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8年亞馬遜致股東信裡出現了「反熵」一詞。
它可能被很多人忽略了,因為這句話並不顯眼,貝佐斯只是在第二頁中間的某一段中提了一下,他說:我們要反抗熵。英文原文是:We want to fight entropy,這裡的「entropy」就是我們所說的「熵」。回顧亞馬遜的發展歷程,「反熵」(anti-entropy)這個理念,正是貫穿其二十多年管理的核心思想。
「熵」的定義這個詞最早來源於物理學的熱力學第二定律。在物理學中,「熵」指的是一個系統混亂的程度,或者說是無序程度的度量——越無序,熵的值就越大;越有序,熵的值就越小。
而熱力學第二定律說:在一個封閉的系統內,事物總是從有序趨向於無序,所以熵的值一定是增加的。這就是「熵增定律」。
我們來舉個例子。想像有一片沙灘,沙灘上還吹著風。你可以把「沙灘+風」看成是一個封閉系統。假設你突然看到,在沙灘上有一個沙子堆的小城堡,你肯定知道,這一定是某個人主動堆出來的一個形狀,而不可能是風將沙子吹起來,然後精確地吹出了一個城堡的樣子。因為從沙子變成沙子做的城堡,就是一個從無序到有序的過程,在封閉系統裡這是不可能發生的。
那想要發生該怎麼辦?這個封閉系統一定要和外界有能量的交換,比如來了一個人,堆了這個城堡,其實就是他對這個本來封閉的系統輸入了一些能量,這個城堡才有可能存在。反過來說,從有序到無序則可以非常簡單。比如這個「沙灘+風」的封閉系統,本來有一個沙子做的城堡,它肯定會因為風的作用,最終消散,變成沙灘的一部分,也就是從有序變到了無序。這個過程,就是大自然中一個很自然的過程。
所以熱力學第二定律的推論就是,假設我們存在的這個宇宙之外什麼都沒有,也就是如果沒人向這個宇宙輸入能量的話,那麼我們宇宙的最終結局就是走向徹底的無序,也就是走向死亡。
一個公司就很像這樣的系統。因此,熵的增加對於一個企業來說,是非常可怕的。所以,在企業管理中,就出現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管理思想「反熵」。
公司管理中的「反熵」第一次把「熵」這個概念引入企業管理領域的,是管理學的大師彼得·德魯克。他說: 管理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如何對抗熵增。在這個過程中,企業的生命力才會增加,而不是默默走向死亡。
後來哈佛商學院的著名教授麥可·波特—— 「波特五力」模型的發明者——說:「在生物有機體中,生命能量的消耗是為了維護一種精巧的秩序。一個企業這樣的組織,是由人這樣的網絡構成的,它具有絕對的、可能陷入更大混亂狀態的傾向。」
所以,如果你不對這個組織採取任何措施,它就必然會慢慢走向混亂狀態。而為了避免混亂,採取措施的過程,就是管理的過程。
回到實踐中來看,其實一個企業熵增的過程,也就是逐漸進入複雜、混亂的過程,需要管理這樣一個必然的狀態,是符合我們對一家公司成長曆程的認知的。具體來說:
創業階段,所有人齊心協力,從混沌和混亂中殺出一條生路,這是一個從無序到有序的過程;
成長階段,公司不斷成熟和發展,抓住更多機遇做強、做大。這是一個從初步有序到更加有序的過程;
成熟階段的時候,一些問題就會出現。比如部門之間開始各自為戰,爭奪利益;企業變大之後開始官僚主義,企業效率低下;整個組織結構也越來越臃腫,創新能力下降等等。這個過程,就是一個從有序回到無序的過程。
之前有很多成功的大公司,不論是蘋果、英特爾、迪士尼,還是耐克,都曾經歷過一段很長的低谷期,甚至離滅亡只差一步。但在關鍵時刻,它們都力挽狂瀾,改變了企業的命運。這也告訴我們,某種程度上來說,熵增像一種詛咒、一種宿命,可能是無法逃脫的。我們只能儘可能地增加自己的生命力、延續自己的生存機會,但是下一次還會有賈伯斯或麥可·埃斯納來拯救全局麼?可能誰也不知道。
