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5月12日,在汶川大地震一周年紀念日來臨的時刻,一朵被命名為「生命之花」的雕塑作品將在廣州藍寶石當代藝術展上公開展出。
誰能想到,這尊雕塑不是用我們熟悉的木、銅、鐵、石膏等材料雕塑而成的,它是用汶川地震中遇難同胞小姐妹的骨灰雕刻出來的一朵真正的「生命之花」!
它的作者名叫舒勇,是一位活躍在行為藝術、油畫、建築、電影、新媒體等眾多領域裡的著名藝術家。2006年,他曾與陳逸飛、陳丹青、趙半狄等5人同時榮獲「時代藝術家大獎」。
近日,又榮獲2009年佛羅倫斯國際當代藝術雙年展終身成就獎,成為首位獲此項殊榮的亞洲藝術家。
那麼,他是如何想到用遇難者的骨灰作為雕塑材料進行創作?為了這朵「生命之花」,他與遇難者家屬之間又發生過什麼樣的感人故事?請看——汶川地震發生之前的琦琦和佳佳,是一對多麼活潑漂亮的小姐妹。
這是用琦琦和佳佳的骨灰雕塑而成的「生命之花」。2008年5月12日,汶川發生了震驚中外的大地震,此時舒勇正在瑞士的盧森搞個人藝術作品展覽。兩天後他才從報紙上看到關於汶川地震的報導,他十分震驚。悲痛,讓他無法安靜下來去搞藝術展覽。
舒勇不知道該為震區的同胞做些什麼,他每天與國內的朋友通電話,也迫不及待地看報紙和電視新聞,密切關注著災情的發展,並焦急地盼著展覽快快結束。
少女峰的白花激發創作衝動
5月15日上午,他帶著太太離開盧森,到200公裡以外的阿爾卑斯山的高峰,也就是被稱作歐洲第一高峰的少女峰去為汶川的死難同胞默哀。
那天早晨,他們早早地乘瑞士特有的齒輪火車奔向少女峰。4個小時後,齒輪火車載著他們爬上這個海拔4158米的歐洲脊梁——少女峰。選擇這裡,給死難的同胞默哀,是因為這裡最高,具有神聖感。
舒勇帶夫人又爬了半個小時,他們來到了一塊人跡罕至的開闊地,這時已是中午。令他大為驚嘆的是,他們從盧森出發到現在一路上陽光明媚,當他們選好了衝著太陽的方向,開始默哀。突然,天暗了下來,烏雲和霧氣翻滾,遮住了太陽。這位大藝術家一時淚流滿面,他雙手合十,默念道:「汶川,我那些可憐的同胞啊,難道你們真的是在天有靈?」夫人在一旁,已經泣不成聲。此刻,他們夫婦的血和全球華人的血流淌在一起。
3分鐘後,默哀完畢,舒勇緩緩抬起頭來,就在這時,他的腦海裡飛來一朵白色的花,看不出它的名字,但卻是那麼驚豔,那麼清晰。他感到萬分震驚。那朵純白色的花迎著狂風暴雨盛開在他的腦海的深處,那麼悽美,卻又那麼傲岸,那是被剝奪了的而又再生了的寧死不屈的生命!
一種要把它再現出來的神聖責任感突然間那麼沉重地產生了。於是,他決定創作一個名為「生命之花」的雕塑作品。「用素雅的花來悼念死難者,表達對他們的尊重。讚美生命的莊嚴與美麗。」他這樣理解「生命之花」的主題。
很快,舒勇又想出了作品的最初設計形式——收集死難者的骨灰,通過與技術人員的合作,用雕塑藝術的方式將骨灰變成一朵白色的美麗的花,並將它放置在水晶玻璃箱的中央。然後收集災區的殘磚瓦礫,將它們磨成灰,重新燒製成磚,用這些磚建成雕塑的基座,將所有死難者的名字銘刻在雕塑的基座上。作品完成後將它捐獻給國家歷史博物館或者汶川大地震紀念館。讓所有參觀作品的人在參觀作品時了解歷史,同時緬懷每位死難者。
舒勇在把一切都想清楚了以後,展覽也結束了,他的心飛向了祖國。
終於尋找到孿生姐妹的母親
2008年6月10日,舒勇回到國內。17日,他和朋友一起急不可待地來到汶川災區。
然而,到了災區,他發現自己成了大家的「敵人」。讓剛剛失去親人的家屬獻出骨灰來,無異於「挖墳盜墓」。舒勇打著徵集骨灰的橫幅在村鎮的大街上走來走去,從北川到都江堰,他們走了一個星期,所到之處遇到的都是冷漠和敵視的目光。
舒勇開始懷疑自己的初衷,甚至連創作的意義也懷疑了。他想到了放棄!
