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門科學,當我們不是將它作為能力和統治力的工具,而是作為我們人類世代以來努力追求、對知識的冒險歷程的時候,它是這樣一種和諧,從一個時期到另一個時期,或多或少,巨大而豐富……它展現給我們微妙而精細的對應,仿佛來自虛空。
——格羅滕迪克從未出版的自傳《收穫與播種》,第20頁
他神秘、孤獨、天才 他改變了現代數學
「愛因斯坦對於物理界有多重要,他對於數學界就有多重要」
11月13日,猶太裔無國籍數學家亞歷山大·格羅滕迪克在法國去世了,享年86歲。格羅滕迪克20歲開始研究數學,他完全改變現代數學,卻在自己事業鼎盛期退出數學界,隱居山林。有人說,他聰明得一塌糊塗,也瘋得一塌糊塗。也有人說,他是最神秘的數學家,介紹他的著作少得可憐,唯一的自傳從未公開出版,留下的只有往事和傳說。
在全世界數學迷眼中,格羅滕迪克是「上帝」般的人物。法國總統奧朗德也發表訃聞,讚揚他是「偉大的數學家」。他創造性地將代數和幾何圖形聯繫在一起,以至於對新來的研究者來說,很難想像以前並不是這樣的。而代數幾何學方面的知識,至今仍實際應用於衛星通信等方面。
「愛因斯坦對於物理界有多重要,格羅滕迪克對於數學界就有多重要。」英國《每日電訊報》在訃告中說。
顛沛的童年
1928年3月28日,格羅滕迪克出生於德國柏林。他的父親沙斯查是個無政府主義者,曾參加過沙皇俄國的多次暴動(為了革命還和列寧鬧翻過),是監獄的常客;而他的母親漢卡是一位熱衷於革命的記者、作家。這對父母非常活躍,甚至千裡迢迢跑去參加西班牙內戰,留下格羅滕迪克,獨自在德國養父母家中,度過童年。
很快二戰爆發,猶太裔身份讓格羅滕迪克一家舉步維艱,幾經輾轉。1942年,格羅滕迪克的父親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被害,他則和母親一同被帶到了法國洛澤爾省的裡厄克羅集中營(格羅滕迪克一生都很強壯,是一個優秀的拳擊手。他將此歸功於這段時期,因為他常常是被伏擊的對象)。
父母的政治傾向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年幼的格羅滕迪克,而在戰爭中顛沛流離、與家人聚少離多的經歷也為他後來堅定的反戰情結埋下了伏筆。
我是做數學的人
格羅滕迪克的數學天分,大部分是在二戰結束後顯現的。1945年,格羅滕迪克和母親搬到了法國的蒙彼利埃,在蒙彼利埃大學學習數學。不過,在這所「老師照本宣科」、「幾乎是全法國數學最爛的大學」裡,他幾乎不能學到什麼東西。
據說,蒙彼利埃大學的兩名教授,曾給格羅滕迪克列出一份清單,裡面有14個問題。兩名教授讓他隨便挑一個問題。事實上,每個問題都能讓普通人花上好幾年研究。可是,沒等幾個月,格羅滕迪克就交出了所有14個問題的答案,讓教授驚訝不已。
從那以後,格羅滕迪克就開始經常翹課,把精力都放在研究自己的興趣愛好上。他察覺到高中數學課本上的缺陷。關於長度、面積和體積的定義,書本上沒有給出讓他滿意的答案。而這些答案,在格羅滕迪克看來,才是數學中最本質的問題。完全靠自己的努力,他實際上重新發現了測度論和勒貝格積分的概念。
這個小故事,可以說是格羅滕迪克與愛因斯坦兩個人人生中的平行線:年輕的愛因斯坦根據自己的想法發展了統計物理理論,後來他才知道早有前人論證過了。
格羅滕迪克後來談到那段經歷時說:「我在孤獨工作中學會了成為數學家的要素……我從內心就知道我是一位數學家,做數學的人。就好像是種本能。」
年輕、熱情、對社交禮儀幾乎一無所知
1948年,格羅滕迪克等到了一個去巴黎的機會。法國教育官員馬格尼爾回憶,格羅滕迪克申請去巴黎求學的獎學金。馬格尼爾讓他說明一下在蒙彼利埃幹了些什麼。「我大吃一驚,」馬格尼爾說,「本來我以為20分鐘會面就足夠了,結果他滔滔不絕地講了兩個小時。」馬格尼爾立即就推薦了格羅滕迪克得到獎學金。
可是,在進入高等師範學院的一年中,格羅滕迪克接觸到了許多數學精英,也意識到曾以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數學家」是多麼地無知。
更糟糕的是,格羅滕迪克對社交禮儀幾乎一無所知。他曾走到查爾斯·愛爾斯曼(法國數學界當時的領袖人物)面前,不作任何介紹,當頭就問:「你是拓撲群方面的專家嗎?」為了顯示自己的謙虛,愛爾斯曼回答說是的,他知道一點點關於拓撲群的知識。格羅滕迪克堅持說:「可我需要一個真正的專家!」
