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時空如何變換,任憑柔軟的昆明變成一堆堆鋼筋水泥,在我的靈魂深處,昆明依然是那座令我魂牽夢繞的水城。
公元1956年的夏天是一個潮溼的夏天。我從幼兒園放學的人群中逃離,徑直來到流水潺潺的洗馬河玩耍。斜躺在河邊的草地上,我想了又想,為什麼這條長河要擋住我的去路,使我到不了對岸不遠處的菜海子?菜海子的蜻蜓比洗馬河多得多,要是能捉到一隻,我就用外婆的縫衣線拴住蜻蜓,讓它在空中飛舞。
波光粼粼的遠方是洪化橋。從洪化橋順流而下,可以到達停滿了烏篷船的大觀河和篆塘河。篆塘河上有許多頭戴鬥笠的垂釣人,還有光屁股男孩往水裡扎猛子。逆流而上是清澈見底的西壩河,沿西壩河往市中心走,芳草萋萋的玉帶河就蜿蜒纏繞在我的腳下。玉帶河是一部寧靜安恬的童話,美術老師總愛帶學生到河邊寫生,畫石拱橋,畫水巷的木板房,畫水岸的楊柳和洋草果樹。玉帶河上的石拱橋多得數不過來,雞鳴橋、柿花橋、土橋、馬蹄橋……曲曲彎彎的流水在橋下打著漩渦,把落葉捲入水底,然後從下遊浮上來,這一直是我猜不透的謎。岸邊的石階上,洗衣婦用搓板揉衣服,用木棒敲打被單,「砰兒—砰兒—砰兒……」水靈靈的奇怪聲音在水巷四壁迴蕩,猶如河水在空中打漩渦。這些大大小小的河流與橋梁大人都帶我去過,譁譁的流水,穿梭的小船,還有柳岸綠蔭、水草魚蝦,似夢非夢的情景令我痴迷,讓我發呆。更吸引我的是,清洌洌的河水流到哪裡,哪裡就有紛飛的雙翅膀蜻蜓。
昆明的河流帶給我無盡的快樂,蜻蜓常伴我進入夢鄉。可是忽然有一天,我放棄了抓蜻蜓的念頭,因為小井巷的老六在抓蜻蜓時被淹死了。鄰居的水牛哥拉我到洗馬河看老六,把我嚇壞了。那時老六已被人撈上岸,他的全身纏著水草,雙手的十指縫裡還牢牢地夾著8隻蜻蜓。我確信那些蜻蜓是和老六一起被淹死的。水牛說,老六要蜻蜓不要命,他根本不會遊泳,抓蜻蜓不會遊泳遲早要被淹死。水牛還說,昆明是個水城,萬一上遊的松華壩水庫大壩垮了,會遊泳的人可以遊到房頂上。我害怕被淹死,於是下決心學遊泳。在水牛的帶領下,我很快在昆一中旁的河溝裡學會了漂浮和憋氣,沒多久就像青蛙一樣能蹬水換氣了。水牛見我遊得像模像樣,又對我說,昆明城的河流多得很,有膽量你跟我一條一條去遊,免得在水城白活一場。「遊就遊!」我想都沒想就回答。水牛的話把我說得熱血沸騰,我沒有理由拒絕他。第二天,我學著水牛的樣子,上街買來一尺紅布,自己動手縫了一條從側面系帶的三角褲,便挺著瘦小的身軀,跟在水牛屁股後面徵服昆明的河流去了。
我們先到篆塘河來來回回地橫渡訓練,然後從玉帶河的土橋下水,順流而下遊到柿花橋,再遊到雞鳴橋。之後我們又遊金汁河、寶象河、大觀河,最後徵服了水流湍急的盤龍江。我簡直變成了昆明水城的一名水鬼。我像魚一樣自由自在地在河裡暢遊,上小學6年級時,已經可以睜著眼睛,從大觀街口的篆塘一口氣遊到滇池裡,這段距離至少有5公裡。這時我才知道,原來昆明的所有河流都連著滇池,而且最終都要流到滇池。
熟練地駕馭水性,使我輕而易舉學會了抓水蜻蜓。我把一根鐵絲彎成帶尾巴的圓圈,用縫衣線把圓圈編成網,再把鐵絲尾巴插到一根竹竿上,高高地舉在空中,只要發現水面有交配的蜻蜓,就悄悄遊過去,一網罩下去準能抓到兩隻。火車南站旁邊有4個大水塘,水塘裡水草茂盛,浮萍很多,春天垂柳依依,秋天荷花盛開,是水蜻蜓盡情飛舞、繁衍生息的好地方。我常常到那幾個水塘裡抓蜻蜓,一隻雄蜻蜓可以賣兩分錢,為我換來一個米漿粑粑解饞,或是到小人書店租一本連環畫反覆看上一個下午;一隻雌蜻蜓值5分錢,可以買一個抹了芝麻醬的燒餌塊,兩個燒餌塊就可以頂半頓飯。
公元2010年的夏天是一個缺水的夏天。昆明遭遇了百年未遇的大旱,長達半年時間滴雨未下,山澗壩塘開裂,旱地莊稼枯死,散發著腥臭味的滇池水幾乎萎縮到了歷史最低位。
