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齊如山
文/萬伯翱
2008年歲末,電影《梅蘭芳》放映後,不僅曾被禁忌的梅孟戀成為熱門話題,就連被人遺忘了的齊如山也在影片中化名邱如白,以梅蘭芳的經紀人身份登場了,只是遺憾這位在梅派藝術形成發揚中舉足輕重的正面人物,卻被勾成了小花臉。
撥開歷史煙雲尋覓,曾與梅蘭芳合作20年、對梅派藝術的發展貢獻卓著的齊如山究竟何許人也呢?
翻閱梅紹武先生的《我的父親梅蘭芳》,發現這部以57萬字記述其父生平事跡的書中,齊如山的大名只在「父親創辦國劇公會」一章中一筆輕輕帶過。對於邱如白的原型齊如山,相信對中國戲曲尤其是京劇比較陌生的年輕人,並不會十分清楚,更不會十分關心。齊如山先生曾有言:「說到我幫梅蘭芳的忙這一層,實實在在我也幫了他二十多年,可以說一天也沒有間斷過……他的名氣,固然我幫助的力量不小,但我的名氣乃是由他帶起來的。幾十年來,知道梅的人,往往就提到我,由這種地方看,豈非他幫助了我呢?」
齊如山先生是中國受過完整、系統舊式教育的最後一代知識分子。他原名宗康,字如山。1875年出生於河北高陽縣。自幼泛讀經史,對流行於家鄉的崑山腔、弋陽腔、梆子等地方戲曲十分喜愛。他19歲進官辦的外語學校——北京同文館,學習德文和法文,前後約5年。畢業後毅然決然地遊學西歐,用心學習和考察了歐洲的戲劇。辛亥革命後回國,擔任了京師大學堂和北京女子文理學院的教授。齊如山對戲劇和戲劇理論都有著深入的研究,他早年還編寫過話劇劇本《女子從軍》,戲曲劇本《新頂磚》、《新請醫》等。當然他對京劇最為醉心。他酷愛京劇,但又看到了舊皮黃的一些缺點,因而產生了研究和改革京劇的興趣。
其時,齊如山經常參加一代宗師譚鑫培(現代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譚元壽的曾祖父)、田際雲領導的正樂育化會的一些活動。該會還經常邀請文化藝術界的人士到會作演講,齊如山是其中之一。他為該會的會員介紹西洋戲劇的情況以及講述有關戲劇理論,極力主張改進中國戲曲。他的演講使長期封建閉塞在京劇舞臺一隅的伶人們大開眼界。譚鑫培和田際雲稱讚:「講得實在好!」而在臺下眾多的聽眾中便有冉冉升起的新星——青年京劇演員梅蘭芳。
齊梅二人的相識過程在梨園界亦是一段佳話。1913年,剛剛嶄露頭角的梅蘭芳在天樂茶園演出《汾河灣》,據說這是齊如山第一次觀看梅的演出。正如電影所表現:當臺上薛仁貴唱到窯門一段,飾柳迎春的梅蘭芳按照師傅教的傳統演法,面向內坐,竟自「休息」了,或者說他也如臺下的觀眾一樣,在一旁毫無表情地背對著薛仁貴坐在那裡靜靜聽其獨唱。
梅蘭芳這齣戲當時已經深受老觀眾的歡迎,而當時的觀眾大多也是來「聽」戲的,戲迷們甚至會閉目搖頭晃腦地拍打著板眼來聽,聽到好處便睜雙眼大聲喝彩叫好,好像並不在意其他角色和劇情的關係。因此在中國京劇舞臺上的角兒們,常常是你唱你的,我唱我的。不少演員甚至為了取悅觀眾而不顧劇情一味地鬥嗓子。但齊如山以當代戲劇家獨特的欣賞眼光,從舊戲中發現了不少瑕疵和不足。齊如山對這位比他小19歲好學上進的青年伶人非常看重,並很想幫助這位年輕人。但他當時與梅蘭芳還不相識,便採取文人常用的辦法寫信。他用毛筆蠅頭小楷寫成的這封信竟長達三千言,且頗費斟酌,花去幾乎一天的時間。其主要內容是以《汾河灣》為例,談了表演與劇情如何結合的問題:「假使有一個人說,他是自己分別18年的丈夫,自己不相信、叫他敘述身世。豈能對方在滔滔不絕地敘說著,自己卻漠不關心呢?」