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茹雲的唐詩宋詞
李春雷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我叫白茹雲,來自河北省邢臺市南和縣郝橋鄉的一個小村……」孱弱的身影、臃腫的羽絨服、沙啞的嗓音、淡然的微笑。
2017年2月6日晚,中央電視臺《中國詩詞大會》第二季第九場。出場的選手格外引人關注,她參加個人追逐賽,淡定從容地答對全部選題,獲得285的高分。
酈波、康震兩位教授稱讚其「平淡而從容」「淡定而準確」。而主持人董卿的介紹更讓人吃驚:「她不是來自名校,也沒有受過高中教育。她,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農民。」
雖然她最終因比另一選手少8分而惜敗,卻以詩詞勵志的經歷,感動了現場嘉賓、選手和電視機前的觀眾。
二十幾分鐘,一個名字讓觀眾過目不忘——白茹雲,42歲農村主婦,淋巴癌患者。
在常人眼裡,這個舞臺屬於文人雅士。她,更應該屬於灶臺、田間和病床。而她用詩詞取暖、獲力,卻在病痛和貧困的折磨中,尋得生活的詩意。
電視機前,我的眼眶溼潤了……
見到白茹雲,是在二月下旬的那場大雪之後。
此時,她已名聞遐邇,大小媒體,採訪不斷。我們走進她家小院時,她剛送走縣裡詩詞楹聯協會的一撥人。她被聘任為剛剛成立的縣詩詞楹聯協會名譽主席,紅豔豔的聘書還在桌上放著,她正坐在舊沙發上做插花。
她微笑著強調自己參加《中國詩詞大會》是「很平常的一件事」,「生病了,沒事幹就看看書,偶然的機遇上舞臺展示一下自己」。
說得輕描淡寫,笑容裡看不到絲毫的艱辛和苦痛。
最初與詩詞結緣,對於白茹雲來說並不美好。
她出生在距婆家侯西村東北五六裡的東樊屯村,父母都是普通農民。她排行老大,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她自幼聰明伶俐,初中畢業時,本打算考威縣師範,可考試前的一場大病破滅了她的理想。身為家中老大,她主動挑起生活的重擔,先後做過小學代課老師、保姆、廠房小工等。
二弟8歲時,腦子裡長出一個瘤,每遇發作,他就使勁用拳頭或東西擊打自己的頭部,常常頭破血流。她拼命地抓住弟弟的手,不讓他打。一次,沒辦法了,她說姐姐給你念首詩吧。農家小院裡,姐姐咿咿呀呀地背誦詩詞,弟弟仰著臉呆呆地盯著姐姐在聽……她至今還清楚地記著給弟弟背誦的第一首詩是《詠鵝》,「我拉住弟弟的雙手,『鵝鵝鵝』地背著,他聽了,就不動了;他再哭再打,我就再背。背誦時間太短,我就隨意換著腔調給他反覆唱詩,唱了這首唱那首,慢慢就記熟了」。她說,那段時間,積累了很多詩詞。「但後來,弟弟傻了,生活不能自理,需要父母給他穿衣餵飯。」
往事再現,白茹雲不由得擦一把眼淚,「想不到,我能參加《中國詩詞大會》,竟然也是因為我的病」。她的臉上依然是淺淺的笑,好像痛苦的經歷與自己無關。
2011年上半年,她得了淋巴癌,需要到石家莊省四院做化療。「真的,當時我感覺沒啥大不了的,可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死了他們咋辦?我必須活下去,把病治好!」白茹雲和丈夫收完秋種完麥,糶了家中的糧食湊了點錢,又借了弟弟、妹妹以及鄰居的錢,一個人去醫院治療,讓丈夫在家幹活掙錢,「不要陪護省錢啊。我租不起房子也想省住院費,晚上就在大廳的沙發上湊合……」她說,即便這樣,一年多下來家中的外債欠了七八萬元。
為了省24塊錢車費,她放棄村裡直達石家莊的大巴,早晨5點起床,輾轉換車5次,上午10點才能到醫院。
那段時間,她一個人在醫院閒著無聊,就狠狠心在一個地攤上花5塊錢買了一本《詩詞名句鑑賞辭典》。一年多時間裡,每天翻看。「上午輸液,下午沒事我就到樓下小花園裡讀詩。一般詞都是唱會的,雖然說不成調吧,但還是會唱。」
她無意識的行為,返璞歸真,傳承了中國古詩詞的吟唱傳統。
純美的中國詩詞,就以這樣一種獨特的方式,介入了白茹雲痛苦的生命。
一年多的化療放療結束後,她的鼻子、眼睛、耳朵、嗓子都出了問題,耳朵聽不清,眼睛總流淚,聲帶發音也不好。
此外,欠下的那七八萬元的外債可是個不小的數目。
先別說日常開銷,滿打滿算,一家人的年收入有多少呢?