我在記憶中的河流故道上禹禹獨行,試圖搜尋一隻翩翩飛舞的水蜻蜓,聆聽哪怕是來自地下的一絲流水聲。然而除了滿眼的車水馬龍、商家店鋪,充耳的鼎沸人聲、汽車轟鳴,老昆明的旖旎水景和柳岸春色已再也難覓蹤影。洗馬河被填埋、改建了多次,現在的河流故道填埋部分取名翠湖南路,儼然成了酒吧一條街。我連續詢問了幾名年輕人,是否聽說過這一帶有條洗馬河?聞者或一概搖頭,或一臉茫然。洗馬河既然消失,洪化橋自然也不復存在,變成了一道緩坡的名字。昔日的水鄉澤國斷流萎縮,只留得菜海子圍成一潭死水。好在水中小島、堤岸、樓臺亭閣修得像模像樣,精緻有加,菜海子改名翠湖,成了一個孤零零的公園。
穿過一座笨重的立交橋,我尋覓到昔日的洗馬河下遊,迎面被一座巨大的商城擋住了去路。這一帶過去叫小西門,位於昆明古城的護城河外,50年前是一個熱鬧的菜市,兒時跟大人來買菜,我經常悄悄離開大人,一個人跑到菜市西邊的河堤上玩耍。那條河是流向鬧市區,還是從鬧市區方向流過來,我已記不清了,只知道它要流經瓦倉莊和順城街,在雞鳴橋附近與玉帶河和西壩河匯集。而現在,這裡方圓幾公裡地帶都是寸土寸金的鬧市,沃爾瑪、肯德基、銀行、昆都酒吧街以及數不清的商鋪、髮廊、燒烤攤、電玩室,還有一片接一片的臨時停車場,早已把碧玉般的河流、纏綿細語的流水、生生不息的水生動植物挖掘、填埋,再挖掘、再填埋過無數次。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這裡與生俱來就是嘈雜喧囂的世界,引領時尚的前沿,柳岸水景、寧靜安恬、樸實清純只能是他們夢中的童話。
錄音機裡的叫賣聲和搖滾樂聲攪得人心煩意亂,繞過商城來到篆塘邊,我屏住呼吸試圖平靜一下紛亂如麻的心緒,但卻怎麼也無法做到。眼前,篆塘的水網支流被道路和建築物攔腰斬斷,大觀河已然成了一條無源死河,散發著異味黯然向灰色的遠方流淌。那條垂釣者鍾愛的篆塘河,現在被厚重的鋼筋水泥板覆蓋得嚴嚴實實,水泥板上是望不到邊的商鋪,如同山一樣壓在古老、柔弱但卻曾經溫情無限的河流頭頂。霸道的商鋪不可一世地跳躍著、膨脹著、延伸著,層層疊疊排列到遠方的西壩河舊址,與更高更密集的建築群連成一片,擋住了遙遠的灰色天空。西壩河也難逃厄運,早被打入到暗無天日的地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條車流滾滾的大路,吵吵鬧鬧一直通往滇池的心臟。大路的前半段叫西壩路,後半段叫西華路。30年前,西華路以北即大觀樓的南岸,是村舍清新、水網密集、蘆葦叢生、漁舟唱晚的世外桃源,我和水牛經常到這一帶遊泳、釣魚、摸田螺。那時站在水岸遙望遠方,大觀樓長聯中描繪的「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美景盡收眼底,令人浮想聯翩。而現在,橫穿馬路的我不得不緊盯路口的紅綠燈,膽戰心驚地呼吸著廢氣,一路在汽車夾縫中小跑,左右觀望如同驚弓之鳥。倒退30年,不知有多少個黃昏,我曾經坐在這裡的田埂上,目送排成人字的大雁群從彩雲悠悠的天空飛過,消失在遙遠的群山後面。那時,我滿懷希冀夢想的未來世界,是一個炊煙嫋嫋、稻穀金黃、瓜果飄香的世界,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30年後的今天,夢幻的美麗水鄉竟是一個鋼筋水泥統治的世界,為了豐衣足食,人類的破壞力遠比創造力迅猛得多。
▲40年前的滇池影伴漁舟(1957年攝)
比起洗馬河、篆塘河和西壩河來,從市中心流過的玉帶河多少有些幸運,我從昆明古城僅存的古蹟之一——東寺塔尋覓到東寺街中段,終於找到了玉帶河的一抹身影,在高樓林立的一個缺口處,被腰斬的玉帶河可憐地露出了一段消瘦的明渠。我確信,被高樓踩在腳下的這個缺口處,就是早年橫跨玉帶河的土橋舊址,它的上遊應該是馬蹄橋,而現在,從死亡的土橋到馬蹄橋一線,早被建築森林擋住了視線。我竭力搜尋腦海深處的記憶圖像,試圖翻開半個世紀以前芳草萋萋的玉帶河上遊畫面,然而,直插雲天的樓宇,刺目的玻璃牆幕,眼花繚亂的廣告牌,滾滾的車流,穿梭的牛仔褲、彩裝和高跟鞋,無休無止地填充著我的視野,反射到我的腦海,窒息了所有的想像力和思維空間。
