慕尼黑髮動政變失敗後,阿道夫·希特勒和魯道夫·赫斯兩人獲罪被囚。在獄中,這部由希特勒口述、赫斯執筆的作品初具雛形,並在之後20多年內被出售或贈送給超過1200萬德國人。
該書的確是一種「奮鬥」。它長達700多頁,是一堆浸透著執拗、憎恨、傲慢和瘋狂的、雜亂無章的混合物,而非為「第三帝國」描繪的、某種明確的藍圖。用歷史學家約阿希姆·費斯特的話說,它揭示了「男性之家(指希特勒在維也納的避難所)中的囚徒的焦慮和欲望……他被青春期的各種景象搞得心神不寧:性交、雞姦、變態、強姦、血腥汙染。」
很多時候,這本書只是胡言亂語。「我們精神生活的猶太化以及對交配衝動的貪婪,遲早會徹底毀掉新的一代,」希特勒在論述德國1918年戰敗原因的相關章節中寫道,「不是那些充滿自然感情的、精力充沛的孩子們……只有那些為了金錢的可憐蟲出來應戰。」
《我的奮鬥》充滿了雜亂荒謬的文字,希特勒將自己的種種意志混合在一起,種族、生殖、財富、疾病、民族主義……透過他的眼睛看世界,的確是令人不寒而慄的體驗。
希特勒死後,佔領當局禁止了該書的出版,其版權被轉交巴伐利亞州後,後者也採取了封殺的態度。而今,隨著版權到期日臨近,《我的奮鬥》印刷本可能很快就要復活。
來自德國媒體的消息稱,慕尼黑的學術機構「當代歷史研究所」正在印製新版《我的奮鬥》,其中將有大量註解,意在以嚴肅的學術探討,對希特勒的囈語加以解構;當然,也有一些聲音認為,讓這樣一部臭名昭著的作品再版,德國並未完全準備好。
「我反對再版《我的奮鬥》,即便是帶注釋的版本。你能夠為魔鬼做注釋嗎?你能夠為一個希特勒這樣的人做注釋嗎?」柏林的猶太人社團發言人利瓦伊·所羅門在接受《華盛頓郵報》採訪時表示,「這本書……已經在人類邏輯之外了。」
所羅門先生的話既對亦錯。對,是因為《我的奮鬥》的確是不合邏輯的咆哮。但正是因為這些不同尋常的特質,該書才應該再版,以便向現代人展示它的作者是多麼瘋狂。
禁止《我的奮鬥》和其他納粹圖騰,反倒會讓它們蒙上神秘色彩,從而對那些不成熟的心靈中產生不良誘惑;他們會想,如果當局要禁止它,它裡面一定有些好玩的東西。
只有最天真的人,才會認為德國沒有納粹紀念品黑市。去年,我本人在紐倫堡的一家古董軍品店閒逛,儘管謹小慎微的店主只擺出了一些不帶政治色彩的樣品,但我感到,如果詢問「私下交易」的可能性,我有機會買到納粹黨衛軍的匕首和納粹黨的十字臂章。
有人說,年輕一代的德國人充分理解了納粹主義的邪惡。相比之下,他們更容易陶醉於所謂「東德情結」——一種對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生活方式的「錯位」懷舊。
但是,考慮到德國社會的平靜表象下依然湧動著新納粹主義的暗潮,我要說,這個國家更應再版《我的奮鬥》,以此向世界表明,它有信心面對一本連原作者都覺得無聊的作品。希特勒曾經承認:「如果預見到自己有朝一日能當上德國總理,我就不會寫這本書了。」
公眾有權閱讀希特勒,以了解他的思想是何等危險。的確,會有一小部分新納粹分子為此興奮,甚至忙著推出更多「精裝」版本,來讓志趣相投的糊塗蟲消費,但這又如何?讓他們把恥辱當勳章吧。更多的讀者,將會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到希特勒的愚蠢和狂妄;該書的出版肯定會讓某些對納粹「感興趣」的人明白,希特勒從一開始就是荒誕無稽的。
當初盟軍禁止該書的時候,他們禁止的是一部沒多少人認真讀過的書。如果德國人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認真地閱讀並看透了《我的奮鬥》,他們未必會允許其作者掌權。
因此,阻止納粹主義再次大規模擴散的最佳手段之一,就是將《我的奮鬥》公諸於世,允許所有人接觸它。畢竟,生活在這個年代的人們不應該再搞禁書這種事了,禁書無異於焚書,屬於早該摒棄的陋習。憤怒,嘲笑,然後批判它吧——但這次,請一定要先閱讀它。
原載英國《每日電訊》報,本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