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菲爾德的夏天夜色來得格外遲緩,已過晚上9點,太陽才戀戀不捨地落下了山。希爾斯堡球場的聲浪逐漸沉寂,西街啤酒屋的搖滾步入尾聲,從中心城區到城鎮的主幹道上,川流不息的車流也變得零星稀疏。
夜色漸深,在經歷了一天的喧囂後,被七座山環抱的大城正展現難得的安寧,但當萬籟俱靜時,宛如笛聲的鳥鳴卻從枝頭聲聲傳來——歐亞鴝開始合鳴。
歐洲常見的知更鳥 | https://en.wikipedia.org/wiki/European_robin
謝菲爾德人對知更鳥並不陌生。一百多年前,當這裡被鋼鐵行業的廢氣籠罩時,穿行在花園枝頭甚至常常落在人們身旁鳴叫的知更鳥就成為謝菲爾德人田園夢幻的象徵。然而奇怪的是,在描繪知更鳥的許多田園詩歌中,總是提到它在陽光照耀下鳴叫時胸前的橙色羽毛俏皮抖動的形象,卻極少有這種鳥在夜間鳴叫的記載。
實際上,今天生活在遠離城區林地的知更鳥依舊是嚴格的日行性鳥類,似乎只有生活在謝菲爾德這樣的大城市中的知更鳥更偏好於在夜間歌唱。
是城市的燈紅酒綠吸引著知更鳥過起了夜生活嗎?當然不是。它們只是被都市繁華裹挾的小小犧牲者。
噪音,自然的背景樂
如同知更鳥一樣,鳴叫是許多鳥類傳遞信息的重要途徑。求偶季節的鳥類以高亢的鳴叫吸引異性,群居的鳥用尖銳的叫聲提醒同伴注意捕食者到來的身影,蹲在巢中的稚鳥也會扯著嗓門告訴在附近覓食的父母——「寶寶餓極了!」
不過,鳥兒並非大自然中唯一的歌者,風吹落葉的蕭瑟,溪流騰躍的潺潺,兩岸啼不住的猿聲和夜幕下的蛙鳴都是常見的聲源,在格外喧囂的夏季,甚至還有震耳欲聾的蟬鳴大合奏和摧枯拉朽的雷鳴, 「通訊基本靠吼」的鳥類想要藉助聲音傳遞信息,必須要考慮到對這些自然「噪音」合理規避。
好在鳥類已經擁有許多對策。「躲噪音」是最常見的策略:鳥類普遍擁有不俗的機動能力,當出現覆蓋範圍不廣的噪音源時,鳥類更傾向於飛到相對僻靜的環境活動;而當噪音源非常廣泛但並不連貫時——譬如間歇傳來的雷聲——鳥類也學會了在雷鳴的間隙「錯峰交流」。
絕大多數鳥類都是以這樣的方式從空間或時間上規避自然噪音的幹擾,但總有一些鳥類需要面臨極特殊的處境。斑翅嬌鶲和黑頂蟻鵙是兩種棲息地重合、鳴叫頻率和振幅都十分接近的鳥類,兩位鄰居的鳴叫時常互相重疊幹擾。
更棘手的是,在互相規避這件事上,兩者的主動性顯著不同——黑頂蟻鵙特別喜歡插嘴,有時斑翅嬌鶲的鳴唱還沒結束,黑頂蟻鵙就粗暴地「搶麥」了,但只要黑頂蟻鵙的鳴場沒結束,斑翅嬌鶲就總是保持沉默。
顯然,前者喪失了許多鳴唱交流的機會,由此帶來的求偶或警戒效率的下降,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在這些區域生活的斑翅嬌鶲種群密度總是低於鄰居。
相比而言,黑臉鶲鶯需要克服的噪音更澎湃和持久——這種鳥偏好在湍急的河流附近活動,永不停歇的激流聲使普通的鳴叫交流完全失效,以至於黑臉鶲鶯演化出使用超聲交流的能力,而這也和許多生活在激流附近的蛙類策略相同。
相對謙讓的斑翅嬌鶲 | https://en.wikipedia.org
喜歡搶麥的黑頂蟻鵙 | https://en.wikipedia.org
黑臉鶲鶯的實例足以說明,無論自然界的噪音幹擾如何嚴峻複雜,鳥類總能在漫長的演化過程中對其加以適應、並通過不同的策略儘量抵消噪音對鳴叫的幹擾。
但當另一類構成更複雜、來勢更洶湧的噪音伴隨著人類城市的崛起快速出現後,鳥類的策略便不再處處靈驗了。
城市噪音,驟然出現的另類音符