▲30年前的雙龍橋——盤龍江上保存較完好的石拱橋(1972年攝)
我掉轉身,沿僅存的玉帶河明渠向下遊緩緩走去,繼續尋找童年的夢幻。狹窄的河堤像一道彎彎繞繞的峽谷,穿行在山一般的高樓之間,兒時河邊的垂柳和洋草果樹早已砍伐殆盡,青草和苔蘚點綴的入河石階也已不復存在,河道越變越窄,河水少得幾乎快要斷流,細微的流水聲像一個男孩在撒尿,魂牽夢繞的玉帶河淪落成了一道石頭牆挾持的水溝。所幸古老的柿花橋還沒有拆除。這是一座建於明朝年間的石拱橋,造型很像麗江古城的某座石橋,30年前兩岸的景致絕對勝過現在的麗江。那時每逢雨季,湍急的盤龍江水分流到玉帶河,使玉帶河陡然溢滿了河水,一些水性好的男孩就把柿花橋當成跳臺,擺出各種姿勢往下跳,儼然像是上演跳水比賽,連大人也在兩岸圍觀看熱鬧。水牛當然是跳水英雄之一,他可以站在柿花橋的最高處騰空跳躍,迅速用雙手摸一下腳尖,再擺出一個飛燕造型,最後一頭扎入水中,一直潛遊到岸邊才冒出水面,如此反覆數十遍而不知疲倦,引來驚嘆聲潮起潮落響成一片。
▲30年前的蓮花池「安阜園」(1974年攝)
今天古橋猶存,但河上河下的光景已是面目全非,橋東的河堤被一個小區霸佔,行人不能通行,只能繞道河西;橋頭岸邊乾脆蓋起一個茶館,迎面堵住了人們的去路。即便如此,一些建房者仍心有不甘,一幢幢高層建築見縫插針拔地而起,且得寸進尺建到了臨水的河邊,仿佛一個個巨人把腳伸進了河中。孑立於孤零零的柿花橋橋頭,看著幾近幹沽的水渠,我陷入長久的發呆,想起當年打漩渦的流水、遊泳的少年、畫畫的學生、淘米洗衣的婦人,以及岸上的垂柳、磨光的石板路、筒瓦飛簷的四合院、鏤花的木板房,還有雨天水巷裡流動的鬥笠和油紙傘,我不禁憂從衷來。最後的老昆明行將消逝,護城河、洗馬河、篆塘河、西壩河、永昌河、金汁河大都消逝了,僅存的這段玉帶河還能生存多久呢?
我依然惦記著水蜻蜓最集中的四個大水塘,好不容易找到水塘故地,我又陷入了目斷魂銷的愁緒之中。昔日的水塘位於火車南站一側,現在車站已經廢棄,消失的水塘之上是道路和密集的建築群,道路取名塘雙路,是一條機動車單行道,路名中的「塘」字音節,成了老昆明為這一帶留下的最後歷史痕跡。
▲20年前的盤龍江畔民居(1984年攝)【以上4幅老照片均由廖可夫提供】
直到今天,當我駕駛著裝有衛星導航儀的汽車在滇池度假區行駛,導航儀裡還不時顯示,汽車竟然行駛在水中。我知道,這是修築在剛剛被填埋不久的水域之上的道路,導航系統的資料還來不及更新,水域就被填埋,道路就已經開通,房屋就猶如強盜一樣站立在消失的水面上了。不止是衛星導航資料,書店的地理圖冊、街頭的導遊地圖、藏匿於書架上和電腦網頁中的無數文字資料,也統統無法跟上可怕的城市擴張速度。是的,擴張完全沒有止境,街市邊緣的田疇、水域無休無止被填平,古老的街道在不知不覺中拓寬、翻新,刻滿歲月痕跡的老建築一片片消失,偏僻的市郊變成了繁華的商業中心……忙於衣食住行、生存競爭、兒女情長的人們並不留意這些細微變化,似乎一切都在情理之中。當某一天,人們浮躁的心緒終於平靜下來,驀然轉過身回望記憶中的城市,才窘迫並痛苦地發現,老昆明的物化記憶形態幾近毀滅,除了東寺塔、西寺塔和幾座支離破碎的廟宇及老宅院外,1982年被國務院列為首批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的昆明古城,已很少有昆明人引以自豪的古蹟存在。建築的命運況且如此,河流、水域更何以堪。
在歷史的長河面前,剪不斷的昆明記憶畢竟是短暫的,留給老人回想的時間已經不多,今天的年輕人和他們的子孫再也無法想見,鋼筋水泥堆砌而成的昆明城,原來曾經是一座柔軟的水城,是一座水網密集和充滿靈性的古城,一座流水潺潺和漁舟如織的寧靜之城,一座到處有美麗的水蜻蜓飛舞的春城。
作者:李承祖
註:本文部分圖片採自網絡
(來源:文旅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