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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怡,網易歷史頻道專欄作家,《戰爭史研究》撰稿人。本文為網易歷史頻道獨家稿件,謝絕轉載。
2017年11月是英國政府發表支持建立猶太人國家的《貝爾福宣言》100周年,也是聯合國大會通過巴以分治決議70周年,全球巴勒斯坦人陸續舉行了一系列抗議活動。本文所述的便是分治前夜的故事。
從來沒有一艘客輪,曾經對世界政治產生過如此深遠的影響,甚至連聯合國大會的決議也因之而改變。
1947年7月18日,就在聯合國巴勒斯坦問題特別委員會(UNSCOP)的25名調查委員抵達海法港的同一天,「出埃及1947」號的4515名乘客正在荷槍實彈的英國士兵押送下,冒著炎炎烈日轉移到三艘較小的遣返船上。所有這些乘客都是從納粹集中營裡死裡逃生的猶太裔倖存者,他們由猶太人軍事組織「哈加納」(以色列國防軍的前身)引導,在法國塞特港登上1814噸的舊貨船「出埃及1947」號,準備移民有大量同胞寄居的巴勒斯坦。但目的地的委任統治者英帝國政府對此態度消極:根據1939年發布的《麥克唐納白皮書》,除非經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公投批准,否則英方不得允許新的猶太移民進入該地區。「出埃及1947」號在駛入地中海後,立即受到英國海軍的嚴密監視。當輪船抵達海法港附近、準備靠岸時,英軍士兵強行登船,逮捕了「哈加納」派出的保衛人員,要求全體乘客轉登英方派出的遣返船,經法國返回德國漢堡的臨時難民收容所。
1947年7月18日,在英軍監視下停靠於海法港的「出埃及1947」號移民船,4500多名乘客最終被強制遣返回德國。根據該事件改編的電影《出埃及號》在1960年獲得三項奧斯卡獎提名
在聯合國官員的注視下,那些面容清癯、只帶著簡單行李的受難者(其中2954人是婦女和兒童)被迫列隊登岸,安靜地而無奈地聽任英國人的擺布。他們飽經憂患的神情,和英國軍官頤指氣使的架勢構成了巨大的反差,使調查人員發自內心地感到英國在巴勒斯坦的委任統治已經構成了對人道主義的挑戰。一位與「出埃及1947」號同行的美國衛理公會牧師格勞埃爾被委員會召來作證,他以富有感情的口吻指出:儘管德國已經戰敗,但西歐猶太倖存者的家園和財富也早已毀於一旦,在舊大陸上再無立足之地。英國政府違背1917年的承諾,關閉這些倖存者向巴勒斯坦「猶太民族之家」疏散的窗口,無異於要求他們重新和廢墟、饑荒、瘟疫為伴,是不折不扣的犯罪。在陪伴「出埃及1947」號從塞特駛向海法港的過程中,他已經充分了解了這些猶太人的訴求:只有允許其在巴勒斯坦建立獨立的民族國家,才能徹底解決納粹大屠殺帶來的猶太人危機。
4個半月後,1947年11月29日,代表們做出了他們的抉擇:在紐約成功湖召開的聯合國大會上,57個成員國以33票贊成(包括罕見地達成一致的美蘇兩國)、13票反對、10票棄權、1票缺席的壓倒性多數通過第181(2)號決議,決定在英屬巴勒斯坦建立猶太國和阿拉伯國兩個獨立國家。猶太國獲得巴勒斯坦領土的56%(1.49萬平方公裡),管轄49.8萬猶太人和40.7萬阿拉伯人;阿拉伯國獲得全部領土的44%(1.12萬平方公裡),管轄72.5萬阿拉伯人和1萬猶太人。又過了5個半月,英軍撤出巴勒斯坦,巴以分治成為既成事實。
1947年11月29日,聯合國大會就巴勒斯坦分治問題舉行最終投票
