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舞雩
大家好,國學趣談欄目又和大家見面了。
在世界神話史中,有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論調,那便是:有什麼樣的文化,就有什麼的神話;有什麼樣的神話,就有什麼樣的文化。
所以很多時候,我們看神話,不能光看它表層的內容,而要挖掘他內裡所包裹著的上古文化。
比如精衛填海的故事,難道僅僅只是論述了精衛鳥日復一如地從西山銜草石以填東海的事件麼?
卻也不然。
/西山和東海在哪?
《山海經》中記載精衛填海的故事是這樣的。
「發鳩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遊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湮於東海。漳水出焉,東流注於河。」
炎帝的小女兒名叫女娃,在東海遊玩,溺水而亡,其精靈憤然化為精衛鳥,日復一日地從西山銜來樹枝和石子,發誓要填平東海,免得後人再受水難。
我們知道,山海經絕不僅僅是一本神話典籍,更是山川地理之書,既然精衛填海中有提到西山東海,想來不會無的放矢。
從《山海經》記載中,我們能找到一些線索,精衛鳥棲息、銜草石的西山即為發鳩山。
發鳩山在哪裡呢?
根據考古學界的探究,當在山西長治市長子縣境內。
長子縣是個千年古縣,因這裡是上古帝王堯的長子丹朱的封地。
春秋戰國時期,長子建有上黨第一大城。西漢時期始置長子縣,秦漢數百年一直為上黨郡治所在。
東晉十六國時,慕容永在長子縣稱帝,建立西燕,並以長子縣為都。在很長的時期,長子都是上黨的中心。
所以故事中的西山應該是長子縣境內的山脈,那麼東海又在哪?
這得先提起上黨一帶民間關於精衛填海的另一種說法。
話說,炎帝神農氏在上黨盆地嘗百草、治理水患、教民農耕。
女娃在跟隨父親炎帝治理水患的過程中,不幸在漳水(漳河)溺亡。
因女娃治水因公殉職,後人敬她為漳水之神,還在發鳩山濁漳水的源頭修廟祭祀她,後來這座廟被宋徽宗趙佶敕封為「靈湫廟」。
既然女娃溺亡於漳河,女娃化作的精衛鳥所發誓要填平的東海自然就不會是我們現代意義上的東海(我國東部的領海)。
漳河分為濁漳河和清漳河。濁漳河是上黨境內最大的河流,是上黨的母親河。
濁漳河在先秦時期被稱為「潞」,即是以其水勢大而得名。以前濁漳河每到夏季,經常發洪水,若是水患更嚴重的上古時期,可以想像有多恐怖。
《山海經》中說精衛鳥誓要填平的「東海」是「漳水出焉」,即「東海」為漳水的源頭。
濁漳河的南源為發鳩山東麓靈湫廟的四星池,也就是說四星池即為「東海」。
打蛇打七寸,填河填源頭,這倒是挺符合常理的。
陶淵明有詩曰:「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幹戚,猛志固常在。」
精衛填海的故事之所以在後世演化成一種不屈不撓的精神,其實和華夏自古以來的民族氣節離不開。
/華夏的民族氣節
還是那句話:有什麼樣的文化,就有什麼的神話;有什麼樣的神話,就有什麼樣的文化。
這在世界神話史中統一擁有的洪水災難裡就可以看出中國和外國的差異性。
包括精衛填海在內,大禹治水,女媧補天等一系列上古神話中無一不體現了華夏先民的自救觀念和不屈精神。
《淮南子·覽冥訓》:「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
而在西方神話,比如最具代表性的希臘神話中,幫助人類度過洪水災難靠的是神的指引。
人的對立面主要是命運或超自然力,人間的悲劇是命運的磨難和神的旨意,比如普羅米修斯盜火,比如潘多拉魔盒。
當悲劇降臨時,西方人往往救助於神靈的幫助,反觀中華神話則有一種剛強不息,奮發進取的抗爭精神剛健精神充盈期間。
盤古開天、精衛填海、刑天斷首、女媧補天、夸父逐日、后羿射日、大禹治水、愚公移山……無不昭示中華民族為了族群發展和集體利益奮力拼搏,頑強不屈的鬥志。
這種面對災難不屈不撓的偉大抗爭精神,就是為什麼中華民族歷經數千年可以被打敗,卻永遠不會被消滅的主要文化基因和內在動力。
它流淌在中華民族每一個兒女的血液裡。
/復仇文化的誕生
不過既然說是抗爭,那就必有怨氣,有怨氣就有仇恨,換個角度想,所謂的抗爭史也可以說成復仇史。
而中國人對於海的仇恨可謂由來已久。
曾經,有人這樣問孟子:「舜的父親瞽叟殺了人,舜會怎麼辦?」
孟子回答說:「舜把拋棄天子的位置看得如同丟棄破鞋。他會偷偷地背上父親逃跑,沿著海邊住下來,一生都高高興興的,快樂得忘掉了天下。」
《孟子》: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欣然,樂而忘天下。
在大舜和孟子這些華夏古民眼裡,出逃只會去海邊,為什麼?
