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文
編輯 | 王迪
1
我曾在洛杉磯西好萊塢富人區租過一間別墅的主臥。別墅前主人是好萊塢演員,把房子裝修得像六十年代的好萊塢電影——雅致的六層書架,擺著燭臺的長條形原木餐桌,用限量版籤名海報裝飾的牆壁。鄰居們看起來非常熱情,總是穿戴認真搭配好的首飾和鞋子,相互重複著同樣的客套話,又時不時提出看似提醒實則埋怨的建議。
曾租住過的別墅 作者圖我享受這裡安寧靜謐的生活,享受這種讓我覺得與有榮焉的、主流社會成功人士的居住環境。直到被一個律師騙去二萬美金,才非常不舍地搬離這裡。
搬家搬得很是匆忙,只臨時在airbnb上找到了一間大學附近的公寓。公寓中有四間臥室,我租了其中的一間,而剩下的每間房都住了二到四人。租金按人頭算,四人間最便宜,每人每個月四百美金——在洛杉磯幾乎不可能找到比這更便宜的房子了,已經可以說是物超所值。
房東名叫威廉,所以他在Airbnb上給公寓起的名字叫「威廉小屋」。威廉會說六國語言,曾是一名週遊世界的攝影師。他獲得過獨立攝影師的大獎,如今靠給美食雜誌拍照和撰寫專欄積累了一些財富。用他自己的話說,放棄了「只拍自己想拍的題材」這一原則之後,倒是賺到了不少錢。
他深知遠赴異地追求夢想的艱難,也很尊敬即使如此依然不忘初心的人。因此他的房子只租給三十五歲以下的年輕人,房租基本是市場價的一半,每個人不能住超過一年。他想要服務的是那些來洛杉磯尋夢而恰巧需要臨時落腳點的年輕人。因此,住在這裡的,也都是從世界各地來到洛杉磯,想要成為舞者、演員、導演,編劇的人。他們手頭拮据,靠時不時地接一些零工賺取微薄的收入,在追求夢想的途中不斷遭受挫折。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公寓冰箱門上用很大的花體字寫著:「Don’t tell me how to live my life」(「不要告訴我我該怎樣生活」)。
2.
麻裡子是我在公寓裡認識的第一個朋友,英語口語很好,幾乎沒有口音。而她也最愛乾淨,常常在凌晨時分,把散亂地堆在水池裡的碗放到洗碗機裡去。因為我常熬夜寫作,一來二去,和經常凌晨回家的她熟悉了起來。
她說她的家鄉是北海道的一個小鄉村,開車去札幌要好幾個小時。我記得高中時候看的巖井俊二的電影《情書》,「漫天的大雪,石板街道,傍晚時分亮起來的汽油街燈」。當我向她表述我對北海道的嚮往的時候,她則不為所動,對巖井俊二也毫不熱衷。
「我一點也不喜歡北海道。」
「為什麼?」
「太冷了。」
「真的嗎?下雪看起來很漂亮。」
「一下雪就什麼也做不了。」
「那呆在家裡吃好吃的。吃烤螃蟹腿。」我想起看過的關於北海道的綜藝節目裡的情景。
「那是有錢人的生活。」
想要離開北海道是麻裡子從小就有的執念。
十三歲那年,她在路上被星探看中,想要讓她搬到東京去,以平面模特的身份出道,卻被她的母親以年齡太小為由婉拒了。
十八歲那年,她原本可以去好幾所東京的大學,但是母親要求她在北海道本地的大學就讀,進修語言文學和藝術史。
她並不覺得自己和北海道,和母親、鄰居家的同齡人有什麼聯繫,相比日本的電影,她更喜歡好萊塢電影。她最喜歡的女明星是斯嘉麗·詹森,最喜歡的電影是《迷失東京》。而經典大片如《鐵達尼號》《阿凡達》《黑客帝國》這些她早就看了幾十遍,也正是這些電影教會了她一口比絕大多數日本人更標準的美式英語。
她在相互學習對方的語言的language exchange網站上認識了來自美國的約翰。約翰是住在美國南部奧克拉荷馬洲的白人,一直住在滿是棉花地的小鎮上,因為喜歡日本遊戲而熱愛日本文化,他想要學日文,想吃日本料理,想娶日本妻子。
在通過網絡聊了近一年之際,在2011年的夏天,他飛去北海道和她見面。他穿上傳統的和服與她攜手走在街上去看花火大會,在她的家裡向她母親學習製作壽司和壽喜燒。他們一起度過了二十多天,臨走的時候,約翰向她的父母求了婚。不出所料,即使很喜歡約翰的大方和開朗,她的母親依然拒絕了這場婚事。
札幌的夜晚3