他開始做更實際的賑濟工作,給災民送慰問品,不再提及徵集骨灰的事。但是,當他看到很多受難者都掩埋了的時候,瑞士少女峰上飛來的那朵神奇的白花,就又回到他的腦海裡,悽悽地開著。
有一天,他正在超市買東西準備再次賑濟災民。忽然,身邊的一位老大姐對他說:「你們是要去看災民吧,我這裡有他們的名單。」這樣,舒勇就走進了裘樟榮、趙德琴的家。
到這時,舒勇才知道,這個家就是那對遇難的雙胞胎姐妹琦琦、佳佳的家。汶川大地震後,琦琦和佳佳這對不幸遇難的姐妹花引起了全國各大媒體的廣泛關注。上海一位名叫劉延平的作者寫了一首詩,這就是《琦琦佳佳快抓緊媽媽的手——為地震中失去可愛雙胞胎女兒的母親趙德琴而書》。這首詩後來在網上廣泛流傳。
「快
抓緊媽媽的手
去天堂的路
太黑了
媽媽怕你們
碰了頭
快
抓緊媽媽的手
讓媽媽陪你們走
……」
44歲的趙德琴為遇難的雙胞胎女兒在路邊搭了一個紀念棚。15歲的雅琦和雅佳在聚源中學讀書,她們雙雙死在這幢6層教學樓裡。這個學校1300名學生中,有500多人在地震中喪生。
趙德琴聽清了舒勇的話後,同意將女兒的骨灰捐出去。
舒勇非常興奮,但他還是對趙大姐說:「大姐,你考慮好,和家人好好商量一下,我等你電話。」
父親突然反悔要回骨灰
舒勇走後,趙德琴陷入痛苦的思考之中。6月23日早晨,正在北川賑災的舒勇接到趙德琴大姐的電話——「舒老師,我想好了,我要把兩個女兒的骨灰捐出去。像你說的,這是最好的紀念女兒的方式。」
「大姐,這是真的嗎?謝謝你大姐,我這就回去!」「你回來吧,我說的是真的,舒老師!」
放下電話,舒勇哭了,他心中默默地說:「琦琦佳佳,叔叔愛你們,一定把你們化成最美麗的花朵!」
6月24日,舒勇和趙大姐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雙方籤訂了協議,其內容規定,裘樟榮、趙德琴自願將女兒趙雅琦、趙雅佳的骨灰捐給舒勇,並由舒勇製作成雕塑「藝術之花」作品捐獻給國家。趙德琴請求道:「舒老師,這個作品能不能只用我兩個女兒的骨灰,別人的不用。」舒勇說:「大姐,我向你保證,"生命之花"就是琦琦、佳佳並蒂開放,再沒有第三個人。」趙德琴哭道:「我是希望她們小姐兒倆永不分開,在一起互助有個照應!」聽了她的哭訴,舒勇的眼睛也溼潤了。
這天下午,裘樟榮、趙德琴準備帶著舒勇去殯儀館取兩個女兒的骨灰。
舒勇含淚從趙大姐手中接過那個骨灰罐,他感到是那麼沉重。他一邊想著那朵神奇的蓮花,一邊往賓館裡走。
就在舒勇開始構思這件神聖作品時,突然出現了新的情況。
6月25日深夜,舒勇剛要睡去,趙大姐的電話打進了他的房間。「舒老師,對不起,孩子的爸爸不同意捐贈骨灰了。」話筒裡還傳出裘樟榮的怒罵聲。舒勇聽了,感到十分意外,難道半個月來的艱辛努力就這樣付之東流了。
原來,兩個女兒遇難後,裘樟榮終日借酒消愁,沉浸在悲痛之中不能自拔。對妻子和舒勇就「生命之花」而做的種種努力,他一直不大清楚。6月25日這天晚上,他讀了一遍那份捐贈骨灰的協議,認為有問題。將女兒的骨灰與災區的殘磚瓦礫一起燒製成灰,再製作成「生命之花」地震雕塑。這讓他覺得難以接受。本來協議上寫得清清楚楚,琦琦佳佳的骨灰是單獨雕刻成「生命之花」,安裝在由殘磚瓦礫燒製成的雕塑底座上。可是,他卻偏偏沒有認真看這一點。裘樟榮覺得非常對不起女兒,整個晚上都在痛哭。趙德琴怎麼解釋他也不聽,他只是不斷地命令妻子打電話給舒勇,請他第二天清晨務必把女兒的骨灰送回來。