因為海邊是外荒之地,放在山海經五服體系中,那就是荒服,是罪臣流放之地。
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意思是:理想不能實現,我就乘船去海上。好像海上是他的理想自絕之地。
這種恨海的文化在沿海地帶則更為普遍,以致衍生出媽祖這樣忠實的信仰來。
而民間版本的精衛填海則更是加入了女娃看到海龍王兒子欺負弱小,便上前維護,最後被海龍王報復性殺害的橋段。
由此,精衛填海中的復仇觀被完美地呈現出來。
攪在人裡面的英雄文化,定有一個復仇心態。
精衛化魂為鳥也要填海,是復仇文化的集大成者。而復仇現象和復仇文學,數不勝數:《竇娥冤》《水滸傳》……
復仇文化催生了儒家的仁愛。
仁愛,愛的是親人和友人,陌生人沒能力愛了;對於仇人,一腳踩翻。
華夏歷史,有很大一段就是復仇的歷史,文化影響了神話,也就在所難免了。
/被隱藏的上古戰爭
當然,無論是復仇精神,抑或是抗爭精神,這種解釋都離不開馬克思的神話學思想。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指出:「任何神話都是用想像和藉助想像以徵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並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
這一論斷,曾經長期影響中國的神話研究,但這種解釋模式卻有不少問題。
以精衛填海神話來說。認為它反映了人與自然相鬥爭的主題的這一說法,其實只解釋了神話的一部分,而對於神話裡的其他情節,卻幾乎是視而不見。
比如,女娃為什麼被說成是炎帝之女?這個鳥為什麼又說成是形狀像烏?精衛為什麼要大老遠從西山銜木石來填海,而不是就近取材?
顯然,這個神話需要重新解釋。
先說炎帝。過去常把炎帝等同於神農氏,但其實並非如此。
現在一般認為,歷史上的炎帝是部落首領的稱號,神農氏為其中一任領袖。
其後,與蚩尤氏發生戰爭,蚩尤氏取得了勝利,因而奪取了神農氏的炎帝名位,自己號稱炎帝。
由此,神農氏為舊炎帝,而蚩尤氏為新炎帝。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才好理解《史記·五帝本紀》中相關的內容。
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氏弗能徵。於是軒轅乃習用幹戈,以徵不享,諸侯鹹來賓從。而蚩尤最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鹹歸軒轅。
顯然,如果神農氏與炎帝為一體,那麼黃帝之時,既然神農氏已經衰弱了,又怎麼會有之後的「侵陵諸侯」呢?
因此,這裡的炎帝並非是神農氏,而只能是蚩尤氏。
而且,從行文角度來看——先說了蚩尤的兇暴,緊接著便說到炎帝欺凌諸侯,也可推斷出此時的炎帝實為蚩尤氏。
那麼,神話裡的女娃是哪個炎帝的女兒呢?是神農氏還是蚩尤氏?
可以認為是神農氏,因為精衛鳥銜的是西山木石,而神農氏根基便在西部。
再說鳥與烏。精衛是只鳥,而神話中還特意強調,這隻鳥長得非常像烏。
我們知道,上古神話故事中,烏就是金烏,為太陽的精魂,或者稱之為太陽鳥。
如《楚辭·天問》裡說:羿焉彃日?烏焉解羽?
再如《淮南子》中所記載的后羿神話:堯時十日並出,草木焦枯,堯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
精衛鳥為什麼會與烏扯上關係呢?
答案應該還是在於炎帝。
東漢的官方著作《白虎通·五行》中卻有這樣的記載:「炎帝者,太陽也 。」
也就是說,炎帝便是太陽神。炎帝為太陽神,他的女兒為太陽鳥——金烏自然是理所應當。
然而,我們注意到,精衛神話中特意強調的是,精衛「其狀如烏」,換句話說,精衛雖然似烏,但又不是金烏。這種矛盾該作何理解呢?
我們可以這般設想,神農氏曾經是天下共主,號稱炎帝。然而,隨著時間推移,神農氏一族實力逐漸衰微。
與此同時,東夷部落中的蚩尤氏卻強盛起來,他們頻頻對外發動侵略戰爭。作為共主的炎帝神農氏便發兵徵討蚩尤氏,不料遭遇慘敗。
不僅如此,勝利後的蚩尤氏還更進一步地將神農氏趕下臺去,將炎帝稱號據為己有,成為新的一方霸主。
女娃似烏非烏,是因為神農氏已經不再是炎帝,女娃也便不再是太陽神的女兒了,所以,她只能是似烏而非烏了。
神農氏雖然失敗了,然而他們並不甘於失敗,立志要復仇,這便有了填海的劇情。
同時,神農氏根基在西部,而蚩尤氏根基在東部,所以精衛必須從西山銜木石以填東部的東海。
所以,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精衛填海是神農氏所創造的一則神話,其目的在於激勵族人勿忘國恥、矢志復仇。
當然,這些都是猜測,畢竟,文化和神話一向互為延伸。
以上就是本期內容,我是如斯精舍,你的文化手冊,我們下期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