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是一本大書,當然,美國更是。一代一代的人,無論是英國人、荷蘭人,還是今天的華人、墨西哥人、印度人,他們來過,奮鬥過,然後,緩慢地匯入一條生命的洪流中去。從紐約回頭去看這個國家,感受到的是人類這個物種的神奇
【財新網】(專欄作家 李井奎)現在是美國東部時間2021年1月6日上午10點半,我正坐在紐約甘迺迪機場的大廳裡,在等待值機。大廳裡還比較空蕩,稀拉的人群,寫滿了紐約這個大都市的國際化色彩。即便是這樣,整個機場的中國元素也仍然非常明顯,我一抬頭,中國義烏小商品市場的巨幅廣告赫然懸掛在眼前。
就在前天,也就是2021年1月4日,住在波士頓的司機師傅凌晨四點多出發,接上了我和另外兩位分別在麻省總醫院和波士頓兒童醫院訪學的同胞,開上了前往紐約的高速公路。司機師傅姓伊,四年前從福建來到波士頓,如今已經在波士頓中國人聚居的Quincy地區買了房子,他雖然才三十出頭,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
一路上,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他在美國的生活,他說:「咱們中國人在美國生活,就是兩個字,無聊!大家每天一到晚上五六點鐘,天一黑,就各回各家,上床睡覺了,哪裡像中國,可以出門逛大商場,吃夜宵。在美國,除了掙錢多一點,生活真是無聊極了。」
雖然伊先生對美國的生活作出了這樣的描述,但他仍然很享受。他說:「在美國,你只要踏實肯幹,肯定是餓不著的,還能生活得不錯,但要是想發什麼橫財,突然暴富,那機會卻也不多。美國做事有法律,人與人之間比較單純,適合像我這樣的人。」
「誰不希望人與人之間單純一點呢!」我心裡嘀咕著,昏昏睡了過去。
等我再睜開眼的時候,伊先生用手一指,說:「喏,這就是紐約。」
我急切地向外張望。一時間,我讀過的許多中國人所寫的關於紐約的書,那種詩化的浪漫,那種歷史的雄渾,還有那自由女神像所散發出來的無窮魅力,都衝進了腦海當中。
然而,我看到了什麼?我揉了揉眼睛,在我們的車向紐約曼哈頓法拉盛地區我們要做核酸和IgM檢測的診所的路上,到處是亂扔的垃圾,道路既不整潔,房屋也不整齊。一進入法拉盛地區,我感到突然回到了中國二三線城市的一個郊區,或者一個不知道多少線的小縣城。那裡是中國人聚居的地方,到處都是中國文字,街上走來走去的,有華人,有黑人,有印度人,還有墨西哥人,基本上很少看到白人。
伊先生說:「紐約曼哈頓有幾個街區是被華人佔據的,還有幾個是墨西哥人以及黑人的,要去白人聚居的街區,得再過幾個街區。」而且,他還不好意思地說:「華人聚居的地方,都比較髒一些,這個到美國哪個地方都一樣。」
這就是我看到的紐約的第一眼。可惜,由於疫情期間回國,不能到處走動,這也就意味著,這將是我親眼看到的紐約的全部了。
在我的閱讀體驗中,紐約可不是這個樣子。
寓居紐約十餘年的畫家陳丹青先生當年寫《紐約瑣記》,在序言中這樣寫道:「從國外迴轉來的各種『訊息』,有時也真像玩笑。譬如說吧,我要是在自由女神像跟前留個影,再真實不過了。寄給親友去,親友壓在玻璃板下面,從此每一看到,只見到美國的那個我一年四季不分晝夜站在女神裙下開口笑。不是嗎?抵賴不了的。可我回國偶或瞧見這類相片,就覺得那是另一個人,同我並不相干,那只是鏡頭快門將我與雕像悄然扣留的一瞬:一百二十五分之一秒。」我那時候讀了這段,並沒有多少感覺,只覺得陳先生這本書,說是關於藝術和生活的瑣記,那是真的,卻與紐約沒有太多關係。但是,若是拿掉紐約兩個字,改為藝術生活的瑣記,我估計大多數人就失去了閱讀的興趣。至少,我就是這樣。紐約瑣記,多麼迷人。
