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記者 杜蔚 每經實習記者 杜毅 每經編輯 宋紅
引子
1818年,清嘉慶23年,這一年沒什麼大事,距離鴉片戰爭的炮聲響起還有22年,整個中國似乎還沉浸在「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康乾盛世的自我陶醉中。
在英國,一本名為《弗蘭肯斯坦——現代普羅米修斯的故事》的小說出版,作者是21歲的瑪麗·雪萊。這本又被翻譯為《科學怪人》作品,象徵著科幻小說這一文學類別正式登場亮相。
在此後的兩百年裡,科幻小說迅速紅遍全球,科幻熱潮從小說蔓延到漫畫、戲劇、電影、電視劇甚至當代藝術。
《弗蘭肯斯坦》電影海報(圖片來源:東方IC)
科幻小說進入中國,是它誕生84年後的事。1902年,梁啓超在自己主辦的《新小說》雜誌上開設「哲理科學小說」專欄。次年,周樹人(魯迅)翻譯了凡爾納科幻小說《從地球到月球》並撰寫了《月界旅行·辨言》。科幻小說乘著「西學東漸」的風來到中國。
此後的幾十年間,陸續誕生了如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說》、老舍的《貓城記》、鄭文光的《從地球到月球》等中國本土科幻小說,可是因為種種歷史原因,一直沒有一本專門的刊物承載中國科幻的創作熱情。
直到1979年,一粒微小的種子在成都生根、發芽……
40年,對一個人來說,是從呱呱墜地的嬰兒到四十不惑的黃金歲月。對一本叫《科幻世界》的雜誌來說,是從種子到生根到發芽再到成長為參天大樹的荏苒時光。
這中間,有輝煌,有失敗,有夢想的碰撞,也有現實的擊打,有人漸行漸遠,也有人不斷加入。
詩人北島曾說:「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可是對許多中國科幻迷來說,只要《科幻世界》還在,科幻夢就未曾破碎。
年初電影《流浪地球》的大火,讓之前鮮少問津的科幻一時間成為人人關注的熱點。可是在喧囂浮華背後,一本雜誌40年的堅持才是對「不忘初心」最好的詮釋。
為什麼這本誕生、成長於西南一隅的雜誌,能夠承載無數中國科幻迷心中的科幻夢?40年跌宕起伏,從種子到大樹,《科幻世界》背後有哪些鮮為人知的光陰故事?
萬物復甦的3月午後,《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敲開《科幻世界》雜誌社的大門,找尋這份有關初心與夢想的答案。
十八歲:青蔥少年,成為全球發行量最大的科幻雜誌
「科幻是沒有地域性的,這是全世界人民都能理解的一個題材,像劉慈欣的《三體》,已經翻譯成十六、七種語言的版本在世界流傳了。」一談到科幻,《科幻世界》雜誌社副總編拉茲的眼睛就亮了起來。
拉茲本名楊國梁,在《科幻世界》雜誌社工作多年,從普通編輯一直幹到副總編,說起《科幻世界》的歷史,拉茲如數家珍。
《科幻世界》雜誌社副總編拉茲(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黃耆 攝)
1978年,電影《超人》在北美上映,並在同年獲得土星獎最佳科幻電影獎。在中國,葉永烈的《小靈通漫遊未來》出版,這本僅6萬多字的小說以300萬冊的發行量刷新了當時中國科幻的出版紀錄。《小靈通漫遊未來》不僅引發了中國人對未來世界的幻想熱潮,也給一代渴望建設「四個現代化」的少年帶去了不滅的記憶。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1979年,一本名為《科學文藝》的科幻雜誌在成都悄然創刊。
《科學文藝》創刊號(圖片來源:《科幻世界》雜誌社提供)
為什麼在成都?