我們可以斷言,今天生活在城市中的我們所面臨的絕大部分噪音,都是在工業革命後的短短幾百年裡出現的——在此之前的城市生活裡,人聲鼎沸就是對噪音水平最頂級的描述,但如今,車船汽笛和工廠喧囂成為城市噪音的主流。
尤其是二戰結束之後,全球繁榮令亞洲、拉美的城市化進程迅速迭代,許多城市在短短幾十年間告別了田園牧歌的樣貌,而它們的發展除了在GDP和建成區面積的攀升上得以體現外,也能從不斷突破新高的城市噪音分貝數上直觀反映。
作為適應性極強的生物代表,在人類城市不斷替代自然景觀的過程中,許多鳥類並未離去,它們適應了在屋簷下築巢、翻動廚餘垃圾覓食的城市生活,但劇烈上升的噪音變化卻實在讓它們猝不及防。
例如,知更鳥生活的謝菲爾德是一座因鋼鐵工業而興盛的城市,雖然今天因為城市升級而告別了「傻大黑粗」的外貌,但噪音汙染依舊不斷惡化。
整個1990年代,謝菲爾德的噪音能級翻了一倍,在早晚尖峰時段,噪音達到頂峰,從而迫使知更鳥大幅度推遲鳴叫時間至夜晚,以求「錯峰」。同樣,德國萊比錫的烏鶇採用提前鳴唱的方式躲避早高峰,相較於生活在自然林區的同類,它們的「晨練」竟能提前5個鐘頭。
與自然環境截然不同的城市,給鳥類帶來了無窮的生存壓力 | www.express.co.uk
知更鳥其實還是幸運兒。城市中的噪音大多低頻高能,其頻率一般低於2kHz,極少超過5kHz,而大多數鳥類的鳴叫頻率分布在2~9 kHz之間。城市噪音主要影響鳥類鳴叫聲中的低頻部分,然而許多鳥類受限於生理結構的限制,只能發出低頻鳴叫,它們在城市中交流也就更為困難。
19世紀末開始,歐洲著名畫家倫勃朗的家鄉荷蘭萊頓從一座紡織和印刷小城快速發展為冶金和建材重鎮,工業化和人口增加讓這裡的噪音汙染非常嚴重,晝夜間的平均噪音達到55分貝,與此同時,城市中的常見鳥類變得非常單一,大山雀成為絕對的優勢物種,這正是因為大山雀的鳴叫聲普遍高頻,其最低鳴叫頻率也能覆蓋城市噪音的影響。
但即便是大山雀有時也必須做出妥協:1947年,芬蘭首都赫爾辛基還是個相對僻靜的城市,生活在這裡的大山雀中有70%使用3音符的鳴唱法,隨著赫爾辛基迅速崛起的工業化進程,大山雀的叫法也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65%的大山雀拋棄了3音符叫法,轉而使用更短促、更不易被噪音幹擾的2音符。
赫爾辛基街心公園裡的一隻大山雀 | https://www.needpix.com
在噪音汙染相對輕微的城市裡,靠近公路這種汙染源的區域依然成為許多鳥類活動的禁區。多年的監測發現,許多鳥類可以在公路邊覓食或尋找築巢材料,但並不在附近繁殖,這或許是因為交通的噪音會淹沒雛鳥乞食的鳴叫。無法及時獲得充足食物,使得雛鳥存活率和生長速度大打折扣。
城市噪音明顯地改變了鳥類的求偶行為,圖為兩隻東京街頭處於求偶期的鴿子 | www.news.cgtn.com
另外,還有研究發現,噪音會阻礙鳥類求偶期間對異性的選擇——在自然情況下,雌性更青睞鳴叫頻率較低的雄鳥,低沉的鳴叫通常意味著雄性個體更大、體質更好、更有繁殖和哺育後代的經驗。但這些「鑽石王老五」的求愛被城市低頻噪音完美覆蓋,能傳入雌鳥耳中的大多是音頻較高的候選者發出的。
造成的後果就是,雄性鳥類需要在展示魅力和提升聲音傳播成功率之間艱難抉擇,姑娘們則需要面臨整個繁殖季都找不到如意郎君,或和體質較差的異性交配的風險。即便勉強配對成功,噪音幹擾也會影響交配雙方在整個哺育期間的交流,進而影響到雌雄關係的穩定性——畢竟出巢之後既見不到影又聽不到聲,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跟隔壁老王跑了?