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麻裡子正在為我準備雞蛋卷作為宵夜。她有一個專門做雞蛋卷的長方形平底鍋。她說,在北海道的冬天,新鮮蔬果匱乏的時候,蘑菇雞蛋卷是她最常吃的菜餚。她將黃油放到平底鍋中融化,整個房間都因此瀰漫著甜蜜的氣息。
約翰並沒有像她以為的那樣傷心欲絕,他最終和女同事墜入情網,很快舉辦了婚禮,生下了孩子。但是,約翰在她生命中的倏忽而至和忽然離開,突然讓她意識到自己離開北海道,去追逐夢想的可能性——她從小學到大學都在學校編排的舞臺劇中擔任主角,她一直說要做在好萊塢代表日本的女演員。所有人都以為那只是屬於孩子的異想天開,但當她向約翰提起來的時候,約翰立刻說:「那你應該搬到洛杉磯去,在那裡參加培訓課程,參加試鏡。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功的。」
麻裡子長相很迷人,和傳統的大眼睛尖下巴美女不同,她有一雙圓潤的,貓一樣靈動的杏眼,短而翹的下巴,留著齊劉海的時候就像漫畫裡元氣滿滿的少女。而她的聲音也很好聽,乾淨中略帶嬌憨,讓人想起北海道清冽的風。約翰總說她的美貌值得被更多人欣賞。
而對她本人來說,表演則更像是從小就刻在骨子裡的一種熱愛。她記得小時候被媽媽帶著去看音樂劇,她看到舞臺上演出的悲歡離合,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面,而她內心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那就是我,那裡是屬於我的地方」。
她記得小時候,她定定地觀察著路上的來人——熟悉的人,陌生的人,老人,孩子——她幻想他們這些人眼中的世界是怎樣的,如果她是他們,將會怎麼說話,怎麼行動。她本能地想要脫離自己,過上別人的生活,用別人的眼睛看世界。
劇照 | 電影《浪矢解憂雜貨店》她記得那些漫長的冬天的夜晚,她假裝自己是其他什麼人——舞女,樂手,巴士司機——然後她和自己想像出來的人對話,按照想像出來的場景行事。
「就好像你從出生以來就命中注定要做這件事情,你可能走了彎路,從事了其他的職業,但是終將有那麼一天,你會到你應該去的地方,做你生來就應該做的這件事情。」麻裡子如此對我解釋她為什麼來洛杉磯。她大學時候成績很好,經由教授推薦在一家知名廣告公司做設計,如果她想要,隨時都可以調職去東京的總部。她終於離開了父母的控制,但這一次,她沒有去東京,而是直接去了洛杉磯。
2015年,二十七歲的她辭去了這份穩定又體面的工作,帶上全部積蓄,降落在了洛杉磯國際機場,算下來,這些積蓄足夠支付她在當地社區大學進修表演課程的學費和一年的生活費。
她以為自己在畢業之後便可以靠表演收入維持生計,但洛杉磯匯聚著來自全世界想成為明星的漂亮姑娘,那些姑娘裡大約只有1%真的能成為演員,而演員裡只有不到1%的人才能成為斯嘉麗·詹森這樣咖位的演員。麻裡子在用光了積蓄之後,不得不搬出了她原本的公寓,住到威廉小屋。她租住的是四人間,房間裡開門進去,除了兩張上下床外幾乎什麼都放不下。麻裡子只能和其他七八個人輪流使用客廳裡的寫字檯和沙發,我常常在凌晨看到她一邊吃煎蛋卷,煎餃子,一邊用iPad看著電影和免費的表演學教程視頻。
社區大學畢業之後,她立刻發現自己引以為豪的美貌、聲音和學生時代的舞臺經歷在業內人士面前一錢不值。
「洛杉磯漂亮女孩子太多了,不同風格、不同類型的漂亮應有盡有。可怕的是,許多漂亮的女孩子之前已經得過模特比賽的獎項,給服裝品牌拍過內頁,在大學裡擔任過小有名氣的劇社主役,甚至還是明星、政客或者富豪的後代。你每時每刻都是在和行業裡最優秀的那批人競爭,哪怕是去拍一個只有半分鐘的廣告片也一樣,也要帶厚厚一大疊的資料過去,要交reel(片盤)。」她感慨道。
她的「reel」裡只有她自己拍攝的介紹視頻,而別人的「reel」裡,起碼已經有幾套電影或者電視劇的客串角色了。
她整整四個月都在找演出的機會,先是找著名的電影和電視劇裡跑龍套的機會,繼而放低了要求,找到一些普通人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電影製作公司,後來又找到街邊那些生意蕭條的劇院,但是連那些每個晚上只有二十幾個人看的小眾話劇的演出機會都沒有得到。
好萊塢環球影視城4.