耐人尋味的是,在那之前十年,英國政府原本已經單獨提出了一項猶太人、阿拉伯人分治方案。在該方案下,猶太國僅能獲得北部的一小塊平原和一條沿海的狹長走廊,包括猶地亞、撒馬利亞和內格夫沙漠在內的絕大部分巴勒斯坦領土則被納入阿拉伯國治下。但這一安排隨後被兩場命運迥異的起義所顛覆:1936~1939年的阿拉伯人大起義雖然催生出了嚴控猶太移民的《麥克唐納白皮書》,卻也使巴勒斯坦的阿拉伯政治精英被一掃而空,無法再作為一個整體投入博弈。日後在分治決議的誕生過程中,阿拉伯人除去抗拒對話外再無其他良方,完全被隔絕在主流輿論之外。而1946~1947年的猶太人抵抗運動,遠不止是一場軍事鬥爭;它和錫安主義者對大屠殺影響的宣傳、對英美矛盾的利用以及對主流國際社會的必要迎合形成了一個有機整體。類似「出埃及1947」號事件這樣的巧合,也被當作爭取同情的窗口加以放大。最終,猶太人在人口、武力均處於明顯下風的情況下翻盤成功,爭取到了於己更為有利的分治方案。整整18個世紀的「大流散」過後,猶太民族終於再度出埃及、過紅海,在迦南故地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國家。整個世界的面貌都因此而改變了。
大穆夫提的暴走
巴勒斯坦地區猶太人與阿拉伯人矛盾的全面激化,始於1917年11月2日發表的《貝爾福宣言》。在那之前,儘管猶太復國主義者發起的向巴勒斯坦故地回遷的運動已經持續了超過30年,但在政治和經濟上都還不具備決定性影響。在奧斯曼帝國治下的巴勒斯坦自治旗,阿拉伯人和猶太人同樣屬於被壓迫民族,受到土耳其官員與駐軍的盤剝。出身豪門望族的阿拉伯貴族以及猶太人中的富商、農業專家、專業技術人員在經濟和社會地位上處境相對良好,但政治話語權依舊接近於無,隨時有可能和亞美尼亞人一樣成為被屠戮的對象。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後,阿拉伯人和猶太人以各自的方式投入了對土耳其的抗爭。1916年,麥加聖裔哈希姆家族在阿拉伯半島西部發動了民族大起義,與英軍從埃及進攻巴勒斯坦的行動形成了呼應。英國政府承諾一旦戰爭結束,將幫助他們建立從阿勒頗延伸到亞丁的獨立民族國家。另一方面,在英國本土,曼徹斯特大學化學系猶太裔教授哈伊姆·魏茨曼(後成為以色列首任總統)將自己發明的丙酮合成工藝贈送給了英國海軍,使英國無煙火藥的產量一舉增加了5倍以上。猶太裔作家雅博廷斯基則招募了一支下轄5個營的猶太軍團,作為英國遠徵軍的一部分參加了巴勒斯坦戰役。對這兩股力量,倫敦當局在戰後都必須有所表示。
然而早在1916年1月,英法兩國政府已經秘密達成了在戰後瓜分中東的《賽克斯—皮科協定》。根據該協定,從安條克延伸到貝魯特的整個敘利亞海岸線以及西南安納託利亞將由法國吞併,英國則分得從巴格達延伸到巴斯拉以南的兩河平原。在這兩塊領土之間的部分將由阿拉伯人建立自治政府,但同樣須由英法分別託管。巴勒斯坦則列為國際共管區。但英國政府對該方案並不十分滿意:地質學界一直深信,在約旦河西岸地區可能存在儲量驚人的油田(日後證明是誤判),而倫敦並不打算和巴黎分享能源紅利。他們打算炮製出一個冠冕堂皇的計劃,以「安置全球猶太人」為名獨佔巴勒斯坦,以便對該地區實施長期的政治和經濟控制。
1917年11月2日,英國外交大臣貝爾福致函大不列顛和愛爾蘭猶太復國主義者聯盟主席沃爾特·羅斯柴爾德,正式承諾將「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猶太人民族家園,並願盡最大努力促成這一目標的實現」。阿拉伯民族主義者對此的反應極為憤慨,但在最初,他們的矛頭並未直接指向猶太人——從1920年到1921年,阿拉伯人相繼在敘利亞、伊拉克和約旦發動了一系列起義,成功地迫使英方接受哈希姆家族的費薩爾、阿卜杜拉兩位王子分別統治英屬伊拉克和外約旦。在巴勒斯坦,他們主要採取不合作態度,拒絕參與英國當局的政經發展規劃。另一方面,大戰結束時巴勒斯坦的阿猶兩族人口之比是44萬對9萬,足以令阿拉伯人放心。