齊如山在信中直率地批評了傳統戲劇的演繹,對梅蘭芳所演的柳迎春這個人物的身段設計提出了自己的建議——戲裡薛仁貴離鄉背井18年,如今回來了,柳迎春懷疑是陌生人冒充自己的丈夫,便一氣跑回寒窯,頂住窯門不開。這時薛仁貴在窯外有一大段「西皮」唱段,回憶了當年在寒窯新婚的情景,表露自己的思念之情。按照傳統演法,梅蘭芳進窯後一直背對門外的薛仁貴紋絲不動地坐著,儘管薛仁貴唱得聲情並茂,她卻還是無動於衷,臉上、身上一點「戲」也沒有。但當薛仁貴剛一唱完,柳迎春卻立刻開門相認,這就不符合生活邏輯和戲劇人物情理。齊如山在信中建議柳迎春在聽薛仁貴訴說時,要趁著胡琴「過門」見縫插針地加進身段、表情,隨著薛仁貴的敘說,要表現出柳迎春複雜心理的變化。聽他唱到「常言道千裡姻緣一線定」的時候,要有十分傾聽的神態,因為這句話與自己息息相關。薛仁貴唱到「你的父嫌貧心太狠」的時候,柳迎春要顯得很氣憤難過。而唱到「將你我夫妻趕出了門庭」的時候,柳迎春要為之動情,做出以袖拭淚的動作。等到薛仁貴把當年的隱情全部述畢,柳迎春就可以明白門外之人正是分別18載的丈夫。如此再開門相見,就如同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齊如山在信的後半部分,把薛仁貴唱段分成九個段落,一一配上自己設想的柳迎春的身段表演。
梅蘭芳接到齊如山的長長來信,十分高興,認為信中的意見切中節骨眼,建議十分合情合理。他深深感激這位富有學問的長者的垂青和畫龍點睛的指點,並果敢地根據齊如山的建議和設計,重新編排柳迎春的身段、表情和心理活動。10天後,梅蘭芳再次表演《汾河灣》,推出的便是齊如山設計的新版本。當飾薛仁貴的譚鑫培唱到那一段時,梅蘭芳忽然站起身來,與譚的唱段內容相配合,身段、表情絲絲入扣。散戲後,譚鑫培對別人講:「窯門一段,我說我唱的有幾句,並非好得很啊,怎麼有人叫好呢?留神一看,敢情是蘭芳那孩子在做身段呢!」齊如山看了這次演出十分激動。想不到這位風頭正健的青年名旦如此虛懷若谷,完全按照他的意見對作品作了如此認真的修改,使其扮演的角色絲絲入戲。
此後,只要梅蘭芳有演出,齊如山就去看,看完總是即寫信加以指導,前後竟寫了100多封。二人以「函授」的方式分享對中國傳統戲劇藝術的理解,卻從未謀面。
既然齊如山與梅蘭芳同在一個城市,而且齊如山也經常去劇場看梅蘭芳演出,為什麼不約會當面交談,而要費筆墨之勞呢?這與當時的社會風俗狀況有關。舊社會戲曲演員常常被鄙稱為「戲子」,而列入下九流。清末民初還流行一種「相公堂子」,即一些面目俊姣的男童伶充當類似男妓的角色,供那些「風雅人士」調笑和淫樂,他們大捧某些男旦,相互之間甚至爭風吃醋。在齊如山晚年所寫的《回憶錄》中曾談到,他當時不大願意與旦角有來往,是怕被朋友誤會,再說那時梅蘭芳也不大肯見生人。所以這種「函授」方式才會持續良久。
直到有一天,梅蘭芳派人給齊如山送去一封信,邀請他來家中見面,二人才由此訂交。此舉對當時的齊如山來說也是需要一些勇氣的,因為他實在太熱愛京劇,才有此拋卻世俗之舉。自此,齊如山正式開始為梅蘭芳排戲。他先後編寫了《一縷麻》(齊如山為梅編寫的第一出時裝現代戲)、《嫦娥奔月》、《黛玉葬花》、《霸王別姬》等以旦角為主的新戲26部,後來又把古代描寫舞蹈的辭賦中的動作找出來,編成身段,教給梅蘭芳。只可惜這些在電影「梅蘭芳」中只表現出短枝零葉,而難現其全貌。