我來美國之前,讀過不少林達夫婦兩個寫的美國觀察系列,還有劉瑜女士寫的美國生活記錄。這些前輩,都是文字上的高手,選詞造句,烘雲託月,生生為我們造出了一個美國印象。
再看看木心先生筆下的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雕像的座子下剛開過音樂會,椅子,幾件不怕曝曬的樂器,歪斜著(晚上還有一場),紙片,食品袋,飲料的空罐,疏落有致地散在層層石級上,風能吹得動的,便飄起,滾轉,停一停,又飄,又滾……哥倫比亞大學似乎很疲倦,這是不足為憑的戔戔表象,它的內核總還在興奮騰旋,一幢幢大樓都是精神的蜂房,地下還有好幾層建築,四通而八達,如此則上上下下,分析、計算、推測、想像,不舍晝夜,精神的蜂房,思維的磨坊,理論和實驗的巫廚。」你看看,寫得多美,連垃圾飛揚也寫得那麼富有詩意,這是文人眼中的紐約了。
但這不是伊先生眼中的紐約,這也不是因為疫情羈縻他鄉的歸國遊子眼中的紐約,這也不是往返於中美之間的生意人眼中的紐約。
紐約這個傳奇的歷史,是從1626年,荷蘭人以相當於24美金的代價,從印第安人手裡買下了曼哈頓開始的。
自荷蘭東印度公司的亨利·哈德遜(Henry Hudson)1609年首次航行到曼哈頓,迄今已經412年。1626年,「阿姆斯特丹軍器號」(Arms of Amsterdam)抵達了曼哈頓,他們從印第安人那裡以60荷蘭盾的代價購買了「曼哈特島」(Manhattes)。所謂的60荷蘭盾,相當於當時的24美元,而所謂的購買所有權,其實是很值得爭論的,爭論的焦點就在於荷蘭人和印第安人對土地擁有權的觀念有著重大的差異。無論荷蘭人認為這筆交易多麼公平合理,但是,在印第安人的觀念裡,土地是公有的,誰都可以使用。印第安人很可能不是得到了金錢,而是得到了相當於60荷蘭盾的鋤頭、布匹什麼的,以此作為白人在這裡逗留的善意表示,沒想到,從此曼哈頓就再也沒有了他們的份兒。早在1625年,荷蘭人在曼哈頓島上就開始興建阿姆斯特丹堡,後來,這裡被稱作「新阿姆斯特丹」。
在不到40年後的1664年,新尼德蘭總督投降英國人,把新阿姆斯特丹拱手讓出,英國人隨即把此地更名為「新約克」,這就是紐約這座城市的名稱來源。
紐約一直是各方移民到達美國的第一站,尤其是曼哈頓地區,從來都是一個移民聚集的地區。但是,這裡也在一代又一代地轉換著主人。荷蘭人、英國人、猶太人、愛爾蘭人,他們紛至沓來,一批批坐船來到這裡打拼生活,然後,隨著逐步站住腳跟、生活富裕之後,又開始向西遷徙,把這個擁擠而又骯髒的地方讓給新的移民。如今,這裡終於輪到華人、墨西哥人、印度人以及黑人了。
紐約是一本大書,當然,美國更是。一代一代的人,無論是英國人、荷蘭人,還是今天的華人、墨西哥人、印度人,他們來過,奮鬥過,然後,緩慢地匯入一條生命的洪流中去。
今天,是我在美國的最後一天了。我從紐約回頭去看這個國家,感受到的是人類這個物種的神奇。
差不多7萬年前,智人最後一次從非洲走出來,他們打敗了尼安德特人和直立人等其他人屬物種,統治了這個世界,成為霸主。智人的種子撒遍世界,不同的群體最開始一點小小的差異,最終卻形成了今天差異巨大的不同文化和國家。
對於人類的命運,以及各個文化族群的明天,或許造物主並未設定終極的演化方向。雖然每個文化都號稱自己代表著人類的未來,但這個世界從來只是如此渾濁地轟隆向前,讓所有先知的預言最後都落空了。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看到的紐約和美國,未必是不真實的。就像木心先生和林達夫婦眼中的美國,也未必是不真實的。
它們都是真實的,這就是這個世界有趣的地方。
再見,紐約!再見,美國!■
2021年1月6日(星期三),寫於紐約JFK國際機場候機大廳