1920年,進駐耶路撒冷的英印軍士兵守備聖城舊城著名的新門
但在接下來十幾年裡,情況發生了意味深長的變化。在《貝爾福宣言》的許可下,從1919年到1929年,累計有超過12萬猶太人遷居巴勒斯坦。他們對英國當局的統治相對順從,並積極參與城市建設和土地開拓,逐步形成了一個數量可觀的中產精英階層。以部落領袖、世襲寡頭權貴和精英知識分子為基幹的阿拉伯民族主義者對巴勒斯坦土地、信貸資源乃至高等教育的壟斷,正在遭受嚴重衝擊。1933年納粹黨在德國上臺後,移民浪潮變得更加洶湧,短短三年內便有17.4萬名猶太人湧入。阿拉伯民族主義者的不滿,至此終告爆發。
領導阿拉伯人起事的關鍵人物,是耶路撒冷大穆夫提(宗教法官和釋法學者)兼巴勒斯坦最高穆斯林委員會主席阿明·侯賽尼(Amin al-Husseini)。他的家族歷史可以上溯至穆罕默德的外孫,自視甚高,汲汲於成為巴勒斯坦未來的最高統治者,對猶太人影響力的上升極為不滿。早在1929年,侯賽尼就策動了一場針對猶太人社區的騷亂,造成339名猶太平民死難。接下來的幾年裡,他秘密接受法西斯義大利的資金援助,扶植敘利亞民族主義者卡桑姆在巴勒斯坦北部組織遊擊隊,襲擊猶太人定居點和英國控制下的鐵路線。這類活動漸漸引起了英國政府的警惕,1935年底,他們在約旦河西岸進行了一波搜捕,將卡桑姆當場擊斃。
30年代阿拉伯大起義的策動者、耶路撒冷大穆夫提阿明·侯賽尼(1897—1974)
1936年4月,侯賽尼等人以追悼卡桑姆為名,在西岸城市納布盧斯組建了「阿拉伯民族委員會」,隨後又升格為「阿拉伯最高委員會」(HAC)。該委員會號召巴勒斯坦全境的阿拉伯人實施罷工、罷市,要求英國當局拒絕批准猶太移民入境或購置土地,並允許本地人自行選舉產生獨立的議會和政府。罷工持續了整整半年之久,在這段時間裡,阿拉伯武裝人員對摩蘇爾—海法輸油管道、雅法—耶路撒冷鐵路以及猶太人定居點進行了不間斷的襲擊,造成80名猶太人遇難。倫敦當局不得不派出2萬名正規軍進駐巴勒斯坦,厲行鎮壓;並由前印度事務大臣皮爾伯爵率一個調查委員會前往當地,聽取阿拉伯人和猶太人的訴求,以制訂應對方案。
1936年春,英國警察在耶路撒冷街頭驅散一群阿拉伯遊行示威者
皮爾委員會於1936年11月抵達巴勒斯坦,經過歷時半年的調查,在1937年7月公布了他們的報告書。報告書指出:鑑於阿猶兩族的矛盾已經激化,並且將他們納入一個統一代議制政府的最佳時機已經錯過,目前可取的對策是建立兩塊獨立的自治區:猶太區包含耶斯特平原、加利利和中西部沿海走廊,面積較小,新移民僅允許遷入該地區;阿拉伯區包含撒馬利亞、猶地亞、與外約旦的全部交界地帶、內格夫沙漠以及雅法港;聖城耶路撒冷和伯利恆仍由英國控制。兩個自治區可以選出自己的議會和政府,未來將以此為基礎形成獨立的國家。目前居住在猶太區版圖內的22.5萬名阿拉伯人將遷入阿拉伯區,費用自猶太區的稅收中撥出;在自治開始後的若干年裡,猶太區須向阿拉伯區提供財政援助,以幫助後者在約旦河谷開闢更大的農耕區。
平心而論,這是整個委任統治時期最有誠意的一份分治方案。它限制了猶太裔移民入境的範圍,並給予阿拉伯人必要的經濟補償。而世界猶太復國主義者聯盟巴勒斯坦代辦處出於儘早實現建國的考慮,明確表態贊成分治。但阿拉伯人的考慮卻遠為複雜:加利利的農耕區所有權大部分屬於阿拉伯地主,徹底放棄該地區是他們絕對不願意接受的,在耶路撒冷經營多年的侯賽尼家族同樣不可能退出聖城。更微妙的是,侯賽尼本人正在和伊拉克、外約旦、敘利亞的阿拉伯民族主義者爭奪巴勒斯坦的領導權;倘若過早實施分治,經濟上無法自足的阿拉伯區勢必淪為鄰國外約旦(由哈希姆家族統治)的附庸,從而影響到侯賽尼成為巴勒斯坦國王的計劃。因此,阿拉伯最高委員會對英國政府的一切協商和安撫都持對抗態度,拒不做任何讓步。