儘管天資聰慧,滿口德語、學歷又不怎麼樣的格羅滕迪克,很快被巴黎學者們視為外來人。1949年,他在導師的推薦下,來到氛圍相對寬鬆的南錫,並在那裡真正開始了學術生涯。
「數學界需要適應他」
在南錫,格羅滕迪克以21歲的年齡,一口氣發表6篇論文,每一篇都可以讓他當上博士。然而,由於無國籍身份,他無法成為一名正式的研究員。而獲得法國國籍的條件是服兵役。這讓格羅滕迪克仿佛回到了二戰那會兒,感嘆「生命廉價,外國人的命更是賤如草芥」。他離開法國,輾轉於巴西、美國等國家。
四處漂泊時,他轉向研究代數幾何。也是在那個時間段,他開始和法蘭西學院的讓·皮埃爾·塞爾通信。兩位數學家之間的通信在2001年出版了法文原版,從信件中可以看出,格羅滕迪克充滿了天馬行空的想像,而塞爾則是那個將他拉回地球的人。兩人革命性地改寫了這門學科。
1956年,當格羅滕迪克再次回到巴黎時,已得到很多人的認可。兩年後,巴黎高等科學研究所(IHES)正式成立,格羅滕迪克是創始人之一。在IHES期間,他開啟了自己的代數幾何王國,後來被譽為代數幾何的聖經的《代數幾何基礎》首八卷就是在1960到1967年間與人合作完成的。
復旦大學數學系的王慶雪老師說,IHES新建時並沒有什麼地位,而它迅速成為代數幾何的研究中心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格羅滕迪克的存在。現在,它是世界上幾個最重要的數學研究所之一。格羅滕迪克是如此重要,甚至當時麻省理工學院的麥可·亞丁說:「數學界需要適應他。」
靠牛奶和香蕉就能過日子
儘管被奉為代數幾何的上帝,格羅滕迪克的工作狀態就像是數學虔誠的奴僕。他在巴西聖保羅大學的同事侯尼格說,格羅滕迪克本人「過著一種斯巴達式的孤獨生活,只靠著牛奶和香蕉過日子」,每周七天,每天十二小時,將自己完全投入到數學中。還有人依稀記得,他穿過「用輪胎做的涼鞋」。
1966年,格羅滕迪克獲得菲爾茲獎章。這個獎項相當於數學界的諾貝爾獎,對於每一個數學家來說,都是無上的榮耀。但格羅滕迪克拒絕前往蘇聯領獎。也許是因為年少時的戰時經歷,讓他成為一個徹底的和平主義者。越戰期間,他前往河內,在森林裡給當地的學者講授範疇論。
1969年,正處於事業巔峰的格羅滕迪克,與IHES決裂,並退出數學界。原因居然是他發現,研究所的一部分資金來源於法國國防部。那年,他42歲。自此,格羅滕迪克幾乎從大家的視野中消失了。
圍繞他的各種傳言也隨之而起,有人說,他去放羊了,以此來消磨時光。事實上,他創辦了一所名為「生存和生活」的組織,推廣他的反戰和生態保護思想。此後,還曾受聘為蒙彼利埃大學的教授,一直留任到1988年退休。
1988年,瑞典皇家科學院宣布將6年一度的克拉福德獎頒給格羅滕迪克。但他予以拒絕,理由是,自己的教授薪金或退休金已足夠日常花銷。他還寫了一封長信,把評獎委員會罵了一頓。其中,他批評學術界的世風日下,同事間的學術剽竊已經到了明目張胆的程度。
直到去世,他都留著秘密
即使退休後,格羅滕迪克也從未放棄過數學研究,只不過他拒絕將自己的研究公之於眾。1990年,他曾將2萬頁筆記和信件,交給一個朋友保管。這些資料隨後被帶到蒙彼利埃大學檔案館,按照格羅滕迪克的要求,嚴格看管起來。法國媒體說,隨著格羅滕迪克去世,新一代的數學家,終於有機會看看他「藏起來的遺產」了,說不定有大收穫。
關於這位傳奇人物,我們知道的大多數事情來源於他的自傳《收穫與播種》,可是這本書並沒有出版過,而是以手稿的形式在其朋友間流傳。
2010年,格羅滕迪克從他的「藏身之地」——西班牙與法國交界的庇里牛斯山區,給他遠在巴黎的學生寫了一封信,要求禁止傳播他的所有著作。不久,由他的「死忠粉」建立起的「格羅滕迪克圈」網站,就將他手稿的電子版連同其他著作一併刪除了。
今年11月13日,格羅滕迪克在法國南部阿列日省的聖吉龍醫院病逝,享年86歲。醫院負責人說,出於保護個人隱私,院方不會透露格羅滕迪克的具體死因。而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個神秘了一輩子的數學家,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個傳說罷了。 本報綜合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