那是一個所有的驕傲被一點點打碎的過程。沒有人覺得她有天賦,她找不到經紀人,聯繫不上選角導演。她最後終於接到了一個活兒,是給南加大導演系的一個學生拍學期末的短篇作品。而接到那份活兒還是因為她運氣好,對方想要拍攝一個在美國的日本姑娘,而她在壽司店打工的同事是那部學生短片的攝像,順手向劇組推薦了她。
「有沒有報酬?」
「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去演呢?」
「為了有演出經歷可以寫在簡歷上啊?」她非常奇怪地看著我。
「哦,還有就是他們管飯,挺好吃的,有時候我們會吃Witch Witch的三明治,自己買的話,一個要差不多十美金。」
麻裡子為了拍攝南加大的學生短片,不得不辭去她在壽司店做服務生的工作。她拍攝結束之後去麥當勞打工,一周五天,從晚上八點到凌晨兩點,工資是每小時十美金。周日,她替在教會認識的阿姨照顧孩子,從下午兩點到晚上七點,工資是每小時十五美金。滿打滿算,她每個月的收入,扣去稅大約是一千三百美金左右,除去住宿費和各種生活支出,勉強夠吃飯,但是一旦需要有額外的支出,比如有熟人要帶她去社交場合認識電影圈的人士,她便只能用不吃飯來填補財政空缺。
因為沒有錢支付醫療保險,她有任何的頭痛腦熱都是靠自己扛過去。沒有保險的話,去醫院看急診,光看診費就要近千美金。有一次她胃痛地蹲在地上,連站都站不起來,滿頭大汗的她用微弱卻堅定的聲音阻止了我們要帶她去醫院的建議。她吞下了比最大劑量還要多的止痛片,然後忍著痛,用儘可能輕快的聲音說:「我沒事。」
拍攝完南加大的學生短片之後,她的簡歷上終於有了一項表演經歷,這讓她備受鼓舞。很快,她接到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學生期末作品的表演,角色也從只有幾句臺詞的群演變成了男主角出軌的小三。
十五分鐘的短片,劇本一共十八頁,她深夜在客廳裡,翻來覆去地看著劇本,時不時地喃喃自語,手舞足蹈。
她帶我去看劇組的彩排,雖然只是成本低微的學生作品,但劇組十幾個工作人員,每個人看起來都特別嚴肅,細節上也毫不馬虎。有專門做服化的女生,一早就到,一個人來來回回地從車上把服裝卸下來——男生和女朋友相處時穿的衣服都是黑白色系,和小三在一起穿的都是彩色的。也有反複製作道具的男生,他仔細地給泡沫塑料上色,放在背後就成了一堵磚牆。
「猜猜他們平時都是做什麼的?」麻裡子問我。
「有Uber司機,有星巴克和麥當勞的服務員,有專門給上班族遛狗的,有博物館導覽員,總之,任何不需要朝九晚五,不需要出差的工作他們都願意做。」她笑了笑,自己回答到,「運氣好的話,做高檔餐廳的侍應,能拿到很多小費。做上幾個月,攢下一小筆錢,就可以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全心投入試鏡。」
我看了麻裡子劇組的拍攝,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是很不專業的,但是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夢想,仿佛現實並沒有給過他們狠狠一擊。
好萊塢星光大道上,一名歌手正在獻唱「我今天發揮得不太好。我很高興你從沒有勸我放棄做演員,去找一份固定的設計師工作。如果你也這麼說,我們就做不成朋友了。」回家之後,她突然很感激地對我說,順便指了指冰箱上那句「Don’t tell me how to live my life」。
和麻裡子合作短片的南加大導演系學生想要拍攝用來參加電影節競賽單元的作品,他找到麻裡子演短片主角,這讓她高興了好久。導演是個非洲裔美國人,想要拍攝幾位少數族裔在學校裡受到排擠,最後在戰爭爆發的時候,帶領著整個學校的人逃亡的一部勵志短片。
「恩,有點兒像《X-men》。」麻裡子如此對我形容道。