白茹雲剛生病時,丈夫拼命地乾重體力活掙錢,一個月還能掙3000多元,現在身體不行了,幹不了重活,只好去縣城一家保安公司當保安,一個月平均只能掙1300元上下。
家裡還種著3畝地,一年收兩季,小麥和玉米,全部收入最多只有3000元。
白茹雲一門心思想著掙錢還債。幹不了重活就養羊吧,她想得很美:買母羊生小羊,繁衍生息,財源滾滾……可想不到的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2012年秋天,市場上山羊價格正貴,小羊400元一隻,她花1200元買了3隻,餵養了一年,羊便宜了,還是400元一隻,僅添了兩隻羊羔,賣了400元,等於餵了一年羊掙了400元。就這樣,市場上的羊價漲漲落落,她最多時一年餵養十來只。去年夏天,村裡遭水災,她把羊全部賣掉了。賠了幾年時間,卻沒有掙到錢。最大的收穫,便是放羊間隙,在野外盡情地吟唱,牢牢地背誦了上千首詩詞……
後來,白茹雲便在家裡給別人加工塑料插花,每天能掙五六塊錢。插花工藝瑣碎,將花片捻開、分瓣、疊加、安蕊、粘膠、插裝等六七道工序。她在旁邊放一本經典詩詞,口中念念有詞,伴隨著手中的星星點點花花枝枝,煩瑣的勞動變成充滿詩意的時光。
「你有這麼好的詩詞修養,自己寫作嗎?」面對我的問話,她不好意思地答道:「也嘗試著寫點東西,想掙點稿費,一年不過百十塊!在《燕趙晚報》上發過,定期給本市的《三陽詩社》及河北衛視的《中華好詩詞》節目寫詩。去年7月份,我的《蝶戀花》在《中華好詩詞》微信公眾號評比中有幸得了三等獎,可能是照顧我吧……」無意中看到她寫在一張白紙上的題為《春到農家》的古體詩草稿,其中「跪乳白羊親子趣,咆哮黃犬仗人雄」一句,頗見鄉土情趣。
白茹雲有兩個女兒。
大女兒潘笑笑,今年讀高三,是南和縣一中的理科生,年級前三名;二女兒潘笑涵,在鄰村讀小學六年級,成績優秀。家徒四壁的牆上,抬頭便能看到她們的一張張獎狀,宛若一張張笑臉。
採訪期間,白茹雲一直微笑著說自己挺好的,啥事兒也沒有,倒是多次為父母及弟弟擔憂,「我父母命不好,5個孩子有3個孩子不正常:我攤上這個病,讓父母心裡不靜;二弟傻了,拖累父母一輩子;三弟外出打工時和家裡失聯了,我住院時接到過他的電話,後來再也打不通了,他今年32歲了,願他平平安安吧!其實,我沒啥壓力,大弟的壓力大,家裡的這一大攤子他都得管,在外打工掙錢也不容易。我看病沒地兒借錢了,找他借的較多。還有我妹妹幫助我也不小。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為父母、為弟弟妹妹們做點啥……」
雖然困頓,雖然重病,白茹雲卻在營構著屬於自己的生活的詩意,任憑村外車流熙熙、塵世攘攘,她的世界依然桃花灼灼。
環顧四壁,簡陋樸素,有些冷清的屋內,角角落落處不時會發現詩書以及她抄寫的詩詞本子和紙片,還散落著並不名貴卻郁郁青青的花花草草,雖然纖細弱小,卻給這個赤貧的家,平添了些許生機與春色。你看,東牆那一排漆皮斑駁的棕色立櫃正面,倒貼著一個個小小的「福」字,頂上一盆弔蘭,飄飄搖搖,簇簇條條,低垂而下,與福字紅綠相間,福氣盈目、詩意滿屋……
屋外,她家的影壁前,佇立著一個憨態可掬的雪人:黃色搪瓷洗臉盆是一頂帽子,兩塊發亮的煤是一雙黑亮的眼睛,一根胡蘿蔔成了紅通通的鼻子……
白茹雲羞赧地笑一笑:「前幾天下雪,沒人來,一個人在家堆著玩兒。」(本文刊載於《黨建》雜誌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