舒勇非常理解這位父親那顆流血的心。他決定取消回京的計劃。第二天早晨,他帶著琦琦和佳佳的骨灰來到趙德琴的家。他做好了挨裘樟榮罵的心理準備。可是,他一進門,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番情形。裘樟榮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學生,他站在舒勇面前,怯生生地說:「對不起,舒老師,我沒有看懂協議就罵您、就反悔,我錯了。我給您道歉。我女兒的骨灰我願捐出去,再不反悔了。大家都勸我,我明白了,您是好人。」
舒勇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為災區人民的純樸而感動,握著裘樟榮的手,許久說不出話來。
招來非議險些讓他們放棄
6月26日下午,舒勇將兩個孩子的骨灰帶到了北京。他的藝術構思又升華了一步——將骨灰融入瓷泥塑成一朵花的形狀。他起初考慮過玫瑰、牡丹、月季,最後決定,就是一朵抽象的花,像在「少女峰」腦子裡出現的那朵那樣的,代表所有凋零的鮮花。然後,把這朵花燒製成骨瓷,因為骨瓷的質量最好,不會損壞;最後,再把骨瓷的「生命之花」融入一個透明的水晶柱中,
這樣,「生命之花」就會永存了——如此複雜的工藝,至少要耗時3個月,舒勇決定「精雕細刻」,保證高度的藝術質量。
就在這時,民間的非難潮水般洶湧而來,他幾乎招架不住。
究竟應該以何種方式紀念這場國難?從地震發生以來,人們一直在痛苦地思考。一般說來,人們的心理能夠接受建立地震牆、紀念碑或地震博物館等形式,但對於舒勇用骨灰做雕塑的藝術形式,習慣於傳統方式的公眾感到了強烈的刺激,他們甚至認為這是殘忍的,這是缺乏人性的。是對死難者的不恭,是向他們家屬的傷口上撒鹽。
對此,舒勇的太太有些受不了,和他吵了多次,希望他放棄這件事。
尤其讓舒勇感到不安的是,趙德琴竟然也成了眾矢之的。先是某部門將她手中的剩餘骨灰沒收,後來她又受到不明人士的襲擊、跟蹤。一連幾個月,她一直處於極度驚恐之中,多次想自殺……
趙大姐的遭遇讓舒勇深深自責,他不想再讓她承受打擊了,兩個寶貝女兒的夭折,已把她徹底打垮了,她曾多次想跳進門前的觀音河裡了此一生。現在再這樣打擊她,那她可能真的完了。
萬般無奈,舒勇最後決定停止「生命之花」的創作。在此後近10個月的時間裡,他一直都把這對雙胞胎小姐妹的骨灰藏在他工作室的臥室裡。
靈魂與泥土化成「生命之花」
2009年春節過後,舒勇呆呆地看著臥室裡的「琦琦」和「佳佳」,心裡依然沒有動手創作的衝動。
轉眼到清明節了,趙大姐打電話給舒勇,佳佳和琦琦的另一部分骨灰,已在有關部門的見證下埋葬了。她說,現在一切都過去了,舒老師你可以安心創作「生命之花」了。聽了這話,舒勇那顆幾乎休克了的藝術心臟又緩緩地跳動起來。
經過反覆設計,舒勇決定將陶泥與骨灰結合起來,採用傳統燒陶工藝來製作「生命之花」。要完成這件作品,須先將塊狀的骨灰研磨成為粉末狀,再將骨灰摻進陶土中,然後塑造成「生命之花」的造型,最後通過高溫燒製成型。舒勇說:「我這樣做,其實是為符合國人入土為安的傳統理念。」
舒勇把他的設想告訴了一位陶瓷藝術家魏華。魏先生非常支持他這個創造性的設想。
就這樣,舒勇將骨灰從北京送到石灣的工作室,一切安排就緒。正當他準備安排研磨工序時,魏華突然打電話告訴他:「制陶工人把骨灰退還回來了,他們看到用陶罐和紅布包裹的骨灰,還有罐子上寫著佳佳和琦琦的名字時,都非常害怕,他們不敢操作。」