進入1937年9月,衝突再度爆發。當月26日,阿拉伯武裝人員在拿撒勒打死了英國駐加利利專員安德魯斯。英屬巴勒斯坦當局立即宣布阿拉伯最高委員會為非法,侯賽尼等人倉皇逃往黎巴嫩。其餘的激進分子順勢挑起了一場全面內戰。當年11月,糧食商人哈吉·穆罕默德(化名阿布·凱末爾,他是侯賽尼的遠親)和侯賽尼的侄子阿布德·卡迪爾組建了「巴勒斯坦全國聖戰者委員會」,在圖勒凱爾姆—傑寧—納布盧斯三角地帶集結了一支超過5000人的起義軍,升起紅黑綠白四色泛阿拉伯旗,哈吉·穆罕默德被任命為總司令。起義軍編成四個旅,各有不同的防區,不間斷地襲擊猶太人定居點、摩蘇爾—海法輸油管道、鐵路幹線和通訊設施。1938年全年,累計有44列火車出軌,33輛裝甲護路車、27個車站、21座橋梁和隧道被炸毀,造成136人死傷。為了防禦阿拉伯人投擲的炸彈,猶太人在集中出行時不得不乘坐外部焊接有鋼板的簡易裝甲車。
1937年秋,「巴勒斯坦全國聖戰者委員會」領導人伊扎特·達爾瓦扎(左)和阿布德·卡迪爾·侯賽尼(中)在納布盧斯前線
怒火中燒之下,英國政府在巴勒斯坦實施了1857年印度兵變之後最嚴苛的鎮壓措施。皇家空軍在約旦安曼駐紮了14個轟炸機中隊,終日在西岸上空巡邏,一旦發現可疑的營地立即投彈攻擊。巴勒斯坦通往約旦、黎巴嫩和敘利亞的陸上邊境被徹底鎖閉,阿拉伯村莊附近則進駐了裝甲巡邏車和騎兵。英國軍警會挨家挨戶地搜捕可疑人員,一旦發現立即逮捕,該村莊還須繳納數千英鎊的罰款。如有阿拉伯武裝人員實施還擊,他們藏身的村莊將被施以連坐法,必要時甚至直接用大炮和炸彈進行定點摧毀,將起義軍和平民一起消滅掉。在雅法、納布盧斯等激進分子雲集的城市,被懷疑藏匿有武裝人員的社區和古蹟遭到了懲罰性拆毀(在其中引爆水雷),一些被捕的阿拉伯人被捆到軍用卡車和裝甲護路車上,作為抵擋起義軍炸彈襲擊的「肉盾」。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為了分擔壓力,英國自1938年起逐步批准猶太人準軍事組織「哈加納」(Haganah)的成員改編為輔助警察,向其分發步槍、迫擊炮等輕武器,共同投入對阿拉伯人的鎮壓。反遊擊戰專家、英軍情報參謀溫蓋特上尉(OrdeWingate)還幫助「哈加納」組建了一支「特別夜戰隊」,即後來的「帕爾馬赫」(Palmach)突擊隊的前身。到1939年初,猶太輔助警察的數量已經增加到2萬人。從「哈加納」中分化出的激進準軍事組織「伊爾貢」(Irgun)甚至對阿拉伯人社區也發動了以牙還牙的恐怖襲擊,使衝突全面升級。
溫蓋特上尉為「哈加納」培訓的特別夜戰小隊,他們後來演變為著名的「帕爾馬赫」突擊隊
經過一年半的血戰,到1939年3月,哈吉·穆罕默德在傑寧戰死,起義基本被鎮壓下去。在三年斷斷續續的暴力活動中,累計有5000名阿拉伯武裝人員和平民身亡,15000多人受傷,108名激進民族主義者在被捕後遭到處決。參與鎮壓行動的5萬名英軍中有262人戰死,550人受傷,另有約300名猶太平民被阿拉伯暴徒殺害。但整個事件的影響還遠不止於此:由於侯賽尼家族的私心,在20年代英屬巴勒斯坦的政治生活中一度佔據主導地位的阿拉伯精英幾乎被一掃而空;殘餘者長期流亡海外,淪為外約旦和敘利亞的附庸。數年以後,當聯大分治決議、第一次中東戰爭等關鍵性事件陸續發生時,巴勒斯坦的阿拉伯領導人只能完全聽命於其外約旦恩主,並被捲入阿拉伯國家聯盟的內部傾軋,再也無法提出獨立的談判方案。而過去僅僅佔有經濟優勢的猶太人,卻一舉獲得了事實上的自衛權,並在參與鎮壓起義的過程中積累了實戰經驗。不久以後,「哈加納」和「伊爾貢」的拳頭就會反過來砸向當初扶植他們的英屬巴勒斯坦當局。