「成都是我國科幻發展較早的地區,上世紀60年代初,成都就產生了童恩正、劉興詩等對我國科幻發展影響深遠的大家。」雖然是山東人,可是源於對科幻的愛,拉茲和雜誌社的很多科幻迷員工一樣,選擇為了科幻定居成都。
1980年,由川大教授、作家童恩正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珊瑚島上的死光》上映,在當時引起了廣泛影響。很多人認為,這是新中國第一部科幻電影。
1985年,《科學文藝》與另一家科普刊物《智慧樹》共同創辦銀河獎,但未及頒獎,《智慧樹》就於1986年停刊了,銀河獎從此由《科學文藝》(後更名《科幻世界》)獨家舉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是中國內地唯一的科幻小說獎項。
1991年,在時任《科學文藝》主編楊瀟的努力下,世界科幻協會年會在成都舉行,這讓世界上許多科幻迷從此知道了中國也有一本科幻雜誌。也是在這一年,《科學文藝》正式更名為《科幻世界》。
圖片來源:《科幻世界》雜誌社提供
1993年高級工程師王晉康在《科幻世界》發表小說《亞當回歸》,此後柳文揚、趙海虹、吳巖、星河、韓松、何夕、劉慈欣等新生作家不斷在《科幻世界》湧現。
《科幻世界》2003年1期,刊登了何夕的《傷心者》(圖片來源:《科幻世界》雜誌社提供)
《科幻世界》2002年7期,刊登了韓松的專輯(圖片來源:《科幻世界》雜誌社提供)
1997年,《科幻世界》承辦了1997北京國際科幻大會和四川夏令營,並邀請了多位世界著名科幻作家和美、俄太空人參加1997北京國際科幻大會。這一年,《科幻世界》成為全世界發行量最大的科幻雜誌,人稱世界科幻「三巨頭」之一的阿瑟·克拉克通過衛星電話和網際網路等多種形式對這本中國科幻雜誌的工作表達了讚許。
(註:阿瑟·克拉克,英國科幻小說家,著名科幻電影《2001太空漫遊》即由其小說改編。克拉克作品多以科學為依據,小說裡的許多預測都已成現實,尤其是他對衛星通訊的描寫,與實際發展高度一致,地球同步衛星軌道也因此被稱為「克拉克軌道」。)
圖片來源:《科幻世界》雜誌社提供
1999年,山西娘子關電廠計算機工程師劉慈欣在《科幻世界》發表《鯨歌》《微觀盡頭》。這年6月,《科幻世界》刊登了時任主編阿來的《假如記憶可以移植》,沒想到這和7月的全國高考作文題目一模一樣。
《科幻世界》1999年9期,刊登了時任主編阿來的《假如記憶可以移植》(圖片來源:《科幻世界》雜誌社提供)
「打開試卷那一剎那,我就慶幸從初中開始訂《科幻世界》是對的。」作為一名讀者,1999年參加高考的姜源(化名)對此事印象深刻。
拉茲表示:「《科幻世界》發行量最高時是在2000年前後,1999年高考作文撞題對此的影響很大。」
2000年,劉慈欣的《流浪地球》在《科幻世界》發表,這是一篇僅有兩萬餘字的短篇小說,獲得了當年銀河獎的特等獎。2006年,劉慈欣的長篇小說《三體》在《科幻世界》連載。
《科幻世界》2000年7期,刊登了劉慈欣的《流浪地球》(圖片來源:《科幻世界》雜誌社提供)
《科幻世界》2000年7期刊登的《流浪地球》內文(圖片來源:《科幻世界》雜誌社提供)
《科幻世界》2006年5期,連載首發了劉慈欣的《三體》(圖片來源:《科幻世界》雜誌社提供)
從2000年到2006年,劉慈欣連續「稱霸」銀河獎,但如陳楸帆、飛氘、江波、遲卉、程婧波、郝景芳等新人依然不斷在《科幻世界》湧現。
三十歲:中年危機,陷入虧損泥沼發生「倒社風波」
隨著網際網路的興起,平面媒體的黃金時代結束了。《科幻世界》的銷量開始逐漸下滑。「以前只能看雜誌,現在不但可以看雜誌,還有圖書、電子書、電影、漫畫、遊戲等等,有各種網絡渠道、平臺、自媒體,反而將科幻雜誌的碎片閱讀功能降低了。」回憶起當時的困境,拉茲的語氣有些沉重。