連上後期製作,短片所需經費是七萬五千美金,導演自己有大約七千美金的積蓄,學校給了他兩萬五千美金的獎學金,剩下的經費都要自己籌措。
麻裡子自己銀行卡裡一點積蓄都沒有,她所能做的,就是每天給星巴克、連鎖超市和快餐店打電話,問他們能不能贊助點兒什麼,比如拍攝期間的食物,比如現金或者可以折換成現金的禮品卡。
她一天裡面打了幾乎有上百個電話,只要到了星巴克價值五十美金的禮品卡,和一家麵包店答應每天早晨提供二十個最普通的不加餡料的甜甜圈。
「免費給人演戲已經很夠意思了,為什麼還要替劇組籌款?」我忍不住問麻裡子,她眼睛下方有大大的黑眼圈,為了賺夠錢付房租,她增加了自己在麥當勞的工作時間,常常通宵工作到早上六七點。
「因為我喜歡這個故事,我已經迫不及待想演這個故事裡面的女主角了。」
「其實我也知道很有可能我這輩子都拍不了好萊塢大片,我希望至少能拍一些我喜歡的短片,也算沒有辜負自己的熱忱。「
5.
新搬進來的韓國男孩李也像麻裡子一樣每天打工到凌晨才回來。他每次做飯的材料都離不開土豆。有的時候是烤土豆塗上一些黃油,有的時候是把土豆切成小塊之後炒熟了蘸番茄醬,有的時候是土豆泥,或是加了番茄和胡蘿蔔的大醬湯。
「你很喜歡吃土豆啊?」我沒話找話地問。
「我現在只吃得起土豆,」他非常直白地回答我,「哦,還有方便麵。」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儲藏柜子裡他堆的滿滿當當的韓式方便麵,和幾個午餐肉罐頭。
李的父母是從韓國來到美國的第一代移民,就像所有亞洲移民一樣,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上名校,學習法律或者醫學這樣受人尊敬的專業。李從小就被要求學網球和鋼琴。學網球是因為他父親覺得這項運動可以幫助李打入有錢人的社交圈,而學鋼琴則是因為她母親從小就希望成為鋼琴家,卻因為當時經濟條件不允許而作罷,如今便把夢想寄托在李身上。別人家的孩子下午放學之後可以在公園裡玩蹺蹺板和鞦韆,而李不得不坐上三點二十分出發的那輛公交車回家,在下午四點鐘前準時坐在琴凳上。
李的父母一直對他的交友圈進行嚴格管理,到了青春期,如何防止李把寶貴的學習時間浪費在約會上又成了父母的一大心事。他們給李買了老土醜陋的衣服,不讓李戴隱形眼鏡,禁止李參加學校裡名目繁多的志願者或者義賣活動。久而久之,李成了學校裡學習很好但是社交場合格格不入的怪人。他最主要的特質就是成績好——而在美國高中,高大迷人、特長突出才是大家都喜歡的特質。
李在青春期就迷上了打電子遊戲,他告訴母親自己的夢想是成為程式設計師,因此得以花大量的時間在電腦上。他常常在父母睡覺之後通宵打遊戲到凌晨,也逐漸在玩《英雄聯盟》的朋友群裡小有名氣。經常有人讓他帶著一起打遊戲,有人邀請他一起研究戰術,有人和他約定時間在網上見。他從未在日常的生活中受到這麼多的關注,也從未在日常的生活裡體會過有人願意聽他滔滔不絕一個小時的滋味。
韓國最大遊戲展G-STAR 2018 上的電競選手他高中的GPA是4.0,這讓他很成功就進入了父親早就替他規劃好的專業——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工程學院。但是他非常討厭伯克利,討厭學校和周圍的同學——並不是伯克利真的那麼糟糕,而是他受夠了父母替他選擇的道路。大學第二年,他以黑馬之姿在一次小規模的電子競技比賽中擊敗了一位世界高手,贏得了一萬多美金獎金之餘還獲得了來洛杉磯的一家電子競技俱樂部進行試訓的機會。
他暫停了在伯克利的學業,父母因此暴跳如雷,切斷了他一切經濟來源。
試訓結束後,他一邊等待著俱樂部的通知,一邊搬到了租金便宜的威廉小屋住下。
和願意傾訴的麻裡子不同,他很少和住在威廉小屋的人聊天,打工之餘幾乎所有時間都坐在寫字檯靠角落的位置,他有一張自己搬來的專門供電子競技選手使用的椅子,他坐在那張椅子上,兩手飛快地操縱鍵盤,通過語音和隊友以及教練溝通。他就像雕像一樣,除了上廁所和吃飯以外,幾乎沒有其他的動作。