海法地區的猶太輔助警察分隊,他們參與了英國當局對阿拉伯大起義的鎮壓
耶路撒冷的爆炸聲
儘管剛剛結束三年極盡血腥的內戰,英國政府卻不打算在1939年和阿拉伯人徹底撕破臉皮。對德戰爭爆發在即,埃及、伊拉克、外約旦等阿拉伯國家的政治立場對皇家海軍的能源安全以及英帝國在中近東的存在意義至關重大,不允許感情用事。因此在1939年春天,一個「溫和派」巴勒斯坦阿拉伯人代表團被召集到倫敦,和保守黨內閣舉行了一系列會談。5月22日,上議院未經投票,直接宣布採納殖民地大臣馬爾科姆·麥克唐納起草的一份行動綱領,即爭議頗大的《1939年白皮書》。該文件宣布:鑑於自1917年《貝爾福宣言》公布以來,累計已超過45萬猶太人移民巴勒斯坦,建立「猶太民族之家」的階段性目標已告達成。英國政府現決定放棄皮爾委員會提出的兩國分治方案,在未來10年內建立一個單一的巴勒斯坦國。考慮到阿拉伯人的民族感情,未來5年內僅允許7.5萬名猶太人繼續遷入巴勒斯坦;此後除非經當地阿拉伯人許可,否則將取消一切猶太裔移民配額。同時禁止巴勒斯坦的猶太人繼續從阿拉伯人手中收購土地。
對猶太復國主義者來說,白皮書是對過去20多年間英國中東政策的大逆轉,後果極為嚴重。但納粹德國之於猶太人的態度,更是有目共睹。在大敵當前的情況下,協助英國擊敗軸心國仍是當務之急。整個「二戰」期間,累計有3萬名巴勒斯坦猶太人報名參加英軍,超過2萬人加入警察隊伍。他們中的5000人在1944年被編成獨立的猶太旅,參與了對南歐的反攻。在1942年初隆美爾逼近蘇伊士運河的「恐怖200天」裡,「帕爾馬赫」突擊隊秘密潛入維希法國控制下的黎巴嫩和敘利亞,展開了活躍的偵察、爆破和情報搜集行動,為北非戰役的勝利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以色列國防軍的第一代指揮官,大多便從他們當中誕生。
「二戰」結束後不久,猶太復國主義運動領袖本·古裡安(白髮者)在「帕爾馬赫」總指揮伊戈爾·阿隆(紅圈內)的陪伴下視察一個「帕爾馬赫」訓練基地。站在阿隆身後的是日後的以色列總理伊扎克·拉賓
另一方面,隨著西歐大部分領土落入德國之手,特別是關於大屠殺(Holocaust)的傳聞陸續傳出,猶太復國主義者從未放棄繞過英國的監控秘密向巴勒斯坦轉移難民。1939年4月,「哈加納」組織了自己的秘密情報機關「摩薩德B」(Mossad Bet),在歐洲和美國搜羅一切可用的船隻,載著從德國淪陷區逃出的猶太人駛向巴勒斯坦海岸。而駐紮在海法港的英國海軍採取了嚴苛的封鎖措施,一旦發現移民船,要麼將其扣留、把船上的乘客送往模里西斯拘禁,要麼強迫其返回出發地。1940年11月,1645名剛剛從法國淪陷區抵達海法港的猶太難民被強行裝上「帕特裡亞」號遣返船,準備驅逐到模里西斯。混入船上的「哈加納」特工引爆了一枚炸彈,企圖使客輪滯留在港內、為難民創造逃跑的機會。但因為操作失誤,右舷被炸破的「帕特裡亞」號直接傾覆在了海面上,造成317人遇難。1942年2月底,又發生了影響更大的「斯特魯馬」號慘案——建造於1867年的破舊遊艇「斯特魯馬」號,載著791名猶太難民駛離納粹附庸國羅馬尼亞。但在其抵達博斯普魯斯海峽後,卻被英國駐土耳其大使館強制截停,要求該船返回出發地。發動機已經失靈的「斯特魯馬」號在滯留幾個星期後,被土耳其拖輪拉回了黑海,隨後被蘇聯潛艇Shch-213當作敵艦擊沉,全體乘客僅有一人倖存。