布魯克林街頭,一隻獵隼與它捕獲的鴿子 | https://www.earthtouchnews.com
如果噪音對交配大事的影響事關下一代,那麼它對警戒鳴叫和識別天敵聲音的幹擾就直接關乎鳥類自己的性命了。蒼頭燕雀是歐洲城市中頗為常見的鳥類,它們已經在許多方面表現出對城市生活的適應——和生活在農村或自然林地的同類相比,城市裡的蒼頭燕雀能容忍人靠得更近,甚至直接降落到人附近覓食。
城市中較為易得的食物來源是吸引它們前來的誘惑,但除卻人類以外,城市中依然有許多威脅,家貓、松鼠和部分鴉科鳥類都是它的潛在天敵,隨著噪音幹擾的加劇,城中蒼頭燕雀種群必須耗費更多的精力目視警戒,由於偵查天敵耗時侵佔了覓食耗時,蒼頭燕雀覓食效率降低,平均體重反倒不如生活在自然林地中的同類。
噪音,已經無處不在
城市作為人類活動最密集、程度最劇烈的場所,噪音汙染對動物的影響也較為集中凸出,但在城市之外,噪音汙染也早已無處不在。
兩隻被迫在高速公路邊準備產卵的加拿大鵝| www.cbc.ca
作為人類活動在荒野區域的延伸,密集的交通設施已經成為野外環境中的主要噪音汙染源。公路、鐵路、飛機和船隻航線不斷穿越曾經人跡罕至的區域,帶來的噪音也深刻影響著野生動物的生活節奏。野生動物學家曾對神農架地區嚙齒類動物進行研究,發現越是靠近公路的地方,嚙齒類動物的分布密度越低,這和城市中道路周邊的鳥類分布趨勢相同。
另外,旅遊觀光活動,也是帶來噪音,擾亂野外生物棲息的「罪魁」之一。張家界景區的烏木峪和騾子塔靠近公路,主要噪音汙染來自車流,而景區主要客流集中地金鞭溪、黃龍洞和大峽谷的噪音幾乎完全來自遊客。
在旅遊旺季,這裡的平均噪音達到64.7分貝~72分貝,甚至超過了許多城市的正常噪音水平。過高的噪音驅趕本地中華紋胸鮡逃離,這種魚是當地大鯢的主要口糧,噪音本身也影響大鯢出洞的活動節律。
盛夏季節,奧帕蒂亞港口中的遊艇和附近海域中的寬吻海豚 | http://total-croatia-sailing.com
更嚴重的是,噪音的受害者不僅包括鳥類和陸行動物,海洋動物也未能倖免。因茜茜公主的青睞而名聲大噪的克羅埃西亞濱海小城奧帕蒂亞擁有迷人的海岸風光,每年夏天,這座「歐洲後花園」都會被蜂擁而來的私人遊艇佔滿。
除卻這些光環之外,奧帕蒂亞近海還有另一重身份——這裡是亞得裡亞海寬吻海豚種群的傳統繁殖場。近些年來,遊艇噪音的幹擾已經迫使這些海豚產生了季節性遷徙行為,甚至出現了放棄該繁殖地的跡象。
半個多世紀前,蕾切爾·卡遜在《寂靜的春天》裡描繪了一幅自然萬物陷入沉寂的可怕場景,這也推動全球範圍內對殺蟲劑濫用的廣泛關注,但和氣、固、液汙染不同,噪音汙染不能被直觀察覺,以至於同樣深受其危害的我們自己也常常將其忽視。
更尷尬的是,具象的汙染容易治理,抽象的噪音汙染更難根治,已經淘汰落後產能的謝菲爾德發生的故事,最能反映這種困境。然而,我們也無法放任不管,畢竟「喧囂的春天」或許比「寂靜的春天」更為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