1916年後,齊如山與李釋戡等陸續為梅蘭芳編寫劇本多達40餘種,如《牢獄鴛鴦》、《麻姑獻壽》、《童女斬蛇》、《紅線盜盒》、《天女散花》、《晴雯撕扇》、《木蘭從軍》、《上元夫人》、《廉錦楓》、《洛神》、《太真外傳》、《俊襲人》、《鳳還巢》(根據清代傳奇編寫)、《春燈謎》、《雙官誥》等劇。他編排的古裝戲,善於運用舞蹈手段刻畫人物,對改進旦角身段作了大膽有益的嘗試。1929年為梅蘭芳赴美演出,齊如山曾編譯梅蘭芳介紹,並將劇情說明書、演出劇本、曲譜及戲曲服裝、砌末、臉譜、樂器、刀槍把子等全部附上英文的圖解。梅的幾次出國演出,齊如山都親自協助策劃,並隨同出訪日本與美國。1931年他又與梅蘭芳、餘叔巖、清逸居士、張伯駒等,以改進舊劇為宗旨,組成北平國劇學會,編輯出版《戲劇叢刊》、《國劇畫報》,搜集展出了許多珍貴的戲曲資料。附設的國劇傳習所,有學生75名,其中劉仲秋、郭建英、高維廉等人,在藝術上均有一定成就。
齊如山對梅派藝術的形成並走向成熟竭盡心智,功不可沒。可以這樣說,沒有齊如山中途的介入,也就不會有名滿海內外的「伶界大王」梅蘭芳!同樣,倘沒有梅蘭芳全力的配合,齊如山也不可能有如此深入地研究京劇藝術的機緣,成為一代著作等身的戲劇大家。梅蘭芳與齊如山是如此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因此,要研究梅蘭芳,就不能不提到齊如山;要總結梅蘭芳的藝術經驗和成就,也不能不關注齊如山對京劇改革所作出的種種嘗試和貢獻。但是由於種種原因,在過去的幾十年中,齊如山先生的生平事跡寂寂無聞,這對我們更好地繼承和發揚京劇藝術的優良傳統,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缺憾。更不幸的是電影《梅蘭芳》竟把戲劇大家齊如山演繹為小花臉的二、三流角色。
1933年,因種種原因,梅蘭芳舉家南遷上海,齊如山則留在了北平。齊如山和梅蘭芳長達20餘年的合作就此黯然結束。齊如山對這次分手十分無奈和惋惜,此時寫給在上海梅蘭芳的信,讓後人讀出了悽楚傷感和他的驕傲倔強:「我從民國二年冬天給您寫信,至今已20年了。……我大部分的工夫,都用在您的身上。……您自今以前,藝術日有進步;自今之後,算是停止住了。」
1937年,抗戰前的北平危在旦夕。為了保住北平國劇學會的行頭和珍貴文物資料等,齊如山找到故宮博物院的馬衡院長(戲劇家馬彥祥之父),請故宮博物院代為保管。這也許是離開了梅蘭芳的齊如山,在大陸對京劇事業和梅蘭芳所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情。1950年,新中國成立後才遷回北京的梅蘭芳親自找到馬衡院長,取回正在展出的國劇學會物品,此時的齊如山人已遠在海峽彼岸的臺灣矣。
1947年,齊如山在上海和梅蘭芳見了最後一面,並曾長談。據齊如山晚年撰文回憶:
……大家談笑之間,已到上海。下機後有含侄焌來接,即住在他家。即與梅蘭芳打了一個電話,掛上電話,他就來了。於是晚上就在他家吃的涮羊肉,我在上海住了不到一個星期,他(梅蘭芳)是天天到我家,也共同吃過幾頓飯,談的話當然很多。除談起我二人共同工作的情形相與感嘆外,大致談的話可以分兩個部分,一是他拍電影的情形,一是他是否離開上海的事情。
「……我敢說你們那位導演,絕對不懂國劇,不光他不懂,連您也不懂。我們二人共同工作了二十來年,我的情形,你盡知道,你的情形,我也盡知。若按技術來說,您比我強萬倍。不但您比我強,是一個票友都比我強,因為他們能登臺,能唱幾齣,我則不會。若按理論說,不必說您不及我,就是譚鑫培他們我都很領教過。我們離開之後,又已經十幾年了。在這十幾年之中,您的情形,我雖然不能詳知,但我理想不會有什麼進步。因為我所看到這裡的人寫的書,在報紙上的文章及談的話等等,證明他們對戲劇原理了解還不夠深刻,所懂者乃膚淺的一部分,我這話說出去當然得罪人,但系事實。