11885噸的法國郵輪「帕特裡亞」號在1940年夏天被英國當局徵用,負責將抵達海法港的非法猶太裔移民遣返回歐洲。當年11月25日,該船被「哈加納」炸毀,造成317人遇難
整個大戰期間,「摩薩德B」總共組織了142次難民偷渡行動,有半數以上被英軍截獲,最終僅有數千人抵達目的地。超過5萬人被拘禁在模里西斯和賽普勒斯的收容所裡,另有1600餘人死於事故或攔截。而留在歐洲的900餘萬猶太人裡,有超過600萬永遠消失在了納粹集中營的焚屍爐裡。因此,一俟德軍逼近的威脅解除,「哈加納」、「伊爾貢」以及另一個更激進的猶太人軍事組織「萊希」(Lehi)立即決定實施報復。只不過攻擊的對象已不再是軸心國或阿拉伯人,而是厲行反移民政策、是故被視為大屠殺幫兇的英國政府高官。
1944年11月6日,英國前中東事務大臣莫因男爵(Walter Guinness, Baron Moyne)在開羅街頭被兩名刺客連打三槍,當場斃命。槍手是「萊希」成員、23歲的埃利亞胡·貝特-祖裡和19歲的埃利亞胡·哈基姆,後者還是「帕特裡亞」號慘案的目擊者。正是在莫因擔任殖民地大臣的1941~1942年,納粹大屠殺和英國的反移民行動雙雙達到高潮,因此他的身亡被猶太復國主義者視為遲到的正義。兩名刺客在法庭上慷慨陳詞:「我們不承認英國有權將巴勒斯坦賜予我們、抑或將它奪走。我們的鬥爭不是為了踐行《貝爾福宣言》,不是為了什麼『民族家園』。我們是為自己的自由而戰,為被外國勢力統治下的祖國而戰。我們決不屈服。」
1945年,在安全形勢日益緊張的耶路撒冷,一輛英軍布倫式裝甲機槍車在希伯萊大學校園外巡邏
1945年3月22日,貝特-祖裡和哈基姆高唱猶太復國主義宣傳歌曲《希望》(後來成為以色列國歌),慷慨走上絞刑架。震怒的英國政府隨後對「伊爾貢」和「萊希」展開了一波大搜捕。但這旋即被一個更重大的事態所終止——當年5月,歐洲大戰結束,整整100萬大屠殺倖存者和流離失所的東南歐猶太人終於不必再面臨毒氣室的威脅。但在滿目瘡痍、疫病和饑荒橫行的歐洲,他們的生存依舊面臨考驗。移民巴勒斯坦無疑是最便捷的選擇,但英國政府依舊墨守《1939年白皮書》,毫不猶豫地攔截一切被發現的「摩薩德B」船隻。甚至當美國政府出面呼籲增加10萬個臨時移民配額時,工黨內閣依舊推三阻四,要求猶太人交出一切武器。
刺殺莫因男爵的「萊希」成員埃利亞胡·貝特-祖裡的墓碑。1975年以色列政府用一批阿拉伯戰俘從埃及政府手中交換回他的靈柩,隆重安葬於耶路撒冷的赫茲爾山
1946年2月,「哈加納」、「伊爾貢」和「萊希」對英屬巴勒斯坦當局的全面戰爭爆發。不到4個月時間裡,相繼有1座英軍雷達站、3座兵營、3個機場(含15架飛機)和10座鐵路橋梁被炸毀,造成數百萬英鎊的損失。英國方面的回應是在巴勒斯坦全境實施宵禁,逮捕了世界猶太復國主義者組織、猶太人總工會和「哈加納」在當地的全部領導人。怒火中燒之下,「伊爾貢」成員在當年7月22日化裝成服務員,將230多公斤重的TNT炸藥和硝酸甘油藏入牛奶桶,安放在了耶路撒冷大衛王飯店的地下室裡。這座富麗堂皇的五星級酒店在當時被用作耶路撒冷市政廳,英屬巴勒斯坦政府秘書處和皇家空軍駐中東司令部則設在南側樓和主樓的頂部。中午12點,「伊爾貢」打電話通知酒店前臺疏散所有人員,但傲慢的英國人對此置若罔聞。
12點37分,一聲巨響過後,大衛王飯店南側樓的西半邊整個坍塌了。大火和濃煙延續了整整四天,巨大的瓦礫堆用了2000車次的卡車才清理完畢。共有91人在爆炸中死亡,其中21人是英籍官員,16人是軍警,49人是當局僱用的本地文員以及酒店工作人員,另有45人不同程度受傷。這次爆炸過後,再也沒有人相信英國對巴勒斯坦的統治能繼續維持下去了,英籍平民和官員家屬幾乎以逃一樣的速度從巴勒斯坦撤出。