那亞馬遜是如何做的呢?亞馬遜有兩個非常看重的理念,一個是「自由現金流」,一個是「可選擇權」。你會發現,這兩個理念對應的概念都是「流動」。而 「流動」幾乎就是反抗熵增的關鍵。
自由現金流
從利潤裡刨去維持利潤要投入的額外的錢,剩下的才是自由現金流,是公司可以「自由」支配的錢。這些錢可以用來做廣告,提升品牌價值;也可以投資在新科技上,防止被小公司顛覆了;可以給員工更好的培訓和福利,留住人才;也可以去投資其他企業……
可選擇權
《黑天鵝》的作者塔勒布,在其幾本著作(《隨機漫步的傻瓜》、《反脆弱》)中一直貫穿的思想,Optionality,中文翻譯為「可選擇權」。這個概念建立在三個認知之上:一是我們對這個世界會發生什麼是難以預測的;二是一件事情的結果和產生的影響是非線性的;三是面對無法預測的非線性世界,我們應該製造「可選擇權」,它可能面臨的損失是可以承受並且有下限的,但是萬一好的「黑天鵝」產生,它帶來回報的上限可以非常非常高,甚至是不封頂的。
對於「熵」,有一個重要的前提條件——熵增是發生在封閉系統之內的。所以,避免熵增的有效方法就是,建立一個能和外界不斷進行能量和物質交換的、流動的開放系統。這個開放系統的學名叫「耗散結構」,是一位叫普利高津的科學家提出的,他也因為提出這個理論獲得了1977年的諾貝爾化學獎。
進一步解釋就是,流動的開放系統之所以能避免「熵增」,是因為在與外界的交換中,會使得整個系統產生耗散,同時產生負熵。因此,在抵消的過程中,系統就能從原來轉向無序狀態的趨勢轉變為有序狀態。
華為的總裁任正非曾經對耗散結構有過很經典的一個比喻:一個人每天去跑步鍛鍊身體,就是一個耗散結構。因為你身體的能量如果儲存多了,就要把它耗散掉。在耗散的過程中,這些能量就變成了肌肉,變成了更堅強的血液循環。當能量消耗掉了之後,糖尿病就不會有了,肥胖也不會有了,身體也苗條了,變漂亮了,這就是最簡單的耗散結構。
在這裡面,有兩個最關鍵的條件:這個系統必須不斷地遠離平衡,不能靜止,不能沉寂;這個系統必須是個開放系統。孤立、封閉的系統,是無法產生熵減的。最終,我把它概括成兩個關鍵詞: 流動和開放。
亞馬遜對抗「熵增」的戰略這樣,再回來看亞馬遜對抗企業「熵增」的兩大戰略:重視「自由現金流」和「可選擇權」,讀者會有不一樣的認識。
亞馬遜的CEO貝佐斯不在意囤積公司利潤,更在意「自由現金流」,就是要不斷地讓錢流動起來;而「可選擇權」,即是貝佐斯不斷進軍新的領域,甚至是看起來和公司主營業務相競爭的領域。比如,最終成為AWS雲服務、FBA物流體系這樣的明星服務,一開始都是看似與主營業務相悖的。
實際上,這個過程就是一個「流動」的過程。因為如果亞馬遜只是停留在自己看似非常強的自營電商業務裡,可能它在一段時間裡能夠獲得不錯的利潤,達到一種穩固的平衡態。但隨著時間的推進,企業一定會越來越缺乏活力,缺乏創新,最終走向死亡。
貝佐斯非常清楚「熵」對一個企業的危害,所以他不斷遠離平衡感,不斷把錢、把資源投入到新的領域,不斷讓企業進入到新的不穩定狀態,最終讓亞馬遜創造出了重量級的明星業務。這就是「流動」的力量。
貝佐斯的一個思路是,當把公司內部的業務塑造成一個商業化的對外服務時,它就要面對市場競爭,並不斷打磨自己的服務,最終提高自己的核心競爭力。其實這不正是一個開放的系統,不斷地和外界交換能量的過程麼?
所以,亞馬遜現在的樣子,像是一個個既獨立又彼此連接著的精密機器,每個模塊和接口都可以面對整個世界,獨立生長與發展,與外界交換能量;同時它們之間又相互圍繞在一起,互相促進,飛快旋轉。這一切,都是因為貝佐斯塑造了一個抵抗熵增的開放系統。
(本文節選自張瀟雨在得到的《商業經典案例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