他有一本用來記錄訓練成績和比賽心得的筆記本,當他不打遊戲的時候,便一邊看著其他選手的比賽視頻,一邊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
「我和我的競爭對手相比沒有年齡優勢,開始訓練的時間也很短,所以我必須要加倍努力才可以。」婉拒和大家一起吃飯或一起散步的要求時,他總是這樣向我們解釋。
他也有很挫敗的時候。他會因為很小的事情抱怨,例如有人在停車場搶了他的車位。他會把同樣的事情向公寓裡的每一個人都說一遍,說著說著就激動地臉紅脖子粗。
「你沒事吧?」我問。公寓裡的其他人都已經睡了,我成了他唯一能找到的傾訴對象。
「我,我只是對我自己很失望。「他突然輕輕地說,卸下了所有的盔甲。
「我發現我可能沒有成為世界級選手的天賦,我每天訓練時間很長,每一個動作,每一個位置,不同的英雄,我都練習了成千上萬遍。但是,我好像就是比不上一些人,他們好像根本不用反應時間,身體本能就知道應該怎麼做。我好像這輩子都沒辦法成為我想要成為的人。」
「那能怎麼辦呢?」我有點兒手足無措,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他。
「是啊。也沒什麼辦法。我準備再努力一陣,同時也去找找看其他俱樂部。如果實在做不成職業選手,我至少努力過了。」他從臉上擠出一個苦笑,但是他轉身就投入了他的遊戲之中,照樣手指翻飛,照樣語氣高昂。
6.
在一年內,我和麻裡子相繼搬出了威廉小屋。麻裡子和幾個同樣從事電影行業的導演、編劇、攝像一起租了洛杉磯郊外一幢二層的老房子。他們幾個在房子裡面拍攝自己的網劇,每一集十五分鐘,然後放到他們的YouTube頻道上去。我看過他們的網劇,除了有些會事先寫好劇本,準備好道具之外,很多時候都是即興發揮,有時候詼諧搞笑,有時候則非常正經。得知我在學習自衛防身術,他們立刻推出了一套惡搞版本的自衛防身術教材,倒是一下子獲得了十幾萬的點擊率。
房子裡的編劇託尼領養了一條無家可歸的黃狗,那條名為達拉斯的時不時出鏡的黃狗倒是先麻裡子他們一步出了名,很多留言的人都在問他們這條狗的近況。
託達拉斯的福,他們的YouTube頻道從不溫不火的幾千名粉絲一下子漲到有將近十萬名粉絲。和流量明星比起來不算紅,但是也算小有名氣。除了得到相機的贊助以外,他們開始接到一些廠家拍攝廣告的邀約,產品稀奇古怪,從健身補劑到服裝到廚具都有。他們討論了很久是不是應該稍微放下自己「電影人」「藝術家」的架子,也做點賺錢的活。後來,他們商量好,每個月接幾個廣告,一旦賺到夠支付房租的錢就停止。
再和我聊天時,麻裡子的簡歷上已經有26個不同的項目名稱——其中四個是有報酬的,報酬最高的項目是一家連鎖日本壽司店的廣告,三千美金。麻裡子用賺來的錢毫不猶豫地報名參加了一個她早就心馳神往的表演課程,但是連犒勞自己吃一頓日式烤肉都不捨得。
她不是沒想過回日本工作,特別找我借錢的時候。她有幾次因為交不上下個月的房租來找我,找了各種理由,一會兒是她的銀行卡被銀行鎖定了,一會是她取了錢但是忘記放在哪裡。她知道我手頭也拮据,一般都只借幾十上百美金。
但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被逼上絕境的時候總能得到一些機會。「其實我知道我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演員的概率很小,之前大概只有1%吧,現在多了點兒,5%。」她羞澀地笑一笑,伸出五根手指比劃了一下,「但是我準備再試一試,再呆一年。如果還沒有經紀人願意與我合作的話,那我就去一些小城市,從當地劇團的演員開始做,做出點兒名氣了再回到洛杉磯。當我表演的時候,我總是能感覺到像回家一般自然,如果放棄表演,我會覺得我的生活裡就再也不會有希望和夢想了。」
奧斯卡頒獎禮上的斯嘉麗·詹森7.