1946年7月22日,被「伊爾貢」炸毀的耶路撒冷大衛王飯店南側樓
1946年,內格夫沙漠中的一處猶太人基布茲(集體)農場
進入1947年,整個巴勒斯坦陷入了比10年前更加激烈的內戰狀態。交戰的一方是8萬英國軍隊和1.6萬名警察,他們裝備精良、但士氣低落,終日龜縮在被謔稱為「貝文堡」(貝文是時任英國外交大臣)的堅固政府建築內,急欲復員還鄉。另外一方則是總數超過11萬人(包括3萬名女兵)的猶太地下軍事組織成員,他們神出鬼沒,足跡無所不至。每名英國軍官上街執勤或者去酒吧消遣都必須帶上荷槍實彈的衛隊,否則就有可能被綁為人質。一旦有被捕的猶太武裝人員遭到鞭打或者處決,馬上會有相同數量的英軍受到類似的報復。美國陸軍部派出的一個顧問團奉命對巴勒斯坦的安全形勢做出評估,結論是至少要出動30萬正規軍才能恢復秩序,這是已經掏了3000萬英鎊「治安維持費」的英國當局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承擔的。1947年2月,艾德禮首相終於公開承認:切割在中東的義務已經刻不容緩,英國對巴勒斯坦的統治正式進入了倒計時。
5月15日,應英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卡多根爵士的要求,聯合國秘書長賴伊召開聯大特別會議,宣布組建由澳大利亞、加拿大、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等11個國家參與的巴勒斯坦問題特別委員會(UNSCOP),共有25位委員。特別會議還決定,巴勒斯坦地區的猶太人和阿拉伯人有權各任命兩位聯絡官,配合委員會的工作。在各自經歷過一場慘烈的武裝起義之後,阿拉伯人和猶太人的命運依舊要在談判桌上來決定。
巴勒斯坦地區阿拉伯人(綠色)與猶太人控制區(肉色)範圍從1946年至今的變化
兩個國家的誕生
阿拉伯暴動的領導者侯賽尼、法齊·考克吉(Fawzi al-Qawuqji)等人在逃出巴勒斯坦後,於1941年擁戴伊拉克前總理拉希德·阿里發動了一場親軸心國政變,但在兩個月內被英軍打垮。他們隨後正式前往德國,成為了希特勒的座上賓。納粹德國為侯賽尼提供每年60萬馬克的活動經費,並承諾援助阿拉伯獨立運動,以消滅巴勒斯坦的「猶太民族之家」。作為回報,大穆夫提曾派遣5名「阿拉伯自由軍團」特工潛入特拉維夫從事破壞活動,並向黨衛軍在巴爾幹招募的3個穆斯林師訓話,勉勵他們和德國人並肩作戰。不過一俟德國戰敗,他們馬上潛逃回埃及,在阿拉伯聯盟的支持下重建了「阿拉伯最高委員會」,以侯賽尼家族成員賈邁勒為代理主席。1947年初,英國政府和聯合國承認阿拉伯最高委員會為巴勒斯坦地區阿拉伯人的正式代表。
1941年11月28日,侯賽尼大穆夫提在柏林接受希特勒的接見
不過和十年前相比,阿拉伯委員會的立場基本沒有任何變化。賈邁勒·侯賽尼在紐約發表了一場措辭嚴厲的演講,宣布:阿拉伯人只接受一個獨立的巴勒斯坦國家。委員會不承認《貝爾福宣言》的合法性,也不認為猶太人有合法移居巴勒斯坦、並在當地購買土地的權利。在英國對巴勒斯坦的託管結束後,委員會承諾按照現有的人口分布,在若干地區給予猶太人以自治權,但在此之前應拒絕任何新移民入境。英國政府是這一立場的暗中支持者;或許是因為對此太有信心,阿拉伯委員會拒絕配合聯合國的調查,並且四處煽動抗議。