我常聽他們談的,不是這個名角是這樣唱法,就是那個名角是那樣的做法,這在技術上說是未嘗不可。您在上海所認識的人,以這幾類的人為多,他們都不能幫助你,使你知識有進步,所以我敢斷定你只有退化而無進境。反回來說到我自己,我對於戲劇的知識如何,你是盡情知道,我們二人認識雖早,但民國二年,才天天見面,那個時候,我的戲劇知識,可以說是剛剛入門,以後每年都有進步,這都是你親眼得見的……為什麼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呢?因為可以證明,我的知識比您進步,在你離開北平的時候,我們二人對戲劇的知識差不了多少,現在你差的相當多,在理想來說,你已經比我差了。現在聽你所述說導演人所說的話,更知道你對於國劇的理論,又模糊了許多。」我說完這一大套的話,他也大樂。
這是齊如山藉機當面向梅蘭芳倒出了自己憋了一肚子的忠言苦水。這次會晤後齊如山即返回北平。不久齊如山又從北平去了香港,1949年取道香港到了臺灣。齊如山到臺灣後,曾於1949年3月23日致函上海(按:當時上海尚未解放),邀梅蘭芳及言慧珠赴臺演出。梅蘭芳於3月26日覆信云:「您所詢赴臺表演一節,根本無人來談。此間小報又雲,顧正秋之管事放空氣說,臺人反對梅、言來臺表演,影響顧之上座也。但顧系瀾(按:梅蘭芳之學生),其本人當不至有何歹意……」梅蘭芳婉拒了齊的邀請。建國後,梅蘭芳也邀請齊如山回北京主持京劇研究工作,但均未果。新中國成立後,梅蘭芳每逢過年必到齊宅探望其夫人子女,仍在堂前按傳統以大禮參拜。在那個政治氣候十分敏感的年代裡,這無疑是令人十分感佩的。也可見梅先生對齊的深厚感情和敬佩之情,而齊如山在臺灣也一直關懷著梅蘭芳,他從子女們自北京寄來的隱晦的家書中,推測梅蘭芳的種種近況。
齊如山在臺灣,仍繼續寫作,先後完成了《中國的科名》、《中國的工藝》、《中國的固有化學》及《華北農村》等著作。他的最後一部著作《國劇藝術匯考》,是他畢生研究京劇的結晶,學術價值很高。在這部580多頁的巨著中,他通過向戲曲藝人求教,深入調查研究,掌握了第一手材料,然後去粗取精,歸納整理,得出合乎實際的結論。至此,他還不敢自信,再去請教各位老藝人,在他們都同意之後,才算定論。這種細緻、篤實的做學問的態度,是很值得後來之戲曲研究者學習仿效的。
1961年夏天,當身處臺北的齊如山從廣播中得知一代京劇大師梅蘭芳逝世的消息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對梅君對家鄉的思念之情,不禁老淚縱橫,欷歔不已。他以86歲的高齡連夜伏案疾書,寫下了《我所認識的梅蘭芳》的長文,字裡行間表達出對這位傑出的一代旦角宗師和自己忠實的藝術夥伴的深深懷念。他還把早已束之高閣的梅蘭芳手寫的中堂張掛出來,日日瞻望,情不能已!
齊如山知識淵博,治學嚴謹,早年著有《中國劇之組織》、《梅蘭芳藝術一斑》、《觀劇建言》、《戲劇腳色名詞考》、《京劇之變遷》、《國劇身段譜》、《臉譜》、《臉譜圖解》、《戲班》、《上下場》、《梅蘭芳遊美記》等,對京劇作了比較系統、全面的介紹和研究,皆有一定學術研究價值。以上各篇均收入臺灣出版的《齊如山全集》前兩集。《全集》共分十集,後八集收有《國劇概論》等32篇。1962年,齊如山以87歲高齡病逝於臺北。
藝術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對於電影《梅蘭芳》中以齊如山為原型的邱如白這個角色,正如梅葆玖仁兄所說:「對宣傳普及京劇藝術起到了良好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