我和麻裡子約在星巴克見面,因為天氣好,便決定在周圍轉轉。走了一會兒,發現我們正好路過威廉小屋。因為天氣炎熱,客廳的大門敞開著。李正在整理行李。
「你也要搬走了嗎?」我問他。
「我找到工作了。」他開心地說,順便記下了我和麻裡子的手機號碼,說要請我們吃飯。
「你要去打職業比賽了嗎?」我問。
「不是,我發現自己並沒有職業選手的天賦,我參加了幾次訓練營都沒有被選中成為職業選手」,他看到我和麻裡子的臉色黯淡下去,立刻補充道,「不過你們不要為我難過,我現在我很喜歡的遊戲公司Riot Game找到了一份市場營銷的工作。我想,以這種方式繼續我的愛好也挺好。」
「不會失望嗎?到底沒有達成自己一直想要達到的目標。」我問。
李靦腆地笑了,他說,打遊戲的過程中,他交到了人生中最珍貴的朋友,又得到了無法從父母那裡得到的讚賞和肯定。而現在,雖然承認自己天賦不夠有點兒丟臉,但在遊戲公司工作,為成千上萬像他一樣的遊戲愛好者服務,又算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了他的目標。
「說實話,我之前就有預感自己可能一輩子都無法進入職業聯賽。現在意識到這一點,其實反而感覺心中的一塊石頭放下了。至少我努力過了,百分之百投入地努力過了。」他很淡然地說,儼然有種願賭服輸的意思。
因為我自己是寫作者,常常為稿費入不敷出而困擾,所以和麻裡子,李這些人相處時總覺得心有戚戚焉。
很多人說著各種各樣的道理勸我們放棄理想,成為高收入的醫生、律師、審計師,成為很容易找到工作的程式設計師、金融分析師,或者早早結婚,嫁給收入穩定的對象,一起償還房貸、車貸。但是當你有想要投入所有生命去完成的夢想的時候,又怎麼能做著其他的事情並且心滿意足呢?
「即使有一天承認失敗,然後回到日本去,也不會後悔嗎?」我曾經這樣問過麻裡子。
「誰說成功只能用一個標準來衡量的?」麻裡子的反問脫口而出。
思考了好一陣,她擲地有聲地道出心裡的想法,「想要追求夢想的人很多,但是大多數人都不會邁出第一步,所以我覺得自己過得沒有像大家以為的那樣慘呢。」
別人不是演員,別人還沒有找到人生的理想並付諸實施,而麻裡子的人生夢想是做演員,她每一天都在從事著她最熱愛的事情,又有誰有資格來對麻裡子的人生,對其他人的人生指指點點呢?
這是威廉小屋,和小屋裡的異國年輕人告訴我的事。
Don’t tell me how to live my life.
(圖片除標註外,均為東方IC 資料圖)
【作者簡介】
劉文,美國南加大理學碩士,前普華永道高級審計師。從事寫作十多年,擅長中英文翻譯,散文和非虛構,熱衷於發掘時代的洪流中常被忽視的個體的經歷和命運。作品見於《上海文學》《香港作家》《ONE一個》等。出版有《這世上的種種告別》等書。微博 @劉文tra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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