與之相反,深諳輿論戰重要性的世界猶太復國主義聯盟派出了他們最能言善辯的兩位成員擔任聯絡官:一位是後來成為以色列國家銀行行長的戴維·霍洛維茨,另一位是後來出任外交部長的阿巴·埃班。在3個月的考察期裡,他們陪伴聯合國官員走遍了整個巴勒斯坦的猶太人定居點,向他們展示了海法的煉油工廠、特拉維夫的現代化港口、內蓋夫沙漠中的基布茲農場以及約旦河上的水力發電站,使那些來自歐洲、北美和印度的代表產生了一種油然而生的敬意:巴勒斯坦的猶太人並不是簡單的外來入侵者,他們一直在做長期在此生活和繁衍的努力,其固有權利不應被剝奪。與此同時,調查委員們也看到了耶路撒冷街頭的裝甲車、「出埃及1947」號上的難民以及對大屠殺倖存者頤指氣使的英國軍警,越發感到《1939年白皮書》是一份與人道原則相悖的文件。而美國女記者弗瑞達·基爾希韋在紐約出版的一本小冊子,則將這場輿論攻勢推向了最高峰——小冊子收錄了侯賽尼大穆夫提與希姆萊、戈培爾等納粹高官通信的副本,德國外交文件中關於侯賽尼和希特勒會面的記錄,以及黨衛軍要員會見阿拉伯人領袖的照片。阿拉伯最高委員會至此已淪為徹底的反角。
1943年,侯賽尼大穆夫提在烏斯塔沙傀儡政權統治下的克羅埃西亞視察由巴爾幹穆斯林組成的武裝黨衛軍第13山地師
9月3日,特別委員會向聯大提交了兩份最終備選方案:加拿大、捷克等7國提議建立兩個獨立的國家,南斯拉夫、印度和伊朗則提議建立一個鬆散的巴勒斯坦聯邦,分為阿拉伯區和猶太區。但無論哪個方案,和1937年英國提出的第一份分治藍圖相比都出現了巨大變化,猶太人的利益訴求獲得了更大程度的尊重。出人意料的是,蘇聯和美國雙雙贊成建立獨立的猶太國:在史達林看來,猶太復國主義者中的大部分成員曾經受到社會主義的影響,在反對殖民主義的問題上與莫斯科立場一致,因此必須予以聲援。11月25日,特別委員會在投票中以壓倒性多數否決了聯邦方案,半數以上的代表贊成將兩國分治案提交聯合國大會做最終表決。
位於紐約長島成功湖村的斯佩裡兵工廠生產車間,1947—1952年這裡被用作聯合國臨時總部大樓
1947年11月29日上午10點,這場決定巴勒斯坦命運的投票在紐約長島的成功湖村(Lake Success)舉行。這裡在戰時曾是斯佩裡公司製造轟炸機瞄準具、炮塔和機載雷達的車間,如今則被用作聯合國的臨時總部。在參與投票的57個國家中,美、蘇、法等33國投了贊成票,包括全體穆斯林國家和印度、古巴、希臘在內的13國投了反對票,中、英等10國棄權,暹羅因國內發生政變而缺席。大會主席隨後一錘定音地宣布:鑑於贊成票的比例高達72%,聯合國大會現在正式通過具有歷史意義的181(2)號決議,即《巴勒斯坦將來治理(分治計劃)問題的決議》。根據該決議,在1948年5月英國對巴勒斯坦的委任統治結束後,在加利利、西部沿海走廊和內格夫沙漠將建立獨立的猶太國,其餘地區建立阿拉伯國,耶路撒冷為國際區。
1947年11月29日,聯大通過巴以分治決議後,阿巴·埃班(紅圈內)在聯大臨時總部門前升起一面藍色大衛星旗
當投票結果隨著英國廣播公司的電波傳到巴勒斯坦之時,時間已是11月29日深夜。從特拉維夫到耶路撒冷,從海法的海灘到內格夫沙漠深處,禮花和信號彈騰空而起,齊唱《希望》的歌聲迴蕩在每一個猶太人定居點上空。儘管還要再過5個多月,英國對巴勒斯坦的統治才會真正結束;儘管還要經歷無數浴血奮戰,以色列國的獨立才能獲得保全,但在《貝爾福宣言》公布30年之後,猶太人通過不懈奮鬥,終於重新建立起了自己的國家。「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那帶種流淚出去的,必要歡歡樂樂地帶禾捆回來」(《詩篇》126:5—6)!
1948年6月30日,最後一批英軍降旗撤離海法港,宣告英國在巴勒斯坦28年的委任統治歷史正式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