2010年,《科幻世界》甚至發生了「倒社風波」,家醜外揚,成為年度十大文學事件之一。
「讀者還是那些讀者,青少年為主。從人數上看,雖然不如巔峰期,但基本保持了規模。」回顧《科幻世界》雜誌發生的改變,拉茲不無感嘆,最大的變化,就是環境。「從早期的訂閱到後來的零售,終端大規模縮小,成為雜誌面臨的最大難題。」
受報刊亭取消的影響,《科幻世界》一度陷入虧損泥沼。為了改變這種狀況,《科幻世界》想了很多辦法。「我們通過電商和電子閱讀平臺推出電子雜誌,」拉茲表示,「另外一個就是書刊一體化發展的戰略,我們把雜誌上刊登的內容編輯成圖書,得益於電商平臺的發展,這幾年我們的圖書銷量增長很快。」
其中,錢莉芳的《天意》是科幻世界出版的第一本暢銷書。「《天意》也是新世紀以來中國科幻領域的第一本暢銷書,前後印了15萬冊。就是因為《天意》賣得好,大劉(劉慈欣)才有信心寫長篇。」拉茲曾擔任科幻世界圖書部主任,對圖書出版情況十分熟悉。
圖片來源:《科幻世界》雜誌社提供
雖然網際網路興起讓平媒雜誌的銷售日益困難,但是也帶來了電子閱讀與圖書銷售的增量。這就是失也網絡,得也網絡,拉茲頗有感慨地說:「經過我們這些年的努力,雜誌的銷量已經停止下跌,基本趨於穩定,並且逐漸有一些上漲。目前《科幻世界》紙質銷量每期在十多萬冊。」
時光飛逝,當年拿著手電筒、躲在被窩裡偷看《科幻世界》的少年們都已長大,為人父母。「這就有一個好處,」說到這裡,拉茲頓了頓,眼神裡閃過一絲狡黠,「當年我們讀書的時候老師、家長是不願意孩子在高考的壓力下讀課外書的,但是當科幻迷成為家長甚至是老師時,是允許孩子去讀科幻的。」
今年36歲,在銀行擔任客戶經理的秦真(化名)對此回憶道:「我上中學的時候,學校食堂2元錢一頓,一本《科幻世界》5元,我就經常不吃飯,省下錢買雜誌。拿回家還得藏好,不能讓父母發現,否則會被沒收。
四十歲:溫故知新,著力科幻版權交易和IP運營
有過輝煌,也有過低谷,唯一不變的,是40年來《科幻世界》一直矗立在成都這片土地上。據《2018年中國科幻產業報告》,國內開展科幻活動最多的地區分別是:北京、四川、上海和廣東,佔全國科幻活動的比重分別為20%、17%、13%、9%。其中四川地區主要活動都集中在成都。
2018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從四川科幻學會會員大會上獲悉,頂峰時期的《科幻世界》每期發行量約41萬冊,如今每期發行量仍保持有15萬冊左右,依舊是全球發行量最大的科幻雜誌。
2019年春節檔,根據劉慈欣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流浪地球》的火爆一舉讓科幻出圈,成為人人爭相關注的熱點。談起《流浪地球》,拉茲有些激動:「《流浪地球》的成功不是偶然,是7000人用命拼出來的,他們這些人當時真的是處於瘋狂狀態。據我們了解,不光是導演、演員,包括後期製作也是,他們幾乎24小時不停工,這撥人做完休息的時候,另一撥人接著做。這就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流浪地球》導演郭帆參加2017中國科幻大會(圖片來源:《科幻世界》雜誌社提供)
從《珊瑚島上的死亡》到《流浪地球》,中間穿插著無數科幻人、電影人的努力和嘗試。「《流浪地球》不是突然出現的,這幾年中國的科幻影視一直在推陳出新,比如《逆時營救》《記憶大師》《超時空同居》,只是它們不是那種好萊塢式的大製作、重工業科幻電影。這個市場是在逐漸發展的,而且發展得很快。」對於科幻影視的前景,拉茲顯得很樂觀。