據魏華說,主要就是磨骨灰這一道工序讓制陶工藝師傅望而生畏。另外,有球磨機的工作室又不願意拿出球磨機來磨骨灰,因為他們害怕這樣不吉利。舒勇很理解大家的心情。
經過考慮,舒勇終於找到了一個折中的方法。他要出資買一撞球磨機,這臺機器只為「生命之花」磨一次骨灰,用完之後就封存起來,從此不再作為它用。操作呢,既然大家都害怕,那就讓工藝師傅現場指導,他自己親自動手球磨骨灰。
4月15日上午,舒勇在琦琦佳佳的乾爸區志航的陪同下趕往佛山石灣。由於路不是很熟,趕到石灣時已是下午2點。很快,球磨機廠送來了一臺嶄新的球磨機。
在銷售人員的快速培訓中,舒勇掌握了簡單的操作程序。緊接著,神秘而莊重的時刻來到了。在大家的配合下,舒勇小心翼翼地打開被層層包裝的骨灰,在這個過程中,舒勇真切地體會到了制陶工藝師傅不敢製作的原因。因為在一種強大的傳統意識的力量中,人對生命的敬畏方式顯得特別謹慎,謹慎得讓人惶恐。
此刻,舒勇的心情也是忐忑不安的。他慢慢地將佳佳琦琦的骨灰放進球磨機中的球形器皿裡面,馬上,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就在他將裝滿骨灰的球形器皿封閉好啟動球磨機的一瞬間,他的心竟忽然神奇地平靜下來。時間,在這一刻停了下來。機器的轟鳴聲以及其他嘈雜,舒勇全然聽不見。圍繞「生命之花」的遭遇、困難、恐懼也雲散了。他的腦海裡非常清晰地只閃現出一朵潔白素雅的花,像在瑞士「少女峰」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好了……」工藝師傅貼著他的耳畔,悄聲地說,他這才意識到研磨已經結束。舒勇慢慢將球形器皿打開,他看到骨灰已被磨成細膩而純白的泥漿,而且,神奇地冒出霧狀的氣體,一縷一縷地飄向空中。舒勇的第一感覺就是琦琦佳佳終於逃出世俗的囚籠真正飛向了一個極樂天堂。緊接著,在師傅的指導下,加入了各種配料再次球磨。進行下一道工序,這就是將骨灰泥漿直接放在石膏板上來過濾骨灰中的水分。然後,將製作陶瓷的上等白泥像和面一樣與骨灰泥漿融合在一起,最終形成創作材料。
這世界最偉大的創作開始了。當舒勇手指直接觸摸到泥和骨灰漿時,他馬上就有一種直接在撫摸佳佳琦琦柔軟頭髮的親切和異樣的感覺。此刻,他沒有一絲的恐懼,反而,創作的激情和衝動悄悄地產生並飛速擴大起來。於是,在短短的一分鐘內,舒勇以超常的速度做出了「生命之花」的雛形。如此的流暢,讓他感到異常吃驚,他甚至不相信這是自己在創作。雖說骨灰只是生命逝去之後的殘留物,但舒勇卻無法迴避用生命來創作藝術而體驗到的震撼。他與生命的交流來得是這樣的直接和真實。他感到,自己與生命、作品之間從來沒有達到過這麼高度的統一,對生命的敬畏從來也沒有這麼具體而又抽象。
就這樣,「生命之花」歷盡一年的風風雨雨終於怒放出來,她素雅如少女,潔白如瓊玉,晶瑩剔透、生機勃勃,向人們盡展生命的強大魅力。在場的人一片驚呼。裘樟榮和妻子趙德琴抱在一起,他們又緊緊抱住舒勇。3個人的淚水流在了一起。
今年的5月12日14時28分,在汶川大地震一周年紀念日,「生命之花」將在廣州藍寶石當代藝術展上公開展出,屆時她將以奇異瑰麗的姿態叩擊著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記憶……
藝術家舒勇正在進行「生命之花」的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