不過同時拉茲也表示,中國的科幻影視產業依然處於起步階段,波動性非常大。「也許一款遊戲、一部電影就帶來數量暴漲,但第二年可能大家都在拍,沒有作品上映,就會出現數量暴跌。」對此拉茲提醒道:「大家要保持好心態,如果每年有10到20部科幻電影上映,到那時,即使還有在拍的,波動也會變小。」
《科幻世界》2019年2期,特別策劃《流浪地球》電影專題(圖片來源:《科幻世界》雜誌社提供)
拉茲認為,《流浪地球》開啟了中國重工業科幻電影的步伐,也讓更多人關注到科幻產業,但中國科幻市場目前還是以出版為主。「在科幻產業裡,出版只是一個源頭。因此,科幻IP的版權交易和後期開發是我們接下來非常重要的工作。」拉茲表示,《科幻世界》已於去年成立了版權部和IP運營中心,「這不是追熱潮,而是產業化發展的必然」。
2017年,中國科幻大會和第四屆中國(成都)國際科幻大會在成都舉行,中國(成都)國際科幻大會組委會正式對外發布《成都科幻宣言》(以下簡稱宣言)。根據《宣言》,成都將加快推進「中國科幻城」(科幻產業園)項目建設,努力打造「科幻之都」的城市名片。據了解,「科幻城」項目將分為「科幻影視城」和「科幻產業園」兩大板塊。
圖片來源:《科幻世界》雜誌社提供
科幻城項目的建設,為《科幻世界》帶來了新的機遇。拉茲表示,《科幻世界》也參與了科幻城項目的建設工作,他說:「科幻城項目的打造,不光是《科幻世界》的轉型升級,更是整個成都、四川甚至中國科幻產業的升級。我們的目標是把科幻城做成既包含我們自己IP的科幻文旅項目,同時又有科幻產業園的功能,可以聚集相關產業,形成規模效應,吸引國際的先進科幻資源到成都來。」
40年歷史,對《科幻世界》來說,是一筆寶貴的財富。「現在大量的80後90後作者加入,他們視野寬闊,創作風格、題材和手法更加多元。隨著讀者年齡段不斷擴展,現在,我們也形成了全齡域的覆蓋;盈利模式變多了,包括電子書、IP轉化等。」對未來,拉茲充滿信心。
談及如何更好地為中國科幻產業添磚加瓦,拉茲表示《科幻世界》的一個優勢,就是能從海量的讀者中找到很多還對科幻有興趣的各行各業的人才。「其實中國的科幻人才儲備一直是在的,我剛去北京參加一個CG藝術的沙龍回來,在活動上你能發現非常非常多的科幻迷,他們有的去做CG了,有的做工業設計了,有的做概念繪畫了。給《流浪地球》做上海那場戲特效的特效公司創始人,就是《科幻世界》的讀者,還給我們投過稿,只不過當時我們給他退稿了,他那個紙質的退稿信到現在還留著。」說到退稿信的時候,拉茲笑得很開心。
拉茲表示,近年來《科幻世界》一直在做著科幻產業人才的發掘和培養工作,包括舉辦各種沙龍、座談和訓練營。「我們現在提出了一個計劃,叫做雙百培訓計劃。我們希望利用3到5年的時間培養出100名科幻創作人員和100名的科幻產業人員。
話題由產業回歸到人身上,拉茲也如實道出了目前科幻文學創作商業回報低的窘境:「很多類型文學的作家,包括科幻的、奇幻的、推理的,他們大多都是由自身的愛好驅動創作的,這點和很多商業網文的作家不太一樣。一個科幻作品的影視版權能賣一兩百萬,相對於作家千字一兩百塊的稿費來說,已經是天價了。」
不過在科幻行業親歷了十多年浮浮沉沉的拉茲依然是樂觀的。「科幻走出去,雖然盈利點不是很強,但我們看重它的影響,這幾年我們不斷與美國《克拉克世界》雜誌、英國火焰樹出版社等機構展開合作。通過這些合作,可以把中國科幻作家輸出國外,產生國際影響力。這不僅有助於中國文化走出去,也利於國內科幻作家自身的成長、個人品牌的提升。」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1979到2019,40年往事如煙,初心不改,對一本類型文學雜誌來說,放眼全國,也是少有。但不管今後世事如何變遷,談起中國科幻,始終無法繞過的,就是「科幻世界」四個字。
這,就